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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装上班第4年:只要不工作,人生就没开始

杜鹃 十点人物志 2024-02-27

内卷,躺平,精神内耗,灵活就业……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系列栏目“当代青年生活实录”。大到就业婚恋,小到吃饭购物,21世纪新新青年的快乐与忧愁全在这里。

采访、撰文 | 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97年生的男孩景阳,因为一次在工作上受了腰伤,辞职回了老家,从此再未有过长期的工作。


正当壮年的男青年整日无所事事,景阳受到了父亲的责骂,为缓解紧绷的父子关系,他选择“扮演”一位有工作的人,至今已是第4年。


“假装上班”后,景阳沉迷于游戏,他成了网吧的常客,没有收入,就用不断的“零工”和“借钱”维持生活。他在菜市场卖过菜、在按摩店当过前台、在商场做过日结工、也做过短视频剪辑学徒,但每份工作都不超过1个月。


景阳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选择过一种脱轨的生活。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禁锢”,而他只想要相对的自由。


可时间一长,拙劣的表演和谎言被层层揭开,面对亲友的质疑,景阳陷入了更大的谎言漩涡。为了圆谎,他必须一刻不停地撒谎,直到失去所有人的信任。



起早贪黑,假装上班



父母吃过午饭,景阳才在客厅的床上悠悠醒来,简单醒神后走到餐厅,随手抓过碗扒起饭来。末了,还不忘转头告诉母亲,今天加班回来晚,记得给他留门。


景阳的工作是在招聘软件上找的,短视频剪辑学徒,没有工资,但每个月给1000块钱补贴。工作内容是每天上两小时短视频剪辑课程,给剪辑师找找资源,闲了在办公室干干杂活,扫扫地,拖拖地,每周需要剪一个1分半的短视频作品,三个月后视情况转正。


景阳觉得工作不靠谱,煞有介事地打电话给在北京干新媒体的表姐,表姐查了一下,公司是正经公司,但是三个月前才刚刚成立。


“就小作坊呗”,景阳这么形容,好像也没错。


表姐不知道的是,接到景阳电话的时候,他已经被这家“小作坊”辞退了,领导说他经常迟到早退,差一周满一个月的时候让他走人,说好了每个月1000块的补助,一分也没给。他给表姐打电话无非是想看看公司背景如何,他想要钱,最后因为没有签过任何合同而作罢。


这是景阳无业在家的第4年,当然,这个秘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景阳的生活路径非常简单,每天睡到中午,吃了饭后出门,坐两站公交车,过三条马路,再拐个弯,他的目的地到了:硬石网吧。


在硬石网吧,景阳有自己的专属号码机,24号,位于离卫生间较近的一排电脑的最里端,他喜欢窝在那个角落。电脑一开,景阳的固定动作是点开英雄联盟的图标,进入艾欧尼亚大陆,接下来,一坐几个小时。饿了再去附近兰州拉面吃牛肉面,二细,加辣,要两瓣生蒜。


因为是常客,网吧老板给景阳打了折,1500块钱包月,矿泉水随便喝。景阳对老板的大方很满意,他没有别的爱好,烟酒不碰,只喜欢打游戏,他觉得老板成全了他。前两年打工剩的全部积蓄都拿来网吧包月,偶尔景阳会去商场当日结工,一个月拼拼凑凑,也能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


景阳不是没工作过。2014年他考上个二本大学,学电气相关专业,大四被分配到县城的大型汽修厂当检查工。实习工资一个月2000,毕业后转正工资4700,包吃住,工作地点离市区远,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他对生活也不讲究,工作两年攒了将近3万块,唯一一笔大额开销,买了一部当年顶配的华为手机,为了打游戏和看游戏直播,花了近5000块。


2019年夏天,景阳在厂里抬重物时把腰闪了,没有器质性疾病,但是半个月没下来床。那半个月里,他体验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每天躺在床上打游戏,不用思考工作上的压力,室友给他带一日三餐,领导对他嘘寒问暖,工资也照发。他形容“那是段无拘无束的神仙日子。”



腰养好后,景阳回到工作岗位,却再也无法适应忙碌的工作节奏。一个月后,他腰疼复发,无法再干重活,跟领导、父母打了招呼,辞职回了老家。


凭借之前攒下的积蓄,景阳延续了半年的“神仙日子”。嘴上说出门面试,实际径直走进网吧,耗上一天。


假装上班的开始,源于一次与父亲的争吵。父亲是个性格强势的生意人,早年在家乐福、乐购等连锁商超里卖服装,赚了大钱,很快在市内的高档小区买了房,开上豪车。但随着实体经济渐渐没落,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房和车都拿去变卖抵债,一家三口搬到郊区的小两居,也换了点养老钱。


曾叱咤商场的父亲成了“家里蹲”,心里难免憋屈,加上整天面对着无所事事的儿子,战争一触即发。


大年初四的晚上,景阳又消失了,外面疫情肆虐,新闻里时刻滚动着令人恐慌的封锁消息,他的电话却一直在通话中。父亲着急地询问各个亲戚,谁都没见过景阳,晚上近9点,他才慢悠悠地进了家门。父亲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大声喊着: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


