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孩被性侵:他们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BBC纪录片《被性侵的男性:打破沉默》曾披露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
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1/6的男性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性侵,但只有10%的人会选择报警。
在传统观念中,提到性侵受害者,大多数人会天然地想到女性,而男性受害者却容易被忽略。尤其在未成年群体中,基于取证困难、不被主流价值观所关注、受害者本人被耻辱感支配等种种原因,男童被性侵的惨剧正在隐秘的角落里持续发生。
22岁的山东男孩小程从14岁起,遭遇熟人性侵长达近三年,身体和心理均遭遇重创。他曾试图求救,但事情本身超过了大多数人的认知,因此他的呼救没有得到认真对待,甚至遭人调笑,被评价为“赚到”、“很爽”、“身在福中不知福”。
成年后,小程据理力争,以鱼死网破为代价,为自己讨回迟来的道歉。虽然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消弭,但小程决定将自己的经历公开,以期同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以下是小程的讲述。
怪异的寄宿家庭
我的老家,在山东临沂附近的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家里还有一对比我小三岁的双胞胎弟弟。
小学毕业后,为了方便我去县里的初中上学,父母把我送去了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宿。那人是妈妈的远房表姐,我喊她叫王姨。王姨在县里的初中当老师,气质优雅,她的丈夫陈叔开了家饭店,两人结婚多年,但没有小孩。
最初两个月,我感觉自己生活在天堂。陈叔和王姨就像我的良师益友,遇到不会的题目,王姨会耐心地辅导我;每逢周末,陈叔会带我出去玩;我沉迷于电脑游戏,他们也从不限制,甚至会帮我在父母面前打圆场。当时我甚至在想,我要是他们的亲生小孩就好了。
陈叔和王姨的日常也很甜蜜,亲吻和拥抱是家常便饭,而且他们从不避讳我。我一开始有些难为情,但他们告诉我,国外的家庭都是这样的,我于是慢慢放下了芥蒂。
但还有一些行为,却始终令我感到突兀且不适。比如,王姨喜欢穿着低胸的吊带裙抱我,每次拥抱,她的胸部就会紧紧地贴着我,让我深感尴尬;陈叔也会以“我们都是男人”为借口,和我一起洗澡、搓背,甚至带我看黄片,教我自慰。刚开始我很抗拒,但看到他一脸坦然地说,这是性启蒙的必经之路,我也不由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保守、太狭隘了?
日子久了,陈叔和王姨在我面前的行为愈发怪异。有一次,我晚自习结束回家,一开门,就撞见他们俩在客厅亲热。被我看见后,他们没有丝毫惊慌,反而表现得更加亢奋,视线死死地黏在我的身上。我心惊肉跳,只能低着头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逐渐感觉到,整个家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王姨和陈叔看我的眼神充满暧昧,令我毛骨悚然。
我开始害怕他们,但是不敢明说。父母从未和我谈论过性,我本能地觉得性是羞耻的事情,况且陈叔和王姨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我害怕我的防备和排斥,会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
我给自己洗脑,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他们可能只是自由不羁,这种情况在国外应该挺常见的。
但是越到后来,我越难以忍受。每次睡觉我都提心吊胆,因为陈叔不止一次趁我睡着后,用钥匙打开我的房门,触摸我的下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他将我当“兄弟”,所以才在我面前毫无保留,还说我如果住过校就知道了,好哥们之间都是这样的。
我的同桌是个住校的男孩。有次上课,我犹豫了好久,支支吾吾地问他,“你们宿舍里室友平时会一起看片吗?”
同桌一脸坏笑,“会啊,都是男生嘛,这很正常。”
我踌躇地问,“那你们会摸对方吗?”
同桌反应很大,“我靠!谁摸啊!又不是变态!”
