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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韩国读高中：霸凌是常态，校园纯爱是骗人的
采访、撰文 | 元枝
编辑｜灯灯
由于地理位置接近，学费相对低廉，申请难度低，以及韩流文化的影响，中国已成为韩国最大的生源国之一，但绝大部分留学申请集中在本科和硕士阶段，从高中就去韩国留学的人只占少数。
2006年出生的茜茜是深圳人，因为爱看韩剧，喜欢韩国K-POP文化，从两年前开始在韩国一所普通高中留学。近两年，“韩国人不睡觉”、“韩国女生从中学开始化妆”、“韩国人冬天也要喝冰美式”等文化习惯被广泛讨论，韩国大热影视作品对韩国中小学“内卷”、校园霸凌的描绘，更是深入人心。
真实的韩国高中生活是怎样的？一个中国女孩独自在韩国留学，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挑战？
以下是茜茜的讲述。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特别喜欢韩流文化，爱看韩剧，追韩国明星。受韩流文化影响，我想象中的韩国，是一个特别浪漫的国家，满大街都是俊男靓女，美好的校园恋爱触手可及。
因为向往韩国的校园生活，初二时，我就做好了去韩国读高中的打算，准备从高中一路念到大学。那时我已经考到了韩语四级证书，日常交流不成问题。父母很支持我的决定，他们觉得出国留学能锻炼我的能力，还跟我说，韩国的芯片技术发达，让我好好学习，回来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但是因为文化课成绩一般，我没能申请上那些有名的国际学校，最后被韩国一所普通高中录取。
2021年年底，父母从深圳送我去首尔，想让我提前几个月适应一下韩国的生活。这是我们全家第一次去韩国，结果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首尔繁华的地段只有弘大、明洞和江南区，其余地方都和国内三线城市差不多。我们还去参观了著名景点景福宫，韩国古装剧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到了现实中，用我爸的话来说，“跟个小区公园似的”。
茜茜喜欢的韩式火锅
但是木已成舟，我在韩国的留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去之前，留学机构的老师给我打过预防针，说这所高中几乎没有中国人，以前甚至不收外国学生，这几年因为韩国生育率下降得厉害，学校生源逐年递减，才对外国学生开放。
老师强调，韩国普通高中发生歧视或者霸凌事件的概率，比国际高中高得多，加上那时候新冠疫情的影响仍在持续，中国人在外频繁遭受偏见和误解，老师让我千万不要惹事，保护好自己。
即使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没想到，当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做自我介绍，说出我是中国人的那一刻，班里一个男生竟然直接大喊“中国病毒”，夸张地捂着鼻子后退，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整个脑袋都红透了。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好在学校的老师还挺负责的，专门为这件事开了一节班会，让同学们友爱互助，不要排挤外来的朋友。
整整一个多星期，除了老师，没有人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哪怕我主动跟前后桌的女孩子打招呼，她们的回应也很冷淡。上体育课是我最尴尬的时候，全班25个人，分组活动时，每次都是我落单，然后被体育老师塞到指定的队伍里去。
我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下课了就回到出租屋，感觉特别孤独。我也尝试过给同学们送吃的喝的，以为只要我足够友善，总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结果，同学们把东西收下，姿态高傲地说一句“谢谢”，对我的态度依然没有变好。
我求助在首尔大学读书的表姐，问她我该怎么办？表姐听后很诧异，因为她从国际高中读到大学，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身边的韩国同学都很友善。于是她帮我询问了本地的朋友，朋友给出的解决方式居然是——炫富，让我穿有logo的大牌衣服，用大牌化妆品，而且越傲慢越好，不要讨好他们。
我半信半疑地凑齐了一套大牌衣物，感觉自己就像个行走的logo展架，内心很羞耻。果然，我一进学校就被人行注目礼，回头率爆表。
进入教室，我翻出一个化妆包，问我前座的女生，能不能教我化妆？韩国女生大部分从高中就开始化妆了。她看着我把一个个大牌化妆品摆到桌上，连连惊呼，一群女生都围了上来。我埋头化妆，女生们就在一旁激动地讨论我的化妆品，还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家里是财阀吗？怎么能全是名牌？”“能借用一下你的口红吗？”“中国人的皮肤可真好！”也有人边用我的东西，边讽刺，“说不定都是假货，中国盛产假货不是吗？”
