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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小镇做题家”10年:名校毕业后,他们很难找到好工作

灯灯 十点人物志
2024-08-08


采访、撰文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20年,“小镇做题家”一词走红网络,让大众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出身农村或小镇的名校学子。


“小镇做题家”这个概念,最早出现于豆瓣上一个名为“985废物引进计划”的小组。一些年轻人发帖感叹,自己曾凭借刷题和超强的应试能力,成为高考中的佼佼者,从小城镇考入一流高校,以为从此人生逆袭,平步青云。


但进入大学后,他们却发现,自己曾因成绩优异而拥有的光环在逐步瓦解,特别是与大城市的同学比起来,无论是思维、眼界、家境还是社交能力,都存在一定差距,在升学和求职的过程中屡屡受挫,从而深陷自我怀疑。


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小镇做题家”普遍家境贫寒,内心自卑,擅长做题,却缺乏相应的视野和资源,未来发展不受人看好。


80后学者谢爱磊是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的教授。早在2013年,他就开始研究精英高校中的农村学子。通过对4所高校约2000名学生的十年追踪,谢爱磊目睹了农村学子与精英文化的隔阂,深入了解了他们的迷茫和挣扎,并将他的观察与思考完整地记录在了新书《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与象牙塔》中。


谢爱磊在中山大学为新教师讲课 | 图源受访者


本月,十点人物志采访到了谢爱磊。我们试图从“小镇做题家”的故事中总结:出身会如何影响一个孩子的人生轨迹?读书、考试在当下还能够改变命运吗?个体和社会分别能做些什么来破局?


以下根据谢爱磊的讲述及书稿内容整理。



农村少年的向上攀登



我对农村学生的关注,和我自身的经历分不开。


我是80后,老家在安徽的一个农村,父母都是农民。记得小时候在村里读小学,学校条件很艰苦,开学第一天,老师把教室的门打开,喊“预备——跑”, 同学们就蜂拥而入抢课桌。厉害的同学能抢到有四条腿的课桌,慢一点的同学只能抢到三条腿的,最后用砖头垫着当桌腿。


回看当年的农村教育,基本可以说是“望天收”。对一个孩子来讲,学习上能不能成功,有很多偶然性的因素在起作用。


我从小成绩比较好,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父母很爱护我,为了让我有更多时间学习,不怎么让我干农活。但我有很多小伙伴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光是做饭、洗衣服就占据了很多时间。


除此之外,我也遇到了几位好老师。农村师资有限,上小学时,我们那届的老师恰巧教学经验丰富;到了初中,赶上国家大力培养中等师范生,不少老师刚从中师毕业回来,教学功底比较扎实。


按照现在流行的优绩主义思想,那些没有像我一样读书读出来的农村孩子,是“智商不够,努力不够”,但我近距离观察过他们的生活,就知道真相是我比他们幸运。


后来我去了市里一所省重点读高中,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我和城市孩子的差别——大家都讲普通话,只有我不会。起初因为听不懂老师的普通话,我一度怀疑自己的听力有问题,上课时不停地搓耳朵,把耳朵都抠破了。老师喊我回答问题,我不敢开口,有同学误以为我是“小哑巴”。


文理分科时,我选了文科。其实我的物理成绩优势很大,可惜化学不行。化学课得做实验,但我们上初中时,什么实验器材都没有,连烧杯都没见过,颜色、配比、操作全凭死记硬背。


农村孩子经常会感觉到,课本上的东西离我们的生活有点远。我常想起中学英语考试的窘境——有大量阅读理解题所描述的故事都发生在城市,而我因为缺少相关的生活经历,难以理解文章的意思。


高考那年,我考了我们学校的文科第一名。按照当年的分数线,应该可以上最好的大学。但因为不懂得如何填志愿,最后我稀里糊涂地去了华东师范大学,读英语专业。现在看来,这误打误撞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运,母校给了我从其他学校应该学不到的东西,例如,所有老师刻在骨子里的谦卑,以及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


