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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的哲学是一个无胜利希望的战场

张汝伦 哲学基础 2022-09-24

虽然罗素对现代数理逻辑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人们在谈到罗素哲学时往往也只关注他在这方面的工作,但罗素并不是像弗雷格那样,只是一个逻辑哲学家。相反,他主要关心的仍然是传统的存在论问题与认识论问题。

虽然有人说:“他的哲学是一个战场,在这个战场上他对他自己打了一个无胜利希望的仗;有时候走的是这一个路线,有时候走的是另一个路线;他把整个范围都走到了才得到了结论,这些结论往往正和他原来所希望的结论完全相反。”但罗素始终没有放弃他对存在论和认识论目标的追求,他在这些目标的追求上甚至付出了更大的努力。

罗素年轻时曾一度信奉黑格尔主义,但很快就回到了英国经验论的传统,而他的方法论立场则贯彻了“奥卡姆剃刀”的原则。奥卡姆要求“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在罗素的语言哲学中,它转变为对“最小词汇量”的追求;而作为一般的方法,罗素将这条原则变为“宁用已知实体进行构造而不用它们来推论未知实体。”这也就是他的逻辑构造的原则。这个原则的基本思想是:“在进行任何逻辑分析时,即在讨论任何复杂符号或观念的意义时,在决定什么是实在的、什么是真的时,应当坚持不懈地努力弄清楚构成这些符号或观念的最少的真正的组成部分和要素,从而弄明这些复杂的符号或观念究竟是什么。”

因此,分析是哲学的基本方法。构造建立在分析的基础上。

罗素对传统的唯心主义非常厌恶,而肯定客观世界就如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的那样存在,但它必须通过我们的感性经验的中介,才能被我们所知,也就是说,它并不是我们认识的直接对象。这也是英国经验论者的基本立场。但英国经验论从肯定经验的主观性和相对性开始,最终得出了相对主义和怀疑论的结论。这是罗素所不能同意的。罗素试图通过他的逻辑构造主义来解决传统经验主义留下的问题。

传统经验主义的根本问题是认为我们对事物的感觉或感性知觉是私人的、主观的,因此,知觉的内容会随着知觉者的立足点、生理和物理条件的变化而变化。虽然常识告诉我们变化的只是我们自身的观察条件,对象本身并没有变,但是,常识也无法令人信服地证明这一点。罗素并不否认我们的感性知觉(他叫做“感觉材料”),如声、色、味,乃至形状和速度等是私人的;但必须将它们与我们通过感性材料知觉到的物理世界中的实在事物区分开来,事物的属性不等于事物本身。物理世界中的公共事物由感性材料构成,但构成事物的感觉材料不仅包括我们自己的感觉材料,也包括别人在某个时候,某种条件下对这事物的感觉材料。

但这种构造不是物理的构造,而是逻辑的构造。因为感觉材料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关系用艾耶尔的话说,不是“垂直推论”,而是“水平推论”。罗素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实在的桌子假定确实存在的话,也是不为我们所直接认知的,而是必须从我们所直接认知的东西中得出的一种推论。”

“在视觉里我们所知道的星空是在我们的体内。我们相信的那个外界的星空是由推理得到的。”但问题恰恰是如艾耶尔问的:“我们可能推论出的是哪一种客体?还有,如何证明这种推论是有道理的?”罗素始终没能令人满意地回答这两个问题。最后他又不得不部分回到常识,强调世界不完全是一个推理问题。传统认识论的基本前提是设定认识主体,认识要有认识主体,经验要有个经验者,思维要有个心灵。然而,这个主体,心灵确是自我封闭的,它一直在努力证明它能认识世界,可总以失败告终。

早在1904年,美国哲学家詹姆斯就看出,主体是“一个虚构物的名字”,“那些对它仍然坚持不放的人只是对一个回声坚持不放,那是消逝了的‘灵魂’在哲学的空气中留下的微弱的谣传。”14年以后,罗素也接受了詹姆斯的观点。