那天之后，我得了一个“公主”的外号，虽然他们每次这样叫我，我都尴尬得无地自容，但我终于不再是弱势的“小透明”了。我还交到了几个朋友，当然，我明白这样得来的朋友，可能也没那么靠谱，但是至少在人际交往方面，我总算迈过了第一道难关。
在韩国待了一段时间后，我逐渐发现，韩国的校园文化很割裂。
一方面，韩国的教育特别卷，他们很看重学习，坚信读书改变命运。韩国有一句话叫“就算卖房，也要让孩子上补习班”。韩国5000万人口，有超过10万家补习班。我们班所有的同学都报了补习班，我为了考试不垫底，后来也不得不铆足了劲去上补习班。
但是另一方面，学习以外的事情，他们也干得不少。
韩国校园的前后辈文化深入人心，学长在学弟学妹们面前很有权威，有时候我和同学们在走廊上打闹，遇到来“视察”的学长，同学会突然拉着我一起鞠躬，大喊一声，“XX前辈好！”一直到学长看不到我们后，我们才可以站直身体。很多人会热衷于和高年级的学生搞好关系，只要有一个熟悉的学长，就可以在同级生面前炫耀了，意味着学校里有人撑腰。
韩国人的阶级观念也根深蒂固，“有钱无罪，没钱有罪”的思想体现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我们班有个同学来自单亲家庭，家庭条件一般，他爸爸在菜市场卖海鲜，有次被其他同学看到他和爸爸站在一起卖鱼，很快全班都知道他家是卖鱼的。
经常有男生打着玩笑的名义欺负他，在他喝水的杯子里放一条小鱼，“呀，我的朋友，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或者凑近闻他的头发，故意大声嚷嚷，“呀，你今天是不是没洗头？好咸啊！”这个同学也不反抗，默默帮人跑腿、做作业、打扫卫生。
我问熟悉的同学，韩国不是有专门为学生提供帮助的反霸凌组织吗？他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同学奇怪地看着我，“他哪有被欺负？他都没有挨打，朋友之间开玩笑而已呀”。韩国人对校园霸凌的定义很模糊，语言霸凌经常不包含在内。我每次看着都很难受，想上前阻止这种行为，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去管别人的事。
反校园暴力的宣传标语，几乎每个学校都有
不光是同学之间地位不平等，后来我发现，即使在校园恋爱中，男女双方的地位也很不平等。
在我们高中，高年级的男生通常喜欢追求低年级的女生，而且会用前辈的身份强迫女生答应，若女生拒绝，会被人说不知好歹，还会被欺负、造谣，一些女孩敢怒不敢言，只能被迫同意和学长恋爱。
我有一个女生朋友，因为长相出色在学校很出名，每次下课都有男生来我们班门口看她。有些高年级的男生，会在课间把她叫出去聊天，然后强塞给她一些很普通的礼物，请她周末去唱歌，约会的时候还会动手动脚，讲一些露骨的话。
骚扰式的追求，让我的朋友苦不堪言。周末的学习时间被占用，导致成绩下滑，更是让她每天都惴惴不安。但她不敢直接拒绝，“后辈不能违抗前辈”是刻在韩国人骨子里的规训，顾及男生的面子，她只能委婉地表示两人不合适。
我曾经幻想的韩剧里的浪漫爱情，在我亲眼目睹朋友的遭遇后，彻底幻灭。在我看来，这就是性骚扰和霸凌。所以当我再次看到那个像混混一样的所谓高三“前辈”，搂着朋友的肩，手指有意无意地蹭到朋友的胸部时，我忍无可忍，直接冲过去把朋友从对方怀里拉了出来。
对方暴怒，大声嚷嚷着骂人，看样子还想过来打我。韩国人骂人的词语其实也就那几个，还有些俚语，我也听不懂，对我没什么杀伤力。我这人性格比较虎，他骂我，我就用中式脏话骂回去，“你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长得像鳄鱼一样，还敢来追求我朋友？”
中式脏话简明生动，羞辱性极强，周围的同学都发出了震惊的“哇”声，像看英雄一样看着我。高三男生被我挑衅，恼羞成怒地冲过来，用力把我推倒在地。我第一次被人打，心里也害怕，但是更不想在韩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冲上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耳光。
那一刻，全场安静，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就在我慌乱无措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时，老师及时赶到了，结果就是让我们互相道歉写检讨书。
从办公室回到教室后，我一进门，同学们就疯狂鼓掌，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被骚扰的朋友尤其感动，甚至抱着我哭了。女孩们夸我勇敢，真诚，是宇宙最棒的朋友，那一刻我相信，我和她们的友谊是真实的。
那一次，我在学校一战成名，大家开始传我是一个“不给前辈面子”的富二代，是不能得罪的人，最初遭遇排挤、歧视的状况，也几乎没再出现过。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高二上学期，学校里预防校园暴力的老师突然找到我，提出想让我担任反校园暴力的代表。
