莫言《丰乳肥臀》⑨ | 婚姻的本质:和谁过,都是和自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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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们读的是作家莫言的代表作《丰乳肥臀》,本书创作于1995年,以一个历经苦难的女性视角,描述20世纪中国的百年沧桑。莫言称,“在这本书里,我写了历史,写了战争,写了政治,写了饥饿,写了宗教,写了爱情,当然也写了性。”让我们共同阅读这部献给天下母亲的恢弘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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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们了解到的是:在我落魄之际,发迹的司马粮回来了,他送给我一家乳罩商店,让我有安身立命之所。可惜,因为我的糊涂和懦弱,这家店铺被一个有心机的女人占为己有,我却被扫地出门,回到母亲身边。
德国军队在知县引领下,包围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边的沙窝村。
这一天,我的母亲刚满六个月,乳名叫璇儿。
外祖父叫叫鲁五乱,是个精通武术的年轻人。这天,他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练了一通拳脚,然后挑起两只宝贵的洋铁皮水桶去村子南头挑井水。
据说这口甜水井直通东海,再旱的年头也没干过,还常有金色大鱼出现。村民们爱护这口井,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一路走过去,外祖父听到从杜解元家的打谷场传来练武的声音。杜解元是个武举,身长面白,美髯飘飘,可惜娶了一个丑陋的黑脸麻子女人。夫妻俩倒也和和睦睦,一直将日子有商有量地过下去。
传言杜解元武功超群,能够挑满满两桶水,站在马上,打马飞驰,水不外溅。
这天,一切和往常没有两样,惊异之处在于,外祖父看到井里盛开着一朵像玛瑙雕琢而成的白莲花。
他放弃打水,转身往回走,遇到杜解元家前来挑水的一位长工。外祖父将刚刚所见的惊异景象告知,并提醒他不要去打扰这朵神奇的花朵。
长工不信,一意孤行,结果成了那天被德国鬼子打死的第一个人,随后被打死的沙窝村村民有近四百人。
德国人在高密境内修建胶济铁路,破坏了高密东北乡的风水。因为这件事,上官斗和司马大牙与德国鬼子开展过屎尿战,结果以高密东北乡人的惨败告终。
大栏镇的好汉们进行屎尿战时,沙窝村的红枪会曾去支援。外祖父和杜解元是红枪会的领导者,他们习武练兵,铸枪造炮,修土围,挖壕沟,为保卫家园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那天外祖父发现德国鬼子后,急忙跑回家,从锅底抹了一把灰,抹在妻子姚氏的漂亮脸蛋上。她抱着幼小的璇儿,缩在炕上吓得瑟瑟发抖。
外祖父这条好汉,喝了一瓶酒,壮了壮胆气,拖出白蜡杆红缨枪,躲在大门后,严阵以待,看起来像一座黑铁塔。
一个德国鬼子撞开了大门,被眼疾手快的外祖父用红缨枪的铁矛头戳穿了德国鬼子的肚子。但是外祖父很快被他的同伙开枪打死。
那一刻,“他张开双臂刚要往前冲,脑子深处啪哒一响,像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一样,眼前便一片碧绿了。”
于绝望和惊恐中,外祖母在屋里悬梁自尽。
上吊之前,她将六个月大的孩子藏进了面缸。
第二天,母亲的姑姑和姑父闻讯赶来,从面缸里救出了她。当时,母亲身上沾满面粉,嘴里也有面粉坨,已经接近死亡边缘。
姑姑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不超过四十公斤,瘦小的身体里却潜藏着巨大的能量。她刚毅的性格、利索的活儿,在全高密东北乡都有名气。
她发誓要把自己的侄女培养成最模范的淑女,裹脚自然也要一丝不苟。她用竹片把母亲的脚夹起来的时候,母亲痛得像杀猪一样号叫,痛得她想用脑袋撞墙。
很多年过去后,每次对我们提起裹脚的历史,母亲既像在进行血泪控诉,又像是对自己的光荣历史有所炫耀。
姑父于大巴掌是一个温柔的赌徒,除了赌钱、玩枪、打鸟,啥也不干,家务活、庄稼活,都由姑姑一手包揽。赌博成性的姑父,他的双手是碧绿的,因为上面沾满了铜锈。
