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华丨人生的意义不是想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我们每个人都被抛入自己的生活,有些根本性的东西无法改变,但是不管怎样,你可以决定面对生活的态度,只要你有那种生生不息的来自心灵的最高主动性,就可以闪光。
后EMBA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杨立华
杨立华,浙江大学工学学士(1992年),北京大学哲学硕士(1995年),北京大学哲学博士(1998年)。
现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哲学史、儒学、道家与道教,近年来主要着力于宋明哲学及魏晋哲学的研究。
有人说未来的哲学、解决世界问题的哲学、解决现代性世界问题的哲学,要在东方产生。我觉得东方不确切,具体来说就是在中国大陆上,别的地方都不行。我负责任地说,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具备了几个条件。
伟大哲学的产生基础
第一,文明的积淀足够丰厚,这是很重要的。近代文明在中国大陆的积淀已经足够了,不用看别的,你就看汉译名著,现在已经积累了多少。
我们中国人努力汲取西方文化,所积累下来的那些翻译文字已经浸透到我们汉语当中的文字,其实你研究西方的哲学都不用研究西方的真正意义上的正在西方发生的或曾经在西方发生的西方哲学,你就直接研究汉语当中的西方哲学就已经了不起了。这个积淀是如此的丰富。这是第一点,产生伟大哲学的条件。
图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第二点是,时代问题空前尖锐,时代问题不够尖锐怎么能促进思考呢?所以现在以思想为业的人生在今天的中国是多么的幸福,没有一刻能让你停止思考,真的很幸福。每天都在用思考来安顿自己,每天都用思考来安顿别人。
我现在基本每天都在路上,要么是充电的路上,要么是去发光的路上。我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哪都要去清除那种悲观的、绝望的情绪,所以我老觉得我的工作有着太阳的幸福。其实每个人的工作都应该有太阳的品质,劳动本身就有太阳的品质。
第三点,我们语言自身的丰厚。汉语之丰厚,你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你都不用读书,如果你真的有一个特别敏锐的耳朵,你就在日常语言中,在大白话里,你都能听到那个丰厚智慧的积淀,当然有的时候是碎片,当然你需要这个碎片然后去找。
那天我在路上看见两个小流氓,脱口而出引用经典,“自作孽不可活”。说完这个把我欣慰得啊,瞧瞧我们流氓的素质。两个小混混一脱口而出就是《尚书》啊!这不是《尚书》里的话吗?文明积淀的丰厚,你看这个语言的厚度,太厚了。
你有时候书看都不用查字典,就看这个字猜都能猜出特别有意思的意思来,比方举个例子,凡是带“艮”字的,都一定有“止”的意思,但是“止”的方向不一样。进退的退,这是带艮字边的;无垠的垠、有限的限。当然有个字很奇怪,狠毒的狠,也是艮字边。你猜都能猜出来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狗能知止就叫狠,狗能停下来能忍得住的,所以这个“狠”字包含的是忍。你去看那个《狼图腾》,狼在准备出击之前它要坚忍,它不能贸然出击。这叫忍,狠这个道理听懂了吧。
银行的银居然也带(“艮”字),它告诉你什么,在挣钱这件事上要知止。别没完没了的,人没完没了能成啥呢。汉语这个字,钱和犯贱的贱长得多像。我老觉得贱字就是钱字,因为带贝字边。那个贱字才应该是钱。所以把那两个字往那一放,我常常说那两个字往那一放就一道理。一个人眼中只有钱,这个人就只剩一个字,贱。
汉语的丰厚,还包括另外一点,汉语不仅丰厚而且简洁。我们的音节都是等长的,英语的词有时要绕好几个弯,我们没有,我们就是一下子。中国人从小数学就好,因为背诵九九表非常容易。所以你问卡梅伦八乘九是多少他要算半天,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家的语言不像我们有如此简洁的优美。
“生生”与“仁”
不管你怎样理解未来的中国,未来的中国不管怎么发展,她总是根源于中国最传统的智慧。当然是以儒家智慧为主体,而不能说只有儒家智慧。
对于中国文化,我特别欣赏余敦康先生的一句话。余敦康先生认为中国文化是儒道互补的文化,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当然今天我重点还是讲儒家文化。
儒家文化的根基是对世界的理解,儒家文化对世界的理解强调世界是一个生生不已的过程,那什么叫做“生生不已”?不同的民族都能看到变化,世界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一点我相信没有人会去质疑。但是不同的民族看到的变化是不一样的,对于变化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古代的印度人看到了世界的变化,但他们看待世界的变化是充满悲观色彩的,他把它理解为“无常”,你通过“无常”就能看到在佛教诞生的时代,那个时代古代印度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中国人看到了变化,不说这是“无常”,说这是“生生”。什么是“生生”?“生生”就是永恒创造。那回到这个地方来 ,一切的根基都从这出发,这是我觉得理解儒家文化,理解儒家哲学的起点,未来的儒家不管怎样发展,你都要从“生生”这个词来出发。