罗素认为,主体就像数学上的点和瞬一样,是一个逻辑上虚构的东西,引进它不是因为我们观察到它,而是由于语言上的方便和语法的需要,我们完全没有理由假定它的存在。按照詹姆斯的“中立一元论”,心与物归根结底都是由当下经验材料组成,它们的不同在于各种构成成分的排列组合不同。罗素也接受了詹姆斯的这个观点。他说:

心和物的不同不过是一种排列上的不同。我用邮局人名簿做比喻,来对此加以说明。邮局人名簿用两种方法来把人加以区分:一是按字母表的次序,一是按地理上的位置。第一种排列是,一个人的近邻是那些在字母表上挨着他的人;在另一个排列中.是那些隔壁的邻居。同样,一个感觉可以辑一个记忆连锁和一些别的事项归为一类,那样,它就成了心的一部分;也可以和它的因果上的前项归为一类,那样,它就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这种看法就把事情弄得非常简单。当我意识到放弃了“主体”就可以承认这种简单化的时候,我很高兴,认为传统上心和物的问题算是完全解决了。

这就是说,在罗素看来,克服传统认识论困境的关键是消解主体,一旦主体被消解以后,传统的心物问题也就引刃而解了。然而,当他行为主义地解释和构造心灵,将心灵等同于大脑的物理活动时,他只不过是以科学实在论的设想来简化了传统的哲学问题,而不是真正解决这些问题。至于他用感觉和意象来构造心灵,也不过是休谟自我同一学说的翻版。

传统认识论的实质是心物二元论,要解决传统的认识论问题,必须在存在论上突破心物二元论。罗素的存在论是思维的中立一元论,即认为“构成我们经验世界的材料既不是心、也不是物,而是比二者更基本的某种东西。心和物似乎都是组合物,而构成心和物的这种材料是在这二者之间、且在它们之上的一种东西,它就像它们共同的祖先。”

罗素最初把组成世界的原始材料叫做“感觉材料”或可感素或可能的感觉(sensibilia),它们既可以构造物质世界,也可以构造心灵,但它们不是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心灵的。但是,罗素后来放弃了“感觉材料”这个术语,而只提感觉。但无论是感觉材料还是感觉,似乎都是相对一个感觉主体而言的。艾耶尔就据此反对罗素的中立一元论,认为感觉材料要依靠观察者,如果没有观察者,感觉材料就不可能作为未被感觉的可感素而存在。但罗素认为,可感素在逻辑上不需要有这样一个主体。罗素说:“我们无法查明,在那些没有被大脑、神经和感觉器官包围的地方事物是怎样的状况,因为我们不可能脱离自己的身体;但是连续性使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在这样的地方这些事物表现出来的某种现象,这类现象即属于可感素。”

但这实际上仍然是从我们的知觉去推理,并且只是一种设想。罗素承认,我们没有理由绝对肯定理想要素的存在,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它。作为一个现代物理学的信徒,罗素并不认为设想、逻辑构造和实在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也许在罗素看来,现象主义加科学实在论就可以解决上述棘手的问题。“不要假定存在某个未知的原因,存在着‘真实的’桌子。它在所谓看这个桌子的人们的各种不同感觉后面。我们可以把这一群感觉(或许和某些其他个体一起)现实地看作是桌子。即是说,桌子……就是所有这样一群个体―人们自然会称这些个体是从不同的视点上看到的桌子的‘外观’。”

其实,科学实在论现象主义的存在论背景最终仍将还原为传统的心物二元论,只不过表述有所不同而已。要肯定外部世界的存在,又将感觉与之相区别,结果只能是主张作为知觉对象的物理事件是我们推论的结果;而另一方面又必须用“世界的因果框架”来解释感觉。从这个意义上说,罗素的中立一元论是一个失败的存在论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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