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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仁甫│《杜诗注解商榷》拾补

徐仁甫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本文发表于《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1983年第1期,总第5期。


徐仁甫,四川大学教授

  

《无家别》

    久行见空巷(一作室),日瘦气惨悽。

    仇注:日瘦,谓日色无光。《前汉·刘向传》:寒日青无光。

 按日色无光,当言日暗,不得谓之日瘦。“日”犹昍,有逾益义,表态副词。梁鸿《适吴诗》“哀茂时兮逾迈,愍芳香兮日臭。”“日”“逾”互文,“日”犹“逾”也。鲍照《代白头吟》“周王日沦惑,汉帝益嗟称。”“日”“益”互文,“日”犹“益”也。杜公《扬旗》:“此堂不易升,庸蜀日已宁。”谓庸蜀逾益宁也。又《地隅》:“平生心已折,行路日荒芜。”谓行路逾荒芜也。此诗“日瘦气惨悽”谓无家别的主人公,久行见此空巷(室),身逾瘦而,气惨凄也。不闻日色有光曰“日肥”,则日色无光,不得谓之“日瘦”,可以断言。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仇注:两酸嘶,谓母子饮恨。

   《杜诗析疑》:杜甫是封建社会儒家礼教的奉行者,在他脑子里回旋的应该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生我不得力,是说生不能事;“五年委沟溪”是说死未能葬,这是诗中的“我”“终身两”件“酸嘶”的事。

按“两酸嘶”当求之文法,不得单凭理论。“永痛长病母,”主语是诗中的“我”,宾语是“长病母”和“委沟溪”。其实是“久病”和“惨死”两件事情。“生我不得力”这个因句的主语是“母”,则“终身两酸嘶”这个果句,也应当是说的母。而其母的“终身两酸嘶”者,岂非即上两句所谓“久病”与“惨死”乎!这是杜公行文之法所规定的,读者不能舍文法而另觅理论!“终身两酸嘶”既是指母,那就不能指子了。故说“两酸嘶”为母子饮恨者,亦未得也。


《梦李白》二首之二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仇注云:此伤其遭遇坎坷,深致不平之意。又引《道德经》“天网恢恢”。

按读杜公此四句诗,足抵司马迁一篇伯夷传。伯夷饿死于首阳山,司马迁传伯夷,亦深致不平之意。《伯夷传》引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与此“孰云网恢恢,”即指《道德经》。“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相同。可知此“网恢恢”在修辞法上,系用的歇后语“疏而不失。”而李白既是“独憔悴”“身反累”,此岂天道哉?故诗用“孰云”, “孰云”者,反诘之辞也。仇注只引《道德经》“天网恢恢”一句,而不将“疏而不失”同时引出,非也。



《月夜忆舍弟》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按:“月是故乡明,”有人解为“月亮还是故乡的明”。又有人解为“月还是跟故乡一样的明。”究竟谁是杜公诗的本义?我看问题出在“是”字上。“是”犹“似”:李贺《苦昼短》“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曾本、姚经三本作“谁似”。白居易《早冬》:“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如”“是”互文,“是”犹“似”也。薛能《升平乐》:“何期于此地,见说似仙宫。”“似”一作“是”。“是”犹“似”也。杜诗“月是故乡明,”言月似故乡明。如此,则异说统一,意义明确。


《促织》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

按此两句,“甚”“何”互文,则“何”有“甚”义,谓哀音甚动人也。《入衡州》“汉仪甚照耀,胡马何猖狂。”亦“甚”“何”互化,谓胡马甚猖狂。《光禄坂行》“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多”一作“何”,是“何”犹“多”,“多”与“甚”义近,明“何”亦“甚”也。《潼关吏》“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谓士卒甚劳苦。此用《诗·巷伯》“劳人草草,”单用“草草”作截头语,是修辞法。《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谓吏呼乃甚怒,妇啼乃甚苦。皆“何”犹“甚”之证。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按“能”犹“如此”。《晋书·山简传》:“时人歌曰:‘时时能骑马,倒著白接䍦’。”谓如此骑马,即倒著白接䍦骑马也。此诗“忍能对面为盗贼,”谓忍心如此对面为盗贼。“对面为盗贼”,还包括下句“公然抱茅入竹去。”这样解,可见杜诗字无虚设,而且生动、形象。


    床头屋漏无干处

    仇注:床头,从郭知达,一作床床。并引庾信诗,“书卷满床头。”

按浦二田,杨伦均作“床床”。盖屋内不止一床,两床就可称床床,犹言每床也。宋曾茶山《七月大雨三日》诗云:“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清陈南宾《游草堂诗》;“茅屋秋歌风瑟瑟,布衾铁冷雨床床。”两诗均作床床,可证今本之误。


杜鹃行》

    业工窜伏深树里,(英华作头)四月五月偏号呼。

    今人曹慕樊谓这个“工”字,疑是“黑”的误抄。《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业,佛家用语,本义是造作,有造作必有报应,故引伸有果报的意义。白黑犹说好恶。诗说望帝以恶报化为鸟。(《杜诗杂说》186页四川人民版)

