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诺贝尔奖的妈妈,和被继父性侵的女儿
撰文 | 陈煜琪
距离逝世刚满两个月,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丽斯·门罗就因家庭纷争在文学圈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暴。
2024年5月13日,艾丽丝·门罗在安大略省的家中逝世,享年92岁。一时之间,门罗作品再次回归国内读者的视线,各种纪念与重读活动层出不穷,吸引了很多从前不了解这位女作家的人开始关注她的作品。
加拿大女作家艾丽斯·门罗
代表作《逃离》《快乐影子之舞》
这阵纪念风潮持续不久,门罗的二女儿斯金纳在加拿大当地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让门罗生前积攒的高口碑被瞬间反转。女儿斯金纳在文章中称,自己从童年起一直受到继父(即门罗的第二任丈夫)的性侵犯,这在家庭内部是“公开的秘密”。
斯金纳称,作为母亲的门罗早已知晓事情真相,在继父被判定性侵罪后,依然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位向来在作品里关注女性命运的作家,现实生活里对于亲生女儿的伤痛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消息一经报道,文学圈一片哗然,读者关心的焦点不只是这位名作家的家事,也引发了“是否应该对文学大师进行道德审判”以及“作品和私德能不能分开看待”的讨论。
她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个叫做温格汉姆的城郊小镇,从少女时代便开始写作,37岁出版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在2013年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门罗一生都生活在家乡的小镇,过着足不出户的标准家庭主妇的生活。
她笔下的故事也都取材于周遭的乡镇,从来不涉及大城市的繁杂。或许因为她是一位拥有三个孩子的母亲,缺少构思长篇的时间和精力,她一生只写短篇小说,获得“加拿大的契诃夫”的美誉。
门罗的笔下,充满着各色各样小地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着重书写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她们悲剧性的爱情与婚姻。她在小说集《逃离》中塑造了多位幻想逃离平凡生活的女性形象,她们囿于婚姻或爱情的困境,在背叛与来回撕扯中无法解脱。
《逃离》中的卡拉,18岁为爱情离家出走,如今又想逃离丈夫与婚姻;
《机缘》中的朱丽叶,放弃了学术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车上偶遇的乡间男子;
《激情》中的格蕾丝,已经谈婚论嫁,却在结婚之前与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一个下午……
门罗一向受女性读者欢迎。很多读者认为,她是真正的女性主义作家,在家庭主妇的身份之外,以写作创造了新的可能。她用一支笔,写尽了女性在婚姻当中的尴尬处境,再现了女性的反抗,以及对自由的渴望。
也因此,当新闻上传出艾丽丝·门罗因病逝世的消息,那么多的读者为其缅怀,而当门罗女儿爆出家庭丑闻时,又是那么地令读者们震惊。
门罗的二女儿安德莉亚·罗宾·斯金纳在文章中提到,继父从1976年便开始了对自己的性侵犯,彼时她只有9岁。而这场发生在家庭内部的性侵犯长达十多年,直至她已经长到将近二十岁才终于停止。
在那之后,斯金纳患上了暴食症、失眠症和偏头痛,无法实现出国工作的愿望。如果说继父对自己身体的侵犯还不足以毁灭这个年轻的姑娘,母亲门罗在这件事上的缄默态度,彻底刺痛了她的心。
斯金纳称,自己在二十岁出头时告知了母亲自己的遭遇,在短暂从家庭中出走“以表示对丈夫的抗议”后,门罗最终选择回到丈夫身边,并对女儿说“我被告知太晚了……我太爱他了……我无法离开他……无论发生了什么,这是你与继父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
更令斯金纳痛心的是,当2005年自己将继父告上法庭指控其猥亵罪后,继父甚至宣称这件事的发生是因为自己的引诱导致了他的犯罪。
在整个争辩过程中,母亲门罗仍然保持沉默,继续与性侵女儿的男人生活直至对方去世。报道的结尾,斯金纳写道,“自己从来没有与母亲和解过”。
当消息通过社交媒体传到国内,众多曾经以门罗的作品为信仰的读者气愤不已,不仅用“塌房”“震惊”“幻灭”来形容这一新闻带给自己的感受,更声称:“如今看来,《逃离》是门罗的脱罪之书。”还有部分读者称自己“再也不可能去读门罗的书。”
不到两个月,网络上便从“纪念门罗”滑向了“门罗的倒台”,批评其人品,认为其作品内涵与现实不符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在网友们看来,门罗在作品中宣扬了某种女性主义,却在真实生活中对自己亲生女儿的悲剧视而不见,甚至包庇丈夫的犯罪事实,这是一种创作上的不诚实,无法被原谅。
门罗的母校宣布将暂停以艾丽丝·门罗命名的捐赠教席职位。一些门罗小说的研究者表态“会重新审视门罗作品中的某些段落”。更有甚者,在网络上质问:
“如果这件事曝光在她获诺奖前,这个奖还会颁给她吗?”