老师表示，在韩国，校园暴力的行为有时候难以界定，老师也不知道怎么管，所以容易出现和稀泥的情况。由于去年学校的校园暴力合格率没达标，今年学校想成立一个反校园暴力的社团，让学生接受保护。
那位老师解释，选我的理由是“中国人似乎不在意韩国的阶级文化，你们对于伤害特别敏锐”，我欣然接受。
一开始，社团成员只有我和我的朋友们，即使我们天天宣传，活动室也冷冷清清，没有人来。我以为是没有欺凌事件，结果在学校一月一次匿名反映校园暴力的调查中，有18%的人反映自己正在遭受语言暴力，3%的人反映自己正在遭受身体暴力。我们学校不到300人，这个比例属于很严重的等级。
预防校园暴力公益宣传活动
朋友们告诉我，韩国的校园霸凌事件通常是很隐秘的，没有韩剧里那么戏剧化。动手的人不多，大部分是语言暴力和孤立，“你今天怎么还没有去死？”、“烦死了，你活着简直让大韩民国的空气都是污浊的”、“滚去厕所呆着，那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被欺负的人不会轻易向老师告状，因为韩国学生都很鄙视这种行为，觉得这种行为很软弱。受害者也认为，告诉老师之后，自己的处境会更差。而且证据确凿的加害者，过往最严重的处罚也仅仅是给他“画红线”,类似于国内学校的重大违纪记过，对后面升学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我们想了各种办法，最终决定把“反校园暴力教室”改名为“课间自习室”，一是因为原本的名字太直白，很多学生不好意思去，二是因为校园霸凌通常发生在课间，我们打着学习的名号，把被霸凌的学生召集起来，给他们提供一个安全的去处，还请了老师轮流坐镇，那些霸凌者根本不敢来骚扰。
在反对校园暴力的宣讲中，我作为社团代表上台讲话。我说，“被孤立，没关系，加入我们课间自习室，这里有很多朋友；被语言霸凌，没关系，只要你下课就飞奔到课间自习室，他们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被身体霸凌，没关系，我们一整个社团都会为你撑腰！我们的大哥是谁？是反校暴组织的老师！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保护我们！朋友们，勇敢一点！”
话音未落，教室里掌声雷动，社员们都夸我是“文字天才”。在我们一天天的努力下，社团发展得越来越壮大，大家一起学习，一起聚会，氛围很融洽，学校每个月的校园暴力匿名调查中，受害者的比例也在缓慢下降，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茜茜和朋友们为被校园暴力的同学准备的卡片
然而，过了不到半年，一件令我无比心寒的事情发生了。学校部分学生在得知我是中国人后，集体给校领导写信，要求罢免我的代表职位，“韩国人怎么能被中国人管教”、“美国人控制我们就算了，我们还要让中国人控制吗？”
这几年因为文化冲突的原因，中韩两国网友时常呈现出一种势不两立的态度，我记得韩国有个调查显示，91%的韩国年轻人都对中国人没有好感。
那段时间，我成了舆论的中心，有时候走在校园里，个别学生经过我身边时会小声骂我，“滚回你的国家去！”当时，我退学的想法十分强烈，每天都哭，对韩国仅有的一点好感也彻底消耗殆尽。
好在，理智的同学终究占大多数，听到歧视的发言会站出来制止，我的朋友们更是一直站在我这边。为了维护我，一些社员退社表示抗议，他们还给校长写信，说学校有老师存在国籍歧视的情况，他们会和我一起去中国大使馆反映情况，让这件事成为外交问题，而他们会是我的证人！
虽然我早就知道韩国人喜欢夸大描述，但这件事能被他们上升到国家层面，还是令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很快，校长就找到了我，和那位负责社团的老师一起向我道歉，请求我的理解和原谅。
我的伙伴们还想为我打抱不平，都被我劝下了。这件事也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韩国年轻人，打破了我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在我看来，他们的社会制度和文化虽然时常压迫着他们，但很多人仍然保留了一份属于少年人的赤诚和善良。
和社员聚会时的韩式大餐
转眼间，我来韩国留学也有两年半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体验过幻灭、孤独、绝望，也收获过快乐、成就感和跨越国籍的真挚感情。
很难说来韩国留学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我觉得，这段经历让我看到了生活真实的一面，也明白了真情的可贵。接下来我还会在韩国继续完成我的学业，无论发生什么，希望自己能继续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茜茜和同学们在济州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