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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的意义

托马斯·内格尔 哲学基础 2022-09-24

一个词就是一串声音或者纸上的一组符号,它是如何具有意义的呢?有一些词,像“嘭嘭”或“嘘”这样的词,发音很像它们所指代的东西(声音),但是一般说来,一个名称和用该名称所命名的东西往往毫不相似。一般的词语和它们所指代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关系。   

词语有许多种类:一些词是人或事物的名称;一些词用来命名性质或活动;一些词是指事物或事件之间的关系;一些词指的是数、地点或时间;另外,一些像“和”、“的”之类的词,则是作为一个组成部分而仅仅在一个陈述句或者疑问句中才有意义。实际上,一切词语都是这样发挥作用的:它们实际上都只在句子或陈述中才有意义。词语一般总是被用来说话和写作,而不仅仅是被当作标签。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仍然可以问一个词如何能具有意义。一些词能够用另一些词来定义,比如说“正方形”的意思就是“四边的等边等角平面图形”。而且,这个定义中的大多数词也能够再被定义。但是,定义不能充当一切词语的意义的基础,否则我们就会陷入无穷的定义循环。最后我们总是要达到一些直接就具有意义的词。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烟草”这个词指的是一种特定的植物,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的拉丁文学名怎么说,但却都知道它的叶子被用来做雪茄和香烟。我们都见过和闻过烟草,但是你用这个词的时候,它并不只是用来指你见到的烟草,或者你周围的烟草,而是指所有的烟草,无论你知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可能有人给你看了些烟草的样本,让你学会了这个词,但如果你只是把“烟草”理解为自己见过的烟草样本,你就没有理解“烟草”这个词。   

因此,如果你说“我想知道去年中国消耗的烟草数量是不是比整个西半球消耗的还要多”,这个问题不仅有意义,而且有答案,即使你不知道这个答案。但是这个问题及其答案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当你使用“烟草”这个词的时候,实际上指的是这种东西在世界上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样本,包括去年在中国被抽掉的每一根香烟中的烟草,以及在古巴被抽掉的每一根雪茄中的烟草等等。这个句子中的其他词语限定了“烟草”这个词指向特定时间和地点的烟草,但是我们之所以能用“烟草”这个词来提这样的问题,只是因为它超出了你所见过的一切这种东西的样本,从而涵盖了一个极其广大然而又特定的范围。   

这个词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仅仅一个声音或者符号怎么可能涵盖这么大的范围呢?显然,这不是因为它的声音或者形象,并且也不是因为你所见过的相对不多的烟草,以及当你说出、听到或读到这个词时周围的烟草。有某种别的东西在起作用,这是一种普遍的东西,它适用于一切使用这个词的人。你我从未谋面,并且见过的烟草各不相同,但是我们都使用这个词表达相同的意义。如果我们都用这个词询问关于中国和西半球的烟草问题,我们问的就是同一个问题,并且答案也相同。而且,一个说汉语的人可以用汉语中具有同样意义的“烟草”一词来询问同样的问题。无论“烟草”这个词与它所指的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其他语言中的这个词也都具有这种关系。   

我们很自然地想到,“烟草”一词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香烟、雪茄以及这类植物之间的关系是间接的。你所用的这个词背后有某种别的东西:一个概念、观念或思想,是这背后的东西以某种方式涵盖了宇宙中所有的烟草。然而,这种说法会引起新的问题。   

首先,这个“中介”是个什么东西?它是在你心灵中的某种东西吗?或者它在你心灵之外,而你以某种方式把捉了它?我们对烟草的称呼要指称同样的事物,似乎必须得有某种你、我还有一个讲汉语的人可以共同把捉的东西。但是,既然我们关于这个词还有这种植物的经验都各不相同,我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要解释为什么我们都能够以不同的方式用这个词去指称一个范围广大、数量众多的同样的东西,这不仍然是困难重重吗?开始我们要弄清这个词如何表示一种植物或者物质,现在我们要弄清这个词如何表示观念或者概念(不管那是什么),这二者不都同样成问题吗?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问题:这个观念或概念是如何与一切现实的烟草样本联系在一起的呢?这种只跟烟草发生关系而不跟别的什么发生关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话说到这儿,问题似乎是越来越多了。为了解释“烟草”这个词和烟草之间的关系,我们试着把烟草的观念或概念插入到它们的中间,但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对“烟草”这个词与它的观念,还有这个观念与实际物品之间的关系做出更进一步的解释。   

无论有没有观念或概念,问题看上去是这样的:当人们使用一个词的时候,涉及到的只是个别的声音、符号和例子,但是这个词指的是某种普遍的东西,而且其他人使用这个词或其他语言中相应的词,也可以指同样的东西。当我发出“烟草”这样一个特定声音的时候,我如何可能意谓着如此普遍的意义,以至于我可以说“我敢打赌两百年后火星上的人还会吸食烟草”?   

