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向澳洲当蓝领的年轻人,后悔了吗?
采访、撰文 | 旺仔
去澳洲当蓝领,似乎完美契合了当代打工人对于旷野的想象。
在海岸边调酒或端菜,看金黄色的沙滩与碧蓝的海水相遇。穿越内陆浩瀚的沙漠,坐在工地的房子前陪伴远处的山丘。在农场里摘苹果、挤牛奶,看老猫打盹,孩子们赤脚跑过嫩绿的草地。快乐就像无尽的夏日,温暖而绵长。这种生活无疑让不少端坐在格子间、鼠标键盘不离手、腰椎和脖颈劳损的年轻人向往。
澳洲移民局数据显示,2023年共有约23,936名中国大陆地区的居民移民至澳大利亚,此前每年大约有1.8万至2.3万中国人前往当地。
这背后似乎还暗含了一种“孔乙己脱下长衫”的反叛逆袭叙事——勇敢的人们出国适应新环境,依靠双手劳作挥洒汗水,攒下巨款,丰富新体验,最终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社交媒体的华美帷幕背后,真实的生活并不如期望的那样展开:去澳洲当蓝领的中国人们时常忧心下一周的房租、突如其来的失业、劳作中的伤病。沙漠中心的偏远小镇什么也买不到,钱给够的矿区跟外界几乎断联。这些烦恼是具体的、真实的,他们每日与之共存。
真实的澳洲蓝领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真的存到钱了吗?有人后悔这一决定吗?手握着方向盘,澳洲蓝领们的人生之车,最终要开向哪里?
诗意田园是泡影,
比国内工作累太多
“我边干活边想为什么来澳洲,没赚到钱不说,身体和精神都比上海上班累太多了”。
农场工作第一天,庄冬在葡萄棚里热得头晕眼花,36度烈日之下的半封闭空间就像一个倒置的锅炉,他觉得自己头上要冒烟了,举着大剪刀的手臂也逐渐脱力。手指被剪破了,外翻的皮肉透出红色的血丝,像被胀破的葡萄皮。
庄冬工作的农场,位于澳洲东南部。入职当天,工头到镇上接他,先带着庄冬在超市里提前买好一周的吃食,然后驱车半个多小时回到工地。庄冬看着车窗外,从零星的民居变为人烟稀少的荒漠,“居然这么偏”,他暗自感叹。
庄冬一天的工作开始于清晨五点半,他首先来到农场里的包装区,把前一天剪好的葡萄推出来,一箱一箱叠放到木架上。一箱葡萄9公斤,一层木板放七十多箱,统共要叠七八层。叠到高层时,工人们的双手都要抬着箱子举过头顶,起落之间尤为吃力。
葡萄农场实行计件制收费,剪多少赚多少。从早上7点到下午4点,工人们要把葡萄串剪下来,再把瑕疵品挑掉,装到箱子里。
第一周庄冬只干了3天,就躺在床上累得动不了,但才赚到200多刀(折合900多元人民币),让他焦虑又迷茫。
庄冬向农场里剪得最快的马来西亚老手们请教,学习他们的经验和技巧。他发现提升速度的秘诀在于“不能太有良心”,不要刻意花时间挑拣质量,把不好的果串藏在下面,表面看上去没问题就可以。
庄冬的收入逐渐稳步提升,从第五周开始工资就没有低于过1000刀。他成为农场里剪葡萄最快的一批人,但每天早上起床双手依然会钻心地疼。农场里的氛围很卷,每个人每周都会做满6、7天。剪葡萄之外,庄冬几乎没有个人生活。
在西澳农村打工的黄嘻嘻过得比庄东更卷,她将首站选在了偏远农村。为了攒钱,她选择全天无休地工作。
工作日早上5点钟,她起来做酒店清洁,打扫客人退掉的房间。黄嘻嘻拉着两个半米宽的推车,一个装床单被罩,一个装抹布拖把消毒剂。换床单、刷马桶,清扫地板,一小时35刀。
下午3点下班后,她开着车赶到加油站当收银员,时薪28刀。黄嘻嘻经常上夜班到10点,因为晚上的薪资更高,有37刀。
一开始她最害怕的是走出去倒垃圾,会先把卷帘门拉开一个小缝,然后趴在地上从门缝看外面有没有人。确定没人之后,才迅速拉开门跑出去。尽管如此,有一次黄嘻嘻还是碰上了一个黑人土著,缠着她要钱,她吓得接连后退拒绝。最后,一个路过的好心人看不过去,帮她把土著赶走了。
周六,黄嘻嘻会去披萨店做披萨,再开着车提着满满两袋披萨送外卖。有一次,她碰上了一个当技术工人的大爷刚下班,对方的身上也脏兮兮的,但出手很大方,给了她50刀的小费——“可能他觉得我更可怜吧”。
周日,黄嘻嘻清晨4点钟起床去给3岁多的小女孩当保姆。她看着女孩睡觉,陪她看小猪佩奇,带她散步,跟她做简单沟通。刚开始早起对黄嘻嘻而言格外痛苦,她每晚统共睡不满6小时,好几次起床站起来后险些晕倒,感到胸闷,呼吸很重。
还有一次,黄嘻嘻因为过度劳累,在开车时睡着了。车子在空中翻了两圈后落地,她被压在车里,瞬间惊醒。最后是路人把车窗砸碎,将黄嘻嘻救了出来。
在来到澳洲之前,蓝领们都以为自己驶向了松弛感遍地的旷野,但与体力劳动的磨合过程却把他们推向意想不到的境地。