我无言以对。从那时起,警惕的种子就在我心里扎了根。
被无视的求救
我彻底和王姨夫妇撕破脸,源于陈叔的一次性侵未遂。
那天,陈叔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酒,半夜跑到我房间,强硬地扯下我的裤子。正当他准备将下体靠近我时,我用枕边的笔狠狠扎向他的大腿,他的大腿瞬间鲜血直流。
我慌乱地夺门而出,因为身上没有带钱,走了整整一夜才回到自己家。
结果,我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我爸就铁青着脸扇了我一巴掌。原来,王姨已经给他们打了电话,说我沉迷游戏不能自拔,陈叔劝我睡觉,反被我扎伤了。
那时,无论我怎样解释,将实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父母都不信。王姨和陈叔都是县里有口皆碑的体面人,早年间,王姨还对我们家有恩。父母无法相信陈叔会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我说的话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他们甚至觉得我是为了玩游戏,才编造出如此“离谱”的谎言,陷害对我很好的叔叔阿姨。
我被父母压着给陈叔道了歉。走的时候,我爸撂下一句,“你跟你王姨好好戒网瘾,戒不了就别上学。”
我被留在了王姨家,禁止外出,也不准上学。王姨和陈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加倍对我好,甚至轮番对我洗脑,说我爸妈只爱弟弟,不爱我,只有他们对我是真心的。
然而,一个月后,我还是被陈叔性侵了。我不是没有反抗,但陈叔用弟弟要挟我,说如果他和王姨提议让弟弟们来县里上小学,爸妈肯定会同意,并且会让弟弟们寄宿在他家。如果不想让弟弟们过来,我就要听话一点。我愣住了。
我和两个弟弟感情很好。小时候我挨父母的骂,他们永远站在我这边,我和大孩子打架被欺负,他们会冲上来护着我,我去县城读书前,他们还把自己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全部塞给了我。
我以前看新闻里说,犯罪分子以家人为由,威胁受害人不能报警,我还觉得受害人很怯懦。直到我变成那个受害人,我才知道,事到临头,家人的安危在那一刻会让人产生多大的恐惧。
陈叔很谨慎,全程都戴着避孕套,事后还仔细地给我洗了澡。我三观尽毁,疼痛、恶心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第二天我就撬锁跑了出去,想要报警。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况且常年在农村生活,很少见到警察,不知道警察也分不同警种。
我在路边找到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人,看样子像一名警察,其实对方是一个交警。我犹豫了好久,最终走上前,忐忑不安地告诉他,我被强奸了。他当时正在给违停的车辆写罚单,听我说完这句话,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眼里的戏谑我到现在还记得,“你被强奸?开玩笑?”
我的希望,在他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彻底破碎。我绝望地在街上边走边哭,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能救我,大家都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我鼓起勇气想要求救,换来的却是自尊心被踩在地上狠狠践踏。
不被承认的伤害
后来,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王姨家。当时的我孤立无援,对陈叔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担心弟弟们落入魔爪,我又回到了那个牢笼,成了他们的“宠物”,日复一日地被灌输肮脏下流的性爱文化,被迫接受他们畸形的性癖。
再后来,王姨也加入其中,对我实施性侵。我若反抗,一旁的陈叔会和王姨一起压制我。更令我崩溃的是,我发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
这样的折磨几乎持续了三年。初三那年,王姨怀孕了。他们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不再侵犯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积德,他们甚至一反常态地对我道歉,希望我能原谅他们。
初中毕业以后,我离开县城,去外地读职高,终于得以逃离王姨和陈叔。
然而,我的心理问题却日益严重,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变得很扭曲,看待任何事物都非常极端,既暴躁易怒,又胆小懦弱,对人的靠近特别排斥。
不仅是心理上,我的身体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肛瘘、肛裂、心理原因导致的勃起障碍,这些健康问题都在摆脱他们之后陆续出现。
自厌情绪最严重的时候,我自残过很多次,手臂上都是用尺子和打火机弄出来的伤口,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去纾解内心的压抑和痛苦,这些秘密我无法和任何人吐露。
高中时,言情小说流行强取豪夺的情节,在中学生群体中很受欢迎。班主任没收了很多这类型的言情小说,有次开班会专门点评此事,举着一本小说问我们,“女主十五岁喜欢自己的叔叔,十六岁被醉酒的叔叔侵犯,这合理吗?还有,男主禁锢女主的人身自由,对她进行侵犯,将她当玩具一样赏给属下,这合理吗?”
全班一片安静。显然,看这些小说的同学没有想到这方面去。班主任叹了口气,给我们普法,大意是如果我们遇到这种事情,一定要报警。
一个男生插嘴说道,女生遇到这种事肯定要报警,男生就没事了吧,这可是“福利”啊。
班上发出一阵嬉笑声,明显大多数人都认同他的话。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哪个男的会强奸男的呀?如果男的被女人强奸,那不是很“爽”吗?
图源YouTube@SupDaily06:《My Rape Story》
只有我在座位上冷汗连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我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我,说我荒唐可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师打断了他们,很严肃地说,所有的强迫都是犯罪,所有被强迫的人都是受害人。
这句话是我在无数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光。
但是在老师办公室徘徊了一次又一次,我依然不敢开口,我害怕班主任是第二个交警。
惨烈的胜利和迟来的道歉
原本,我准备将这些伤害一辈子藏在心里,直到这对畜生将手伸到了我弟弟身上。
我高考结束后,父母请王姨和陈叔来家里吃饭。父母在厨房忙碌,两个弟弟便围着陈叔看电视。
和最初的我一样,弟弟们也都很喜欢这对夫妻,他们总能通过手段让孩子对他们卸下防备心,我看见陈叔将手放在了弟弟的屁股上,开玩笑似的揉捏了一下。
那个动作在我眼前无限慢放,令我如坠深渊。我甚至不敢去将自己的弟弟拉回来,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只是觉得恐惧。我脑海里出现了我最害怕的场景——弟弟们变成了下一个我,被他们摧残、迫害。
王姨和陈叔离开后,我问爸妈,他们来我们家干什么?