门罗的“倒台”速度在近年来的文学圈非常罕见。但无独有偶。据英国新闻网站Tortoise Media本月报道,因《睡魔》《美国众神》《星尘》等畅销作品获得雨果奖、星云奖等多种奖项的著名英国作家尼尔·盖曼面临着多项性侵指控,成为新西兰警方的监控对象。
目前案件尚未调查完毕。据媒体报道,共有两位女性出面指控尼尔·盖曼的性侵行为。其中一位是尼尔孩子的保姆,另一位则是尼尔的书迷。尼尔本人则回应,与二人属于正常交往,无任何非自愿性行为。
性侵指控之外,尼尔本人的婚姻情况也遭受了颇多非议。2010年,尼尔·盖曼与词曲作者兼演员阿曼达·帕尔默结婚,育有一子,二人于2022年正式离婚。在这段长达十二年的婚姻当中,二人始终保持“开放式”婚姻关系。前妻帕尔默曾在采访中承认,二人尽管对“大规模的、多重的关系”不感兴趣,但也不满足于一夫一妻制。
尼尔的事件曝光后,其国内庞大的书迷群体同样炸开了锅。有的读者更是用尼尔自己在《睡魔》中所写的文字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作家都是骗子!”
而当时间被拉到更长远范围,你会发现,不少过去曾取得突出成就的文学艺术大师们,都曾陷入过道德争议。
上世纪三十年代,法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作家萨特与波伏娃的爱情故事至今让读者们争论不休。1929年,24岁的萨特与21岁的波伏娃签订了著名的“三重奏爱情协议”。二人商定,“彼此承诺绝对坦诚,允许彼此有情人,不得有任何隐瞒,为期两年,可以续约。”
简单来说,即波伏娃同意了与萨特保持终生不婚的情人关系,同时给予双方以充分的性自由,在性关系上两人不得相互干涉。
而萨特声称自己提出“开放式”关系的理由则是,自己是一个作家,需要新鲜感与刺激感,来获取写作的素材。
无论波伏娃是出于对萨特的爱或是其他原因,最终这位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女性主义作家妥协了,她签下了这份协议,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对萨特的风流韵事不闻不问。而她自己,也因为签订了这份协议而背上了“荡妇”“滥交”的骂名。
波伏娃终生都在忍受萨特多重情人关系,直到离世,她才得以独自一人与萨特合葬,成了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同样生活在20世纪的法国著名哲学家、社会思想家福柯,曾经在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但另一方面,他生前药物成瘾,追求SM虐恋,性史混乱。
福柯去世后,虽然医疗机构诊断称他死于由败血症并发的神经病症,更多人却认为,他极有可能死于艾滋病。
法国启蒙运动代表人物卢梭也在私生活上饱受争议。卢梭曾写下《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忏悔录》等杰出著作。或许是因为他在思想史以及文学史上的成就,人们颇有默契地规避着对卢梭私生活的讨论。
卢梭与同居情人共生下了五个孩子,并出于某些复杂原因,卢梭将五个孩子全数送往了育婴堂,同时任由朋友占有自己的“妻子”——尽管只是没有名分的同居情人。
目光放到整个人类艺术史,我们将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世界上很少存在私德完美的文学艺术大师。在关于这些伟大创作者的讨论中,我们共同遵循着一条准则,只去关注作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提及其道德问题。
比如这次的“门罗事件”,门罗女儿站出来指控母亲对自己遭遇的漠视,正是一次打破“完美大师”假象的案例,让读者们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门罗事件中,有两种观点近乎激烈地对峙着,一部分人认为有必要对这些大师们进行道德审判,而另一部分群体则认为不应该这么做。
在认为有必要对作家进行道德审判的群体中,有两个问题引发了他们的关注。
其一,门罗女儿的悲剧应该由谁来负责?