虽然是个赌徒,但于大巴掌在外面是个钢筋铁骨的男子汉,在家里却又像一只低眉顺眼的猫,又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子。
每当姑姑外出干活,懒惰的姑父会在家里偷食,有时候是炒鸡蛋,有时候很是火烧腊肉,每次偷食,他都会分一点给母亲,还让母亲不要告诉姑姑。
大栏镇上的人经常看到这样一幅情景:瘦小的小脚女人于鲁氏,揪着大个子丈夫的耳朵,雄赳赳地往家走。于大巴掌歪着头,一边叫唤着,一边甩动蒲扇一样的大巴掌。
喝醉酒的于大巴掌会打架闹事,敢把高密东北乡最有名的土匪“铁扫帚”的门牙打落,却被自己的小脚妻子治得服服帖帖。
不知不觉,母亲长成了十六岁的窈窕少女,她的小脚也裹成了。
从此,半文不武的于大巴掌在自家大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莲香斋。
他将这个小脚出众、相貌超群的内侄女视为奇珍异宝,待价而沽。他常常说,咱家的璇儿非嫁给状元。人们提醒他,现在已经民国了,没有状元了,他便说,那也要嫁给县长。
有一次,在新任县长开展的“禁烟、禁赌、剿匪、放足”运动中,县长点名让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鲁璇儿上台现身说法,让老百姓认识到小脚的丑恶。
自从裹成小脚后,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结网,就是绣花。一步三摇的,犹如弱柳扶风的,拖着一条黑油油大辫子的母亲,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心中,才是真正的美女。
当天晚上,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找到媒婆袁大嘴,托她去于家为自己的独生子上官寿喜提亲。
媒婆的嘴,骗人的鬼,能够把没的能说成有的,把黑的能说成白的。
她说上官家开着铁匠铺子,不是大户,也算小户。上官寿喜五官端正,脾气温存。又说如今是民国,小脚女人就如落时的凤凰不如鸡。
第二天上午,上官吕氏亲自登门,为聘礼的数目和和母亲的姑姑争得面红耳赤。
最后二人就此达成协议:上官家把河边的二亩菜地送给于家,于家把一头黑骡子作为陪嫁陪过去。
上官吕氏穿黑色的对襟破褂,腰里系一块被铁屑烫出无数黑点的油布,头上扣一顶破草帽。她的脸上,总是汗水混合着煤灰。如果没有两个水罐一样的乳房,谁都看不出她是一个女人。
叮叮当当的锤声,在上官家从早响到晚。
吕氏一边汗流浃背地抡着大锤,一边斜眼监视着儿媳。她的嘴巴一刻也不停,骂够儿媳骂儿子,骂够儿子骂丈夫。
鲁璇儿的任务是办饭、喂牲口。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她也整天忙得团团转。即便这样,还总是被婆婆挑毛病。
忙完一天的农活,来观看上官吕氏打铁,是村里的一个保留节目。
“麦收前后,夕阳通红,满树槐花如雪。炉火金黄,焦煤喷香,铁烧透了,又白又亮。
上官吕氏,一见白亮的铁,就像大烟鬼刚过足烟瘾一样,精神抖擞,脸发红,眼发亮,往手心里啐几口唾沫,攥住颤悠悠的锤把儿,悠起大铁锤,砸在白色的铁上,声音沉闷,感觉着像砸在橡皮泥上一样。”
每当一件铁器锻打成形,淬火之前,上官吕氏会把上官家的徽章——梅花图案砸在铁器最不易被磨损的地方。
上官家最著名的产品是镰刀,号称上官镰。刚磨好的上官镰,可以用来剃头。
上官吕氏开创了女人打铁的先例,她最拿手的活是掌握淬火的火候。这活儿靠的是经验和感觉。
只有在淬火的时候,人高马大的上官吕氏眯缝着双眼,脸上呈现难得一见的柔情。
麦子长得好的年头,上官家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但这钱挣得不容易,都是一层一层的汗水换来的。上官吕氏过日子紧巴巴,舍不得花钱卖肉,只买来几斤骨头,让鲁璇儿砸碎了,掺上萝卜包包子。
于家过的是女人的日子,上官家过的也是女人的日子。但支撑这两个家庭的女人截然不同。母亲的姑姑瘦小玲珑,眼疾手快,讲起话来像快刀切萝卜;她的婆婆上官吕氏高大肥胖,力大无穷,讲起话来像教堂里的大铜钟。
不同的女人当家,过的也是不同的日子。
鲁璇儿对婆婆又恨又怕,却也不得不佩服。
每次接到婆婆开饭的命令,她就像接到将军命令的小兵,飞快挪着小脚,屋里屋外地跑个不停。
饭桌摆在院内梨树下,她一边往桌上摆饭食,一边偷眼观察婆婆的脸色。如果饭菜丰盛了,婆婆会嫌浪费,会拉着脸嘟哝;如果饭菜清淡了,婆婆吃着无味,会摔碗筷发脾气。
让我们期待明天的共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