妈妈说,弟弟们要上高中了,所以他们跟王姨商量着,想要送弟弟们去王姨家暂住,到时候他们就能放心地出去打工,给弟弟们赚上大学的学费。
我当时就像发了疯一样,拉过一个弟弟就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我怒急攻心,满心只想着,我为了你们忍辱负重,才被他们性侵虐待,你们现在反倒要上赶着被人欺侮?
我知道自己的精神早就崩溃了,因为自己懦弱,不敢反抗,才会拿弟弟泄愤。
我的举动震惊了父母,他们总算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将我遭受的一切告诉了他们,这一次,父母没有再呵斥我或者殴打我,可能是我疯狂的行为,以及我越来越阴郁的性格,终于让他们察觉出异样。他们沉默了很久,但还是半信半疑。
我迫切地想向父母证实我的说法,但我还是太年轻了,也太笨了,我用了最蠢的办法——主动去接近陈叔。
陈叔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惊喜,因为我上高中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他家。我把手机放在暗处悄悄录像,不知情的他果然开始对我动手动脚。虽然我假意迎合,但终究还是控制不了内心深处的厌恶和恐惧。陈叔觉得很扫兴,所以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我将视频拿给父母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嫌弃,接着,看我的眼神中有心疼,却也带着点儿古怪。
我坚定地说,我要报警。我爸大声斥责我,“这么丢人的事,还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不嫌丢脸啊?”
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却被斥责“丢脸”。我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我言辞激烈地大吼大叫,控诉他们不配为人父母。爸妈看着发疯的我,眼神既陌生,又有一点害怕。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是那句话,我要报警!
爸妈跟着我去了警察局,我和警察说了我初中时期的经历,并且给他们看了我自残的照片,还提供了视频作为证据。但是警察很抱歉地告诉我,如果在我未成年的时候报警,我可以受到保护,确定我被性侵后,警方可以马上立案调查,对犯罪嫌疑人从严处理。
但是现在我成年了,还只有这个视频作证据,他们无法立案。因为这个视频里,我没有受到侵害,而且从我故意诱导对方的语言来看,我属于自愿和他发生关系,并不能构成性侵。
回家的路上,我神情恍惚,内心一片灰暗。我妈生怕我想不开自杀,哭出了声,抱着我说对不起,说要弄死那对狗男女。
后来爸妈拿着视频上门闹事,让王姨和陈叔跪下,给我磕头认错,不然他们就到王姨女儿的学校去闹。
起初这两人还威胁我们说要报警,后来听说要去女儿学校闹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给我下跪磕头,自扇耳光。
我被爸妈拉扯着面对他们,看着他们痛哭流涕,求我的父母放过他们的小孩,心里觉得十分荒唐。
我爸趁机说要他们赔6万,他们也同意了。转账、删视频、道歉,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刚开始的畅快过后,只感觉窒息,因为残害我的坏人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爸妈将赔的6万都转给我,在我离家上大学的前夕,对我说,“儿子,好好治病!”
我看了心理医生,吃了很多药,抑郁症渐渐得到了控制。在大学,我拥有了无比珍贵的室友,他们知道我有抑郁症,但是却从来没把我当异类,少年人诚挚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拯救我。
但是我依然不敢和任何人说我的遭遇,因为我知道,自证清白的过程和他们无意的伤害,都足以把我击垮。
我跟自己说,坏人已经被我打败了,以后要好好生活。但是我总会做噩梦,梦到以往的经历,被吓得一晚上不敢闭眼。
说忘记一点都不容易,我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自残。托室友们的福,某次他们看见我半夜用圆规刺大腿,从那以后,他们每个人都要轮流抱着他们的娃娃陪我睡觉。刚开始,我很排斥,很害怕,他们不明所以,还是会笑嘻嘻地凑上来。
现在我也正式踏入社会了,情绪失控的事情很少再发生,十四岁那年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但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块疤,很少再疼,但也始终消不掉。
我现在很难建立起亲密关系,因为我还是会恐惧陌生人的接近,无论男女。一想到要和某人建立亲密关系,那对人渣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把我逼疯。
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两个人渣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行为?
我只能从陈叔给我看的那些怪异、扭曲又重口的影像中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他们可能是性爱亚文化的狂热爱好者。
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高中班会时,同学们那句不经意的玩笑话,“如果男的被女人强奸,那不是很‘爽’吗?”
我想郑重地回答,男生被侵犯也会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
请不要把我们的遭遇当做玩笑,有生理反应不代表我的真实意愿,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错的是加害者。
男性被性侵后,通常比女性更加不敢说出口,因为没人把他当做受害者,甚至有些人把这种伤害当做“福利”,这是对受害者最大的伤害。
在这里,我把血淋淋的伤口展开给大家看,就是想告诉大家,性侵受害者不分男女,他们每个人受到的都是毁灭性的伤害!惟愿我的悲剧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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