大学头两年,我很迷茫,学习成绩一般,穿着打扮有点“土”,时常觉得与上海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的朋友很少,社交圈很小,经常一个人深夜在校园里散步。朋友拉着我去参加万圣节派对,我中途跑了出来,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


假期我回到老家,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免费辅导学习,鼓励他们好好念书。孩子们很听话,也很想学好,但暑假我给他们补完课,寒假回去一看,成绩还是不理想,陆续有人辍学、打工、上职校,这让我非常沮丧。


也是在那个时期,我开始对自身的处境,以及众多农村学子的处境,有了深入探究的渴望。农村教育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有的学生能学好,有的学生不能?考上大学的农村学子,该如何融入大学生活和城市生活?农村孩子怎样才能跳出命运的循环,不再复制父辈的命运?


图源纪录片《高三》


研究生时期,我转到教育学方向,此后多年陆续在做一些和农村学生有关的研究。2013年,我启动了自己的研究项目——精英高校农村学生的体验研究,在上海、广州、武汉和南京的四所“双一流”高校选择了近2000名学生开展追踪研究,这些学生中有近28%来自农村和小镇。


在主流话语体系中,这些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学生考入名校,离开家乡,最终在城市找到一席之地,已然实现了社会阶层的流动,属于成就自我的励志故事。


但通过近十年的采访和调查,见证了他们真实的迷茫、困境和思考后,我想讲述的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社会流动背后的情感代价。



流动背后的情感代价



谈到初入大学的感受,很多受访对象的共同感受是“手忙脚乱”、“不适应”、“学习上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一个叫吕程的男孩告诉我,他高中时就读的县一中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每天的日程都极为紧凑,中午吃饭只有20分钟,“即使只晚了五分钟,回来时就会发现教室里轻悄悄的,大家都在做作业,班主任在前面看着你”。


图源纪录片《高三》


然而到了大学,这种统一的学习节奏消失了,吕程感觉自己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秩序。高中时看到别人在做题,他即使在玩,也会马上想,不如自己也来做题好了,但上了大学,他看不到别人在干什么,室友也经常不在寝室,只有晚上睡觉时才能见到,这令他感到失落和不安。


一些高中时“很会做题”的学生,到了大学,会感到自己失去了优势。与欣来自高考大省河南,她回忆,高中自己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题,学习只剩下各种做题技巧。等到上了大学,与欣发现,自己真实的英语水平和其他城市生源的同学比起来,有很大的差距。


图源电影《青春派》

反复做题的本质是机械训练。高中学习的内容是有边界的,内容局限于老师讲授的知识点,但大学的内容是没有边界的,老师讲授的知识点仅仅是进一步学习的基础,题海战术显然不再适用。我的另一位受访者志安说,靠一些“划重点”、“钻空子”的方法也能应付考试,但他感到自己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东西,反倒虚度了时间。


许多采访对象都曾谈起,进入大学后,他们发现学习成绩只是一个方面,体现人生价值的方面并不是一张成绩单,还有更多成绩以外的东西,但他们却不知道怎么把时间花在学习之外的地方。


我在书中写到了一个叫刘心的女孩,她提到,大一时,学校里的校级学生组织开始招新,周围人都在踊跃报名,只有她连报名表在哪里都不知道,后来才发现,报名表夹在录取通知书里,此前她压根没有注意到。


后来刘心报名了院学生会的生活部,这是她使用排除法做出的决定——“文艺部需要才艺,宣传部也需要才艺,组织部需要口才,这些我都没有,只有生活部的工作也许可以胜任。”


早期艺能训练和中小学学生活动经验的匮乏,让“刘心们”倾向于负面地评价自己的能力。我们的调查数据显示,相比城市籍学生,农村籍学生更少担任班级干部、参加学生会或者团委等组织,也更少在学生组织中担任管理岗位。此外,他们花在校园活动、聚会以及其他社交活动上的时间也更少。


采访中,有不少人坦言,自己是大学里的边缘人,没有特别的兴趣爱好,和其他同学聊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只能学会孤独,适应孤独,在有限的交际圈里,维持一下关系。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会退回到学业里,“做一个安静的学霸”,学业上的成功能为他们创造一处避风港,让他们规避来自不熟悉领域的挑战。