大年初四是景阳的生日,他那天去相熟的朋友家打游戏,两人还久违地喝了点小酒,回家后,挨了父亲一顿打。



城市进入了漫长的“静默期”,那段日子景阳会刻意逃避与父亲的交流,对于那晚的冲突,也默契地不再提起。父亲饭后喜欢独自坐在客厅喝啤酒,景阳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床上躺着看游戏直播,带着耳机。


自景阳辞职回家后,他发现父亲以睡眠不好为由与母亲分居,原本属于他的房间被母亲占用,物品也被收拾扔掉,家里并没有他的房间,也没有他生活的痕迹。父亲给他买了一张床,放在客厅。


随着城市再次转动,景阳迫不及待地想走出家门,他对父亲说:“我找到工作了,在家旁边的商场当导购,底薪2500加提成。”景阳承认,这么说是一时冲动,他认为需要一个解决父子关系的缓冲带,最有效的方式是让父亲知道他在为生活作出努力,也很“忙碌”。


家里客厅的床,来家里玩的表妹正在睡午觉/受访者供图


但找到工作的说辞当然是假的,而且景阳说完很后悔,觉得自己工资报高了。万一父母去商场找他怎么办?万一父亲让他拿钱出来怎么办?


为了圆谎,他尝试去商场卖电子产品的档口咨询过,结果没选上。而父母也真的没有去商场里找过他,为了假装工作撒的第一个谎,就这么成真了。



“人可以装,但别露馅”



景阳喜欢打游戏并逐渐沉迷这件事,全家都知道。


表姐与景阳年纪相仿,两小无猜,随着表姐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两人关系逐渐疏远,但时不时也会打电话聊聊近况。


2020年开始,表姐发现每次给景阳打去电话,对方总是占线。景阳解释道,只要进网吧他就会把手机开免打扰,防止别人打扰他打游戏,也防止别人知道他在打游戏。


表姐问过景阳在做什么工作,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


最初的版本是在跟朋友创业,朋友要开烧烤店,他入了股;后来变成去便利店打工,上夜班收银;最后的消息是在家附近的生鲜超市卖水果,一层的青菜区里,只有他一个年轻人,身边围着在叫卖的阿姨。


总是跟表姐报备工作进程的原因也很简单,只有让表姐知道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才好开口问表姐借钱。


每次借的也不多,100、200元,最多一次借过500元,全都拿去上了网,至今一笔也没还过。


表姐通过多方打听得知,以上的工作里,只有菜市场的工作他是真的去了,干了三周,嫌累又给辞了。


景阳跟表姐报备工作/受访者供图


景阳姑姑家的女婿,也就是他的姐夫,在市区开了一家按摩店,曾给了景阳一个前台的活,他干了近1个月。


按摩店里来往都是熟客,喜欢唠些家常里短,店里突然出现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免不了被当成靶子。每次一被问到之前做什么工作,景阳都会高度紧绷,面对陌生人的询问,他还是心虚,那些张口就来的谎话,常常失效。


某年夏天,姐夫老家发大水,家里的地、房屋损毁很严重,景阳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开车回老家的几个小时里,姐夫跟景阳说了很多心里话,劝他找个有发展的正经工作,或者去考公、考研,再不济找个对象,男人一旦想要稳定下来,自然就有了上进心。


最后姐夫按耐不住,问他:“游戏就那么好玩吗?玩游戏能当饭吃吗?”景阳回答:“上班也是赚那么几个钱,我只是不想上班,不打游戏也行。”


从姐夫老家回来后,景阳再也没去过按摩店,但隔三差五会跟父母说找了点零工,按天结算,价格报100-300不等。


景阳说不好自己在逃避什么,但“逃避”的这个动作让他安心,似乎没有开启打工的人生,就可以不用迎接人生的失败。


“我常劝自己,过成这样是因为我还没开始上班,但如果上了班之后生活没有任何变化,难道不会更无力吗?”被反复询问下,景阳第一次输出了带些情绪的话。


游戏里,景阳可以尝试开启另一种人生。


英雄联盟是他最常玩的游戏,却不是他玩的唯一游戏。每次去网吧,他还会玩剑网、梦幻西游、逆水寒,手机里也有阴阳师、原神、和平精英、王者荣耀等手游。


王者荣耀打到星耀3时,景阳收了一个女徒弟,是别人开黑拉来的朋友。当天景阳状态特别好,拿了好几局MVP,女孩用软糯糯的声音夸他技术好,两人加了微信好友。



女孩跟景阳生活在同一城市,在体制内做着稳定的工作。景阳约在女孩下班后一起组队打游戏,经常打到深夜,有时候游戏结束,两人也会开着语音天南海北地聊天,聊到睡着。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女孩主动约景阳见面吃饭。


在女孩的视角里,景阳是一个家里开店的“小资二代”,不用怎么辛苦工作,每天也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这也是景阳的谎言。


怕谎言被拆穿,景阳对见面一事总是推三阻四。女孩给他发了几张自拍,景阳回了一张,因为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想借此让女孩打消与他见面的念头。


实际上,景阳五官长得很周正,就是体型偏胖,近一米九的个子,体重210斤。


最终景阳还是没能与女孩见面,两人的联系也渐渐少了,几个月后,女孩朋友圈里发了一张与男生的合影,配文:官宣。


在外人看来,这可能是一场尚在萌芽期的稚嫩情愫。如果景阳肯走出那一步,是否会如姐夫说的那样,演变成一场恋爱,而景阳是否也能爱情的驱动下,重新掌控生活的节奏呢?