既然天地永远在生生不已地创造,人就要效法天地,所以有一句关联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就是你要效法天地。天地在永恒创造,你也要去永恒创造。
那我们到这个地方来,我们从生生讲到自强不息,自强不息讲的是什么,讲的是生命力饱满洋溢的状态。所以我讲,儒家德性的等级是和它生命力的等级相呼应的。德性的等级越高生命力的等级越高,生命力的等级越低,这个人的的德性等级就越低,当然这个指的是内在德性的生命力。
从生生出发,我们能引申到儒家最核心价值——“仁”。“仁”为什么和“生生”有关呢?核桃仁花生仁吃没吃过?那个东西为什么叫“仁”?因为那个东西是植物种子最核心的部分,它包含了植物的生机,所以那个叫“仁”。
所以“仁”这个东西和生命是有关系的,和自然生命力,饱满生命力的保持(有关系)。自然饱满生命力的保持,和在这个保持的过程当中我们的不断创造,这是关联在一块儿的。这是“仁”这个根本的观念。
孔子讲“仁”讲了那么多,《论语》里面这个字出现了大概109次,他每次讲的都不一样。每个弟子问孔子“仁”是什么意思,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样。我在这里给你一个最直接的答案,“仁”指的是心灵的最高主动状态,这种最高主动状态就是人的生命力最饱满洋溢的状态。这个是关联在一块儿的。
从“生生不已”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再到“仁”这个核心价值,再到“仁是心灵的最高主动性的实现”,人的这种精神状态,儒家的这种精神状态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所以儒家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消极懈怠。
什么叫恶?懈怠就是恶。什么叫恶?消极就是恶。人怎么可以把自己活得那么颓唐呢?你活得这么蔫头耷脑的,难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否定生命的意义?你向我们证明只要你活着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人就非常有意思,同样一件事儿,蔫头耷脑你也是做,饱含热情你也是做,但是这两种做做的过程和结果都不一样。
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喜欢激情澎湃的人,我们都喜欢生命力饱满洋溢的人。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摇滚,我们那一代人没有不喜欢崔健的,我们那一代人不喜欢崔健的个别的人普遍都受到鄙视。有一次我带儿子看崔健的演唱会,那一年我儿子八岁,那天我感冒,去看崔健的演唱会。本来那天晚上还有儒学讨论会,在儒学讨论会和崔健演唱会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崔健演唱会。
到了现场,发现每个座位上都放着一块红布,去了之后一下子就把红布围在脑袋上,我还给儿子围上,我们两个合了一张影,接着我们就跟着崔健嚎了一晚上。出来之后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了,就嘶哑着嗓子,路上我一直在沉思,他问我“你干嘛呢”,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孔子活着,他会不会喜欢崔健呢?
经过思考我觉得,至少不会太讨厌。他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他有缺点,但它的缺点更多地来自那种不可遏制的爆发力,这个是我们需要理解的。当然你们现在可能不了解崔健的那种感受了,但这是我们那一代的偶像。
生命应该是饱满洋溢的状态,人不能是蔫头耷脑的。你就来看出租车司机,你看不同的出租车司机完全不一样。其实大家收入都差不多,但有的出租车那个躁啊,前面没车他也躁,前面有车他也躁,拐个弯儿他躁,遇到个红灯他也躁,搞得你心情特别不好,当然我现在已经不受他们的影响了。
有的老北京人有早年“八旗子弟”的那个范儿,有的人开着出租车仍然有八旗子弟的范儿。他们祖上曾经把如何斗蛐蛐变成学派的。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群体,但他们的身上有一股挺令人羡慕的劲儿。人家也开出租,人家玩儿个核桃,人家玩儿个葫芦,听个京韵大鼓,这是第二个等级我觉得已经比刚才那个好多了。
还有的人更好,当你面对他的时候你会发现他有一种职业的尊严。他们在最平凡朴素的生活里,最黑暗、最底层的工作里,居然闪耀出令你敬佩的光彩。他也急着挣钱,但他看到斑马线前面的行人的时候他会慢一脚,那些开着宾利的人都办不了。