图源电影《青春派》

而到了毕业的节点,许多受访学生会责怪自己太过于“后知后觉”、“没有明确的规划”,以至于在找工作时处于劣势。有一个女孩说,大四上学期,同学们纷纷拿到了offer,只有她一头雾水,“怎么我还没有投简历,大家就找到工作了?”后来她才搞明白,互联网行业的校园招聘在七八月就开始了,而她那时浑然不知,正在老家过暑假。


迈克尔·汤姆林森曾于2008年在《英国教育社会学杂志》上刊文,提出在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劳动力市场,想要获得更好的工作,需要懂得“经历经济学”。也就是说,在大学期间要围绕就业目标,主动地安排好学习、校园活动和实习经历,在毕业时,才能把丰富的经历变成好看的简历,在面试时能够清晰地告诉雇主一个相对成熟的生涯叙事。


但对于部分农村学子来说,关于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到底可以与将来的工作有多少联系,他们缺乏充分的想象。我们的调查显示,在就业的初始薪金上,城市籍学生比农村籍学生平均高出20%,总的来说,农村籍学生获得社会意义上“好工作”的机会更少。



正视困境,是教育公平的开始



客观地说,这部分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学生是幸运的,相对于他们的父辈,他们已经初步实现了社会流动。


但他们无法融入精英文化的情感困扰,对自我能力的习惯性低估,以及在家乡和城市间进退维谷的处境,也不应该被社会忽视。


我一直不主张将“小镇做题家”看作一种客观的能力叙述(只会做题),或是一种绝对的生活状态(没有物质资源和社会网络)。我认为,“小镇做题家”更多是一种主观心态,是一群人对一段成长经历的反身性思考。


我在访谈中最大的感受是,这些学生靠着做题和考试走出旧的生活,但又充满苦恼,在结束了他们戏称为培养“做题机器人”的应试教育阶段之后,没有人能告诉他们,该如何适应接下来的新生活。


我作为一个传达者,将年轻人的这些困扰呈现出来,不是为了抱怨和自怜,而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我们思考的产物,同时希望能给同样处境的年轻人一点点启发。


《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和象牙塔》这本书中,我完整地记录了我们的思考:情感困扰背后,结构性的因素是什么?农村和小镇学子的出路到底在哪里?个体层面可以付出哪些努力?受访的学生们已经给出了初步的答案。


《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和象牙塔》| 作者谢爱磊

我自己本身也是大学老师。带着这些思考,平日的教学工作中,我会格外注重培养学生的主体性。


从大一开始,我就会告诉学生,要对大学教育抱有一个更加理性、清晰、甚至批判性的态度,不能太依赖学校的结构性安排。老师课上给你的那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每个人都需要想清楚将来要干什么,围绕你的职业目标,有针对性地去自学,将大学当成一个巨大的资源库,才有可能把大学教育变得充实。


谢爱磊与博士生在结课后合影 | 图源受访者

从更加宏观的层面,我也时常在想,社会是否能做一些事情,帮助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年轻人改善境遇、渡过难关?


比如持续扩容,让更多农村籍学生进入高等教育机构;通过有针对性的入学教育,帮助学生了解高校的文化内核,让他们克服参与学生组织、学校活动的文化障碍;在农村学校,除了文化课的教学,也可以考虑开设兴趣班,为农村孩子培养个人才艺创造机会,等等。


我始终认为,关注农村籍学生在高等教育系统中的主观体验,以及背后的社会结构成因,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深入推进高等教育公平。


谢爱磊组织农村教育工作坊 | 图源受访者

经常有人问我,在今天,读书、考试、进入高等学府,还能改变一个农村孩子的命运吗?


假如我们完全掉入优绩主义的思路,仅用单一的标准来衡量一个孩子是成功还是失败,教育的意义就太狭隘了。在我看来,当他们开始探索和反思,那一刻,他们已经迎来了下一阶段人生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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