这是一种与办公室工作截然不同的累,无法靠冰美式提神来解决,也不能用下班后的一场音乐会或电影“换换脑子”。疲惫感渗进身体的每一寸缝隙,打消人的全部兴致,让他们下班后只想躺倒在出租屋的床上,祈祷明早的闹钟晚一点响起。
成都姑娘陈莉刚到新西兰时,投了几十份简历,但没有收到一封回复。房东是一个亲切友善的东北人,把她介绍到自己工作的海鲜厂里。
早上6点钟开始上班,人站在传送带前,拿着小刀持续不断地开青口。陈莉的手、脚和腰都疼得厉害,厂房的空气中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味和煮熟青口的腥臭味,她不喜欢这种刺鼻的气味,闻着就想吐。4天之后,陈莉辞职了。
房东又帮她联系了一个苹果包装厂,但不太稳定,每天由中介发信息通知第二天能不能上班。苹果季6月初就结束了,陈莉只好回到海鲜厂,一直干到了12月。
澳洲的冬季也是求职的寒冬:农场没有水果,蔬菜也变少,很多岗位不再有需求。当时陈莉附近住满移民,身边有十多个邻居整个冬天都没有工作,只好用以前的积蓄维持生活。
她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工作内容,收到几十个私信请她帮忙内推。但陈莉入职后,海鲜厂也很快招满人了。
陈莉是跟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朋友结伴出国的,对方很快就回国了。陈莉说:“她以前在深圳工作,赚得比在澳洲当蓝领要多。”
如果“搞钱”不再成为澳洲打零工的优势,甚至还有失业的风险,澳洲蓝领的热度还能够维持多久?
来到澳洲一年多的大熊不推荐有职业规划的国人来澳洲做体力工作,因为薪资和稳定度都不确定。出国前他在老家开古着店,线上线下的生意都极其惨淡。于是他跟随留学的女友来到澳洲,“这里的时薪是够的,在哪里打工都是打工”。
等到大熊飞机落地投递简历,才意识到当地是雇主市场。悉尼等大城市工作机会有限,小城市的工作也要花心思才能找到。
大熊在求职的时候写过cover letter(求职信),根据招聘广告上的职位要求具体地阐述自己的工作经验,要写得情真意切打动人,让HR或经理读完后感受到“我就是你想要的员工”。他还专程跑到店里投递简历,跟经理们自我介绍攀谈混个脸熟,结果证明这些“小心机”都奏效了。
他日常做3份工作,巅峰时期是4份。8:30起床去亚超上班,上到下午1点或者3点下班后,再去墨西哥连锁饭店打工,一直到凌晨12:30结束,坐半小时的车回家,周末还要去加油站做收银员。
多份工作并行的策略,不仅源于想攒钱,也在于工作本身是不稳定的。“很多临时工岗可能会被随时fire掉,想请病假也没办法带薪”。
但如果真想挣到蓝领天花板的钱,卷和辛苦远远不够,有时甚至需要断情绝爱。
在澳洲,矿区工作的时薪能达到42刀,几乎是大量蓝领时薪的两倍。但每天需要工作12个小时,1周7天不休息,上两周休一周。那一周人会累得根本不想动,吃完饭就想闷头大睡,压根没时间恋爱交朋友。
大熊的一个朋友在偏远矿区做后厨,包吃包住,两周就攒下了5200刀。“可但凡你有伴侣、家人或者社交需求,那个地方就待不住”。
东亚人卷,印度人团结
陈莉所在的海鲜厂有很多台湾人、泰国人和菲律宾人。菲律宾人工作认真且卷,开青口最厉害的都是他们。这群人也比较听组长的话,不太摸鱼,很敬业。
庄冬也发现,农场里来自东南亚地区的人特别多。他的身边都是马来西亚人,他们基本上都是通过黑签(非法获得出入证许可)来到澳洲的。这群人也是剪葡萄最快的能手,很能吃苦,即使在午休也会花几分钟快速吞下蛋白质棒补充体力,然后接着干活,所以工头岗位都被他们承包了。
但在大熊眼中,大型连锁超市里印度同事才是最卷的——他们不仅爱赚钱,还想方设法谋求升职。有一个印度小哥想把白人领班取而代之,向经理举报对方职场歧视,并且身体力行地卷起了所有人的工作量。下午3至6点卸货期间,本来大家都是慢慢卸。这位小哥却卸货很快,嗖嗖嗖地往身边的工友手上递,给集体的压迫感很大。
但这位小哥还是失败了,大老板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因为澳洲蓝领们都默认,一旦印度人成为职场的领导,很快他带领的团队都会被“大洗牌”成全员本国人,这也是他们团结的体现。这场“篡位之争”,最终由印度小哥辞职告终。
陈莉在苹果包装厂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位印度组长,他总是板着个脸凶人,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还特别喜欢给新来的人下马威,所有新员工都被他嫌弃过速度慢。