按“业工”自来无注。尝告友人何韫若共思之。韫若疑“业业”之误。引《尔雅释训》业业危也。《书·皋陶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则“业工窜伏深树里”谓业业窜伏深树里。业业状杜鹃之孤苦,故下句云“四月五月偏号呼。”《心解》本所收集外诗一首,虽断其必非杜作,然其诗云:“隳形不敢栖华屋,短翮惟愿巢深丛。”“不敢栖华屋,”与此“业业窜伏深树里”其意正同。“业业”重文作“业々”,“々”误为“工”,犹“守”误为“之”(见《左传疏证》276页及本书30页)。


    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

    仇注:感其意气之殷,而推本风化之自,仍归美于新尹也:

    施鸿保《读杜诗说》云:今按意气扬扬,语本《史记·管晏列传》;“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言田父意气自得,非谓相待之殷。“感”亦感叹之感,感田父之意气,由于民情欢乐,严公得政化之本也。注既误谓公感田父相待之殷,又谓归美新尹,若下句亦田父言,非也。

     按仇氏以为田父意气殷勤,施氏以为田父意气自得,皆非也。这里“感此”与“须知”的主语是杜甫自己。从文法上看,上文“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主语是田父。“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两句,是承“为吾取”的“吾”字而来,是上句之宾,作下句之主。叫做暗换了主语,又把它省略了。杜公自谓我感到田父的殷勤,而自己意气扬扬甚为自得。但要知道,这是严公的风化有以使然。所谓仍归美于新尹也。旧日误解,坐不知文法。


     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读杜诗说》云:今按此诗叙田父之言,亦甚敬公。虽云指挥无礼,决不嗔公之问,且公亦何故问及升斗?……诗当承上“叫妇开大瓶”句,月出遮留,必又叫妇取酒,而嗔妇问取多少也。

按施氏既不识“嗔”字,又不解“问升斗”之义,说宁有当乎?嗔,《说文》盛气也。从口,真声。《诗》曰:“振旅嗔嗔。”今《诗》作“阗阗”,是嗔读为阗,《玉篇》“盛声也。”俗谓粗声粗气,与《广韵》训嗔怒者不同。杜公当月出欲归之时,田父遮之作留,口头还粗声粗气地问公能饮多少?这正是上文所说“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的一次具体事例。嗔误解为嗔怒,因而不知问者为谁,又安能知诗意乎!《彭衙行》,“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嗔,古叶称延切,是亦读为阗,训盛声,今言震。其非嗔怒可知。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即从巴峡穿巫峡

旧注:巴县有巴峡,巫山县有巫峡。

   《杜诗析疑》:邵长蘅说,“一片真气流行,此为神来之作。”但写下此诗时,到底还是由于诗人匠心独运,精雕细琢。结句,按地形的实际,自西徂东,本该说“即从巫峡穿巴峡,”大约因为朗诵时声音的关系,七言诗的第三字往往轻轻带过,第六字是要纡回荡漾的,故将开口呼麻韵的“巴”移上,将合口呼虞韵的“巫”移下,在喜跃中仍从声韵中保持着沉郁的风格。可见诗人在创作此诗时,尽管是一气流注,仍然有回旅甄别的:从这里又可以领悟借鉴与否有“粗细之分”。  (陕西印本180页)

按奉节、宜昌之间,江流两岸皆山,峡名随地而异,大小无虑十数。世所称为三峡者,其说不一:有以瞿唐峡巫峡西陵峡为三峡者,有以西陵峡明月峡黄牛峡为三峡者,有以巫峡西陵峡归峡为三峡者。而巴峡在湖北省巴东县之西,巴山临江而峙,故名巴峡。位于巫峡之东,夷陵之西。杜诗当言即从巫峡穿巴峡,而今作即从巴峡穿巫峡者,显系错误,不可讳言。旧注新解,皆曲为之说,为杜公辩护,而不顾事实,后之读者,岂可不辨!


游子

    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

蔡梦弼解:“就”“为”皆“如”也。《杜臆》:启行不待踌蹰,故厌就问卜,而愁怀非酒可解,故休学醉眠。

按蔡氏训“就”为“如”,非也。“就”当训“从”。李巨仁《赋得镜》:“凤从台上出,龙就匣中生”。自居易《病中哭金銮子》:“卧惊从枕上,扶哭就灯前”。皆“从”“就”互文。杜公《扬旗》:“虹蜺就掌握,舒卷随人轻”。“就”“随”互文,“随”亦“从”也。此诗“厌就成都卜”谓厌从成都卜,即不疑何卜之意。王氏训“为”为“学”,与蔡氏训“为”为“如”,义同。杜公《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昔如水上鸥,今为置中兔”。“如”“为”互文,“为”一作“如”,皆二字义同之证。此诗“休为吏部眠”,谓休如吏部眠。盖举杯消愁愁更愁,亦即酒不解真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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