可能你会认为,这一普遍的因素来自于当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某种在我们心灵中共同拥有的东西。但是,我们在心灵中共同拥有的东西是什么?至少在意识中,当我想到“烟草每年都涨价”的时候,除了“烟草”这个词本身,我并不需要想到其他任何东西。当然,当我用“烟草”这个词的时候,可能我在脑海中会想到某种意象:一棵植株、某些干叶子,或者香烟里面的东西。然而这仍然不能解释这个词的意义的普遍性,因为任何这样的意象都只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它只会是某个特殊的烟草样本的外观或者气味的意象,怎么可能被认为是包括了一切真实的和可能的烟草?并且,即使当你听到或用到“烟草”一词的时候心里会出现某个特定的图像,其他人心里的图像也可能与你的完全不同,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用这个词表示同样的意思。   

意义的神秘之处在于,看上去它似乎不处在任何地方:不在词语中,不在心灵中,也不在某个在词语、心灵和我们所谈论的事物之间盘旋的、独立的概念或观念中。虽然如此,我们却时时处处使用着语言,它使得我们能够思考复杂的、跨越了广袤时空的思想。你能够谈论在冲绳岛上有多少人超过五英尺高,或者在外星系里是否有生命,此时你所发出的那一连串声音就成为了或真或假的句子,其真假取决于一些复杂的事实,而这些事实会涉及到某些远在天边的、你或许永远不可能直接接触到的东西。   

也许你觉得我把语言的普遍涵盖性说得太过头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用语言所表达的大多数陈述和思想要具体和特殊得多。我说“把那些盐递给我”,你就把那些盐递给我了,这却并不需要涉及到“盐”这个词的普遍意义――这种意义只发生在像“在银河系中,钠和氯合成为盐已经有多长时间的历史了?”这样的句子里。词语常常只是被用来作为联系的工具而已。你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看到一块牌子,上面有个穿裙子的小人像,旁边还有一个箭头,你就知道在箭头所指的方向不远处有个女士洗手间。是不是大部分语言都与此相似,只是一个“信号-反应”系统呢?   

不错,或许语言中的一部分是这样,或许正是它才教会了我们如何开始学习使用这些词:“爸爸”、“妈妈”、“不”、“都走了”。但是语言并非仅此而已,它不只是用一两个词进行简单交流,而是对远远超出当下周围环境的世界的描述或者虚构。我们还不清楚该如何从前者出发来理解后者。然而,利用词语在较大范围内的使用来帮助我们理解它在较小范围内的使用,这实际上似乎更为可能。 

“盐在桌子上。”像这样的陈述,无论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为了实用目的而说的,还是作为对一个处在遥远时空中的某种情景的描述的一部分,或者是作为一种对可能出现的想象场景的假设性描述,都有着同样的意义。而且,无论它是真是假,无论说话人或者听话人是否知道它的真假,它也都有着同样的意义。因此,出于日常的、实用的目的所说的话中一定有某种普遍的东西,这种东西应该同样能被用来解释那些出于其他完全不同的目的而说的话,从而使得这些话的意义都相同。   

当然,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这一点很重要。语言不是一个人为自己发明的。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学说话,那时我们就落入了一个业已存在的系统中,在其中亿万人使用同样的词汇彼此交流已经有千百年了。我对“烟草”一词的使用并没有一个自身独立的意义,而只是作为英语中这个词的广泛用法中的一部分(即使我想采用一种私人密码,在其中我用“布里拨”这个词指代烟草,我自己也得用“烟草”这个共通的词来定义“布里拨”)。仍然需要解释的是,我如何把我对这个词的用法从一大堆我所不熟悉的用法中抽引出来。无论如何,把我所使用的词语放在一个更广大的语境中,这对解释它们的普遍意义似乎会有所帮助。   

然而这也不能解决问题。当我用这个词的时候,它可以是作为英语的一部分而拥有其意义,但是,当其他一切讲英语的人使用这个词的时候,这一用法是如何给予它极为普遍的应用范围,以至于能够超越一切实际使用的情境之上的呢?语言与世界的关系这一问题并不随着我们说一句话还是十亿句话而改变多少。一个词的意义包含了它所有可能的、或真或假的使用,而不仅仅是现实的使用。现实的使用仅仅是所有可能的使用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我们是有限的、渺小的造物,但是凭着声音或者纸上符号的帮助,意义却能够使我们把握整个世界以及其中的万事万物,甚至发明一些不存在而且或许永远也不会存在的东西。问题就在于解释这是如何可能的:我们所说的、所写的东西——包括这本书中所有的词语——如何可能具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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