能确定的是,这件事后景阳的心态似乎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他报了驾校,打算考个本,去当出租车司机。



当谎言被拆穿



报驾校的钱是问父亲要的,一共3430元。在父亲当时的记忆里,尽管景阳总是在换工作,但依旧在一刻不停地打工,并没有游手好闲,这笔钱算是父亲支持他提升自我的诚意。


按景阳捋出的时间线,这时父亲应该以为他在某新媒体公司做短视频剪辑学徒,工作是他在招聘软件上找的,不到一个月被辞退,但谎言却延续了下去。


这份工作的性质让景阳觉得“说服”父母很合适,父母是短视频软件重度使用者,听过网红们一夜暴富的故事,也认可短视频的发展前景。


需要规律地去驾校练车,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景阳的“游戏瘾”。练车回来后,他更愿意去小区附近的公园里打篮球,看大爷们下象棋,偶尔还是会网吧去打游戏,次数明显减少。



一晃几个月,景阳人瘦了20斤,但仍没拿到驾照,他科目一补考了4次,还是没过。补考一次80元,景阳本就经济紧张,他觉得贵,索性不考了。


母亲听说他放弃考驾照,感到非常不解,也给自己报了驾校,想试试到底有多难考。57岁的母亲除了上班外,每天起大早去驾校练习,科目一一次过了。


景阳没表现出来,但这件事他有点生气,觉得母亲是在讽刺他。


2023年夏天,景阳的奶奶因病住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告知家属老人时日无多,不如回家善终。


谎言被拆穿的那天晚上,父亲将奶奶接回家,平日里走动不多的亲戚,都聚在了景阳家陪伴老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话题不知何时落在了景阳身上。


大家惊奇地发现,在不同亲戚的版本里,景阳做着不同的工作,且大部分人都被他借过钱,数额很小,没有还过。


景阳问亲戚借钱/受访者供图


气氛瞬间凝结,短暂的时间里,无人敢说一句话。首先涨红的是父亲的脸,他点燃一支烟,用力深吸了一口,跟景阳说:“你把你领导电话给我一个,我打个电话问问。”


景阳低着头不停地刷着手机通讯录,没吭声。手机被父亲一把夺过,“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碎成无数裂纹。


“你废了,废人一个。”这是那晚父亲对景阳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堪的一面被揭开,还是在众多亲戚面前,景阳除了沉默,没有其他应对方式。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忙着看护病重的奶奶,很少跟景阳说话。奶奶躺在客厅景阳那张床上,家里的病气很重,景阳觉得不适,又开始了去网吧打游戏的日子。


奶奶病逝那天上午,景阳也在网吧,没见到老人最后一面。而父亲,再没问过一句有关他工作的事情。


葬礼后,景阳经常会没由来的感到孤单,不时会给表姐发发微信,但表姐又怕他借钱,很少回复。


记忆回溯,景阳想起了很多学生时代的事,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似乎没有过叛逆期。


景阳从小成绩一般,中考没考上好高中,母亲花了大价钱把他送去隔壁城市的重点高中,当借读生。母亲与他一起借住在亲戚家,亲戚一家喜欢吃羊肉,但景阳很讨厌腥膻味,那三年里,他被迫吃了很多次羊肉。



为了能看住景阳,督促他好好学习,母亲会要求景阳一秒都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学习之外的娱乐一律禁止。男生会在青春期经历的早恋、打架、沉迷游戏,这些他统统都没有过,如母亲的“傀儡”,从未反抗。


高考结束后,景阳成绩并不好,将将够上二本线,但那依旧是他最放松、最开心的一个假期。


他拥有了第一部手机,是父亲淘汰下来的iPhone4;第一次知道英雄联盟,虽然当时连英雄都认不全;第一次烫了头发,他那时很瘦,烫了个小卷毛,有韩国欧巴范儿;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喜欢的礼物,AJ篮球鞋,是表姐和其他几个表兄弟凑钱给他买的,庆祝他高考结束。


那时,他觉得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有什么能比学习更痛苦呢?迎接他的将是自由自在的未来。


某种意义上,他也的确在追求这样的未来。


可自由始终是一把双刃利剑,他如今追求的自由,反而时刻制衡着他,但他似乎并不知道,生活中究竟哪一环出了问题。


文中景阳为化名。文章封面、配图来自日剧《我的事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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