我看到与很多企业家开着好车,我说你们也配开好车?瞧你们把那车开得和胡同串子似的,开一个宾利就在那儿绕绕绕,你就不能优雅一点吗,你就不能从容一点吗?你还不如人家开那个夏利。人家开夏利的遇见斑马线上有人人家踩一脚,人家路上遇到人他哪怕已经下班了,真能看到这样热心肠的司机,天气不好,有妈妈带着孩子,看着挺着急的,他都已经下班了,就能开着车把人带回去这就算了。这人就有了职业的光彩。
人就是这样子。我们改变不了被抛在什么地方,我们每个人都被抛入自己的生活。虽然有些根本的东西你决定不了,但是不管怎样,你可以决定你面对这个生命的时候,你的根本的态度。不管在什么地方,关键是你这股热情,那种来自生生不息的心灵最高的主动性,就可以闪光。从心灵的最高主动性再进一步看,这种主动性有不同的等级。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
心灵的主体性等级
我们再说第二个层次。这个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结构,但他把追逐私利作为自己唯一的目标,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追逐私利来。
这种人表面上一看是挺好,但你看他真正的这个生命力,其实是容易被混淆的。有的人的生命力仅仅来自一个字“欲”,他想要的,完全就追求这个对象,那么这个人他的一切就被他所追求的对象所左右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说,第一,他的幸福与否,他的生活状态,完全取决于是否得到他所追求的东西,所以他对外物有一个比较强的依赖性。
什么样的人会幸福?你的人生趣味对外物依赖得越少,你有一种几乎不依赖于外在环境的趣味,你是一个特别容易幸福的了。
如果你是一个对着墙壁都能看到丰富性的人,你就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了;如果你是一个拿到一本数独书都能很开心地算一晚上的人,你就相当幸福了;如果你是只要能跑个步,做这种最简单工作的时候,你都能感到非常满足和快乐,你的快乐是不可剥夺的。你在监狱里都可以跑,而且外面还有人为你站岗。
但是如果你说我必须要得到什么才能幸福,你的生活的好与不好、你的生活的水准与高低就完全取决于对象了,你对外物的依赖就太强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起码还有个结构,但这个层级对外物依赖太强。
第三个阶段,人的这种主体性,人开始能够把所有的物作为自己的客体,作为自己的对象,自己高扬自己的主体性。他在环境之上,他不被环境改变,他在所有的环境中都能展示出自我。这个叫“无入而不自得”,他不被环境所左右。
孟子当年讲“不动心”其实讲的就是这个。不被环境所左右,不管你什么样的环境我能够持守自己。但是这种主动性我们还只能说是一种消极的主动性。那么更高的主动性是什么?更高的主动性是我们不仅能够高过我们的环境,我们还能够把内部的结构赋予环境,赋予客观的对象。
所以什么是劳动,我在这里已经衍生出了更高的主动性。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要是24个字,我直接批评这24个字不太好,我觉得他说的不凝练。哪有那么多字啊?用八个字说不清楚还说它干啥?甚至两个字就能说清楚,偏偏这24个字漏掉了最重要的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什么,就是劳动。
在所有的价值观里,经过我认真的分析,只有这么一种价值,既是社会主义,又是传统文化的,这就是劳动。社会主义核心的理念就是劳动价值。为什么我说中国的价值观要讲劳动呢?劳动其实就是赋予物质以结构,把物质的结构改变到符合人类目的的方向上去。这个就是劳动。
在这个地方,我们不仅将人与自然的结构加到自然之上,也要把人与人之间的结构健康地建立起来,这都是劳动。而劳动为什么和传统文化联系在一起?劳动与“生生”有关。
你们知道中国历史上的嵇康吗?嵇康除了喝酒以外最爱的就是打铁,所以嵇康和向秀常常在大柳树下,两个人你一锤我一锤沉浸在忘我的快乐当中。在这个里面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庄子的东西已经出来了。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鞋子最合适的时候在于你已经浑然忘掉了鞋子和脚的分别的时候,这个鞋子是最舒适的,这个时候鞋的真理就在你脚上实现了。
这种叫真理性真诚,真正内在于真理性真诚的人,不会矫情的说我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个问题在哲学上不能这么解决,我们要去发现,所以回到这儿来。
走出虚无主义的可能
所以我们的社团,不叫“儒学”。虽然我们里面有儒学,儒学是本。但我们的重点在哪?在儒行。儒行是数千年儒家精神在今天世界上的行走,儒行社是这种行走的具象。儒行社脚步,儒行社的足音,就是这种精神的回答。所以,我们重点落在这个“行”字上。
最后我用海子的两句诗作为结尾:“双手劳动,慰籍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