由于其继父已经遭受了法律的制裁,被判决入狱,并于2013年去世,公众已经默认凶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在于“消失的母亲”。
在门罗女儿的遭遇中,母亲角色的缺失与来自家庭的冷漠很大程度上伤害了这个当时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当她决定向母亲坦白一切,并试图获取来自母亲的支持时,门罗短暂地进行反抗,又很快回归家庭。
门罗选择了回归家庭的那一刻,斯金纳就明白了母亲的态度。从斯金纳的文章中我们甚至看到了这样的句子:“她(母亲门罗)感到自己被背叛了……她是否意识到自己是在和受害者说话,而我是她的孩子?”
作为局外人的我们也许很难想象,拥有一个常年写作女性、家庭、婚姻的作家母亲,本应该期待母亲如同自己笔下的勇敢女性一样,争取女性在家庭中的权利、争取自由与空间,门罗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在母亲选择“消失”的那一刻,斯金纳的母亲崇拜恐怕就永远消失了。无论作为一个女儿,还是作为一个母亲作品的普通读者,斯金纳都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的“作家母亲”。
其二,作家的作品与私德需要分开看待吗?
在这部分读者看来,文学没有特权,文学家也不该是特权阶层,作品本来就与作家的人生深度绑定,我们不应该抛开作者的生活而孤立地讨论艺术。
门罗笔下从家庭中逃离又最终回归的女性,原本只是一种文学创作,然而在这桩丑闻曝光之后,她的所有作品都好像只是“个人日记的变体”。那么,这种从真实生活中取材,只是比日记“多一点点”的创造,凭什么被判定为伟大作品呢?
另外一种观点则恰好与“倒台派”截然相反。在他们看来,道德与社会准则不是文学唯一的话题,纯粹以道德作为文学的判断标准是一种单向度思维。
文学创作本身瞄准的就是社会与人性的灰色地带,文学作品不是在树立道德规范,它天生面向复杂,因此,读者不应该向作者寻求完美道德。
艾丽丝·门罗写作的女性形象游离于逃离与回归之间的某种“不明确”状态,她们无一例外地矛盾、拧巴、非理性,具有难以评判的复杂性。继续支持门罗作品的人反而认为,其女儿的真实经历验证了门罗小说的深度,是对门罗作品的“另外一种形式的补全”。
更加重要的是,在他们看来,因为作家私德而全盘否定其艺术创作是一种错误,毕竟“没有人的生活经得起审判”。
纵观这次事件,门罗女儿的发声,意外地开启了公众对于名作家道德审判的讨论。这场讨论或许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答案。但让我们意识到,即使喜欢某位作家,也没有必要将对方偶像化。
过去,当我们在谈论一位影响深远的作家或艺术家,很容易陷入“偶像崇拜”,期望他们真人与作品言行一致,成为大众的道德楷模和思想明灯。而将喜爱的作家偶像化,难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面临“偶像塌房”的结局。
事实上,如果你非常喜欢某位作家的作品,大可以继续阅读;如果你无法将作品与作者分开,介意作家私德上的瑕疵,也可以选择合上他们的书,毕竟世上不止一位作家。
钱钟书曾说过,“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但尽管我们可以尝试不去认识那只母鸡,如果有一天,我们吃到了不错的鸡蛋,最终却发现它是由得了瘟疫的母鸡下的,又将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