“其实领导和老板在哪里都一样,付了钱就不会那么体谅你。”陈莉以前以为澳洲蓝领职场特别有人文关怀,但其实哪里都一样。
大熊在墨西哥连锁餐厅时遇到过一位严苛的南美领班。按理说,早班都会有10分钟吃早饭,但当他早上5点多赶到店里后,却被要求要马上去炸墨西哥卷。大熊不断跟对方表示自己很饿,甚至已经有些头晕。但这位南美经理则念经一般地在他跟前强调“集体荣誉感”,“你有没有想过大家是轮流休息的,比你早的人还没有休息,你不能休息。”
相比之下,他觉得时薪最高的加油站反而工作氛围更好,那里的白人多,职场公平上会更有保障,因为强度太大的工作白人干不下去。实在不行,也要优先找经理是白人的工作,如果“领头羊”是亚洲人或者南美人,多半会让整体的工作环境越来越卷。
大熊觉得,在蓝领职场,社交是很重要的。外国人打工一般都按临时工和兼职算,临时工的时薪最高。如果蓝领跟经理的关系好,对方愿意帮忙“临时工”的身份算钱,每个月能多赚不少。他在Coles(澳洲大型超市)跟经理很熟,对方愿意给大熊多排班。
澳洲是熟人社会,工作机会比它实际发布出来要多。如果有熟人,对方会愿意在发布招聘广告之前跟你联系,就有机会捷足先登。
黄嘻嘻反而觉得人际关系不是职场的必需品,蓝领工作的本质是出卖技术和力气。这意味着她需要付出更多。
黄嘻嘻在工地上做过小工,负责瓷砖美缝。新建的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体感温度超过40度。她提着两个水桶,边清洗瓷砖、涂抹颜料,边给水桶换水,从早上7点半干到下午4点。有的时候瓷砖铺得很高,她得爬上高高的梯子,直面太阳的暴晒。
黄嘻嘻没跟工友和经理说过几句话,只是埋头把瓷砖美缝做好,好多次老板审视她的工作成果,都给她加了工资,因为“干得特别好”。
工作是草台班子
但人生不是
庄冬跟父母说要去澳洲当蓝领时,遭到了强烈反对,二老甚至想藏起庄冬的身份证和户口本。
庄冬的老家在贵州,大学换了一个城市,毕业之后又来到上海做新媒体运营。他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把生命当做体验。
后来他和家人达成和解,来到澳洲,在3个月后实现了自己的第一个小目标——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拥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每次启动引擎,尘土飞扬,好像不只是汽车,而是他的灵魂开始在无垠的道路上轰鸣。
庄冬计划自驾北上,到昆士兰的海边开启另一段新生活。
黄嘻嘻从西澳农村来到珀斯后,偶然在社媒上看到精神疾病人员护工招募的信息,这像一把钩子把她的心和兴趣抓住了,她在网上检索出相关岗位的更多招聘,一一向它们投递出自己的简历。
在澳洲,许多蓝领岗位需要持证上岗,因此蓝领培训班在当地极为常见。为此,黄嘻嘻专门报名了当地的残疾人陪护班,交了2000多刀的学费,每周抽出一两天的时间去学校上课,坚持了两个多月。这在大多数想要“搞钱”的澳洲蓝领眼中是不可思议的选择。
她的陪护工作以一对一的形式展开,客人们分别患有抑郁症、精神分裂或者四肢残疾。黄嘻嘻开着车带他们上医院,陪着聊天、谈心、逛街。她上班的时间是机动的,一周工作20多个小时。最长的一次,黄嘻嘻在一间三室二厅的公寓里陪护一位老年痴呆的奶奶睡觉。奶奶独自睡在一个房间,黄嘻嘻睡在隔壁,她需要时刻留意旁边的动向,也要注意听房间里的警报,保护老人的安全。
精神疾病患者的情绪就像过山车,时而在云端翱翔时而又跌入深渊。黄嘻嘻陪护的一位抑郁症奶奶经常想要自杀,总是崩溃大哭。黄嘻嘻一直抱着颤抖的她,让她把自己的情绪都倾诉出来,然后陪她去买烟。“每个人都有很惨的经历,但睡一觉就可能没事了”。
患者们发作或哭泣的时候,黄嘻嘻也会跟着难受。情绪的阴霾像一个巨大的钟形罩把人困住,黄嘻嘻则努力地把它敲开一条裂缝,鼓励患者们把心事都说出来,“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能帮到人”,每位她陪护的患者都喜欢她、要她,病情也控制得更为稳定。
有一次,她推着痴呆的奶奶到草坪上看日落和远处的船。奶奶穿着粉红色的花衬衫,高高兴兴地坐着,温顺地听着黄嘻嘻讲话。夕阳如同熔金般倾泻在海面上,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天边的云朵像是被晚霞点燃,色彩斑斓而深邃。
黄嘻嘻想,新的一天还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