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 | 中国哲学的精神
(1899—1977),字珣,当代著名学者、哲学家。
1921年金陵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后转入俄亥俄州师事莱森,获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先后任武昌高等师范、东南大学、中央政治学校、中央大学教授。1948年去台湾,受聘为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教授,先后应邀访美,作南达柯州大学、密苏里大学、密执安大学访问教授。1977年去世,根据方先生生前遗愿,将骨灰沉入大陆一侧的海湾中。
其主要著作有《科学哲学与人生》、《华严宗哲学》、《哲学三慧》、《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中国哲学之通情与特点》、《方东美先生演讲集》和《方东美诗词》。
我从小三岁读《诗经》,在儒家的家庭气氛中长大,但是进了大学后,兴趣却在西方哲学,后来所读的书和所教的书多是有关西方哲学的。直到抗战时,才有了转变,觉得应当注意自己民族文化中的哲学,于是逐渐由西方转回东方。
这期间还有一段插曲:当时印度刚刚独立,印度的学者拉达克利斯南到“中央大学”访问,希望中国的政府和学术界能够帮助印度。谈到印度人对印度哲学的兴趣与中国人对中国哲学的兴趣时,他问道:“从中国人念哲学的立场,对于西方之介绍中国哲学是否满意?”我否认他的话。因为哲学大异于任何其他的学问,别的学问可能客观,哲学则不然,尤其是东方哲学,东方哲学所讲的智慧是“内证圣智”(《楞伽经》),外在的经验和事实只能助其发展。
东方哲学首先当有内在精神。如果只在外面兜圈子,就根本不是内行。从这个观点来看中国哲学和印度哲学,虽然目前交通频繁,西方也有不少名家,但是他们的精神与心态还是西方式的,所以没有办法透视这种内在的精神。内在观照重于外在观察。他又谈到,虽然西方人重新了解梵文的重要,重新恢复了这种语言,但是仍然不能透入其精神。正因为印度学者不满意西方人之介绍印度哲学,所以才自己出来介绍,他们在语文上受英国的影响,已经可以自由运用了;在这方面中国学者瞠乎其后,因为中国文字复杂微妙,数千年以来形音义虽稍有改变,仍旧是一种活的文字。中国人对此有一种Pride(自豪),认为自己的文字是可以表达自己的智慧。
古代中国所谓的西方、西天,指的是印度。纪元后一世纪,印度思想东渐,当时正值汉代,国势强盛,民族自尊心重,于是设法翻译外来语文。直到六朝隋唐,在各个译场都有许多中国学者专家精通梵文。唐宋以后,重要经典已经译成,便视梵文为不重要。历史上,中国向来很少用外来语文向外人讲述中国的文化和哲学。在近代也很少用西方的语文在西方传播本国思想。不像印度所做的,能够因而使误解渐消。
中国思想的介绍人都是由西方来华学者所担任,可是他们心灵差别仍然存在,使得误解愈来愈多。拉达克里斯南乃向我挑战,用西方文字讲中国思想,我便在中央大学逐渐由西方转回东方。
到了台湾后,我利用一年的休假以英文写成 The Chinese View of Life(《中国人生观》),有人说这本书的名字太谦虚了,此书实写The Chinese Philosophy of Life(中国人生哲学)。初到台大时,我教的仍以西方哲学为主,一九六四至六六年间在美国任客座教授,与西方哲学直接接触后,发现西方学生对东方哲学常感到困难,我于是由西方说起,辨其好坏,然后再讲东方哲学,使他们更容易了解。
在一九六四年东西哲学家会议中,我谈到“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发现西方哲学家虽然专注于西方的智慧,可是对于东方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并没有难处。在密西根任教时,发现青年的心态也有些改变了。他们对于东方几位大家,对于中国哲学,渐不感觉困难。回到台大时,反而看到我国的思想界偏差很大,关于这一点,老一辈的学人要负大责任。
近五十年来,中国文化、典章制度、学术,都有现代化的必要,可是他们把现代化只看成西方化,口喊西化,但是对于西化并非由西方的根源谈起,如: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只知道从外表去看,如:政治、经济、商业等,前辈学人对此应为负责。
因为这使得近代青年一直觉得西方月亮比东方圆。西方学者固然只从外表看中国,充满误解,但中国学者自己不少人忘本,使得中国青年由文字起,到思想习惯,都有一种内在贫乏症,这一点在西方也是一样的。
西方人的历史观念以为历史是Linear Progression(直线的进程),到了近代就把Progres—sion(进程)与Progress(进步)混而为一,以为一切都是后来居上的。现代西方人说“上帝死了,宗教死了”,但是应当问问“是谁杀死了上帝?谁杀死了宗教”?老实说,就是西方人自己。他们使希腊中世和近代古典文化都趋于毁灭,只知前瞻而不知回顾。
以中世为黑暗时代,只证明说的人是盲目,是知识上的盲目。因此西方青年也有“外国月亮比西方圆”的心理,使得中国、印度、日本的思想也能大畅其行,然而他们的立场只是未来主义,先把自己许多重要的文化遗产都遗忘了,再盲目地追求东方,可是又无法越过语言隔阂,于是谈禅都成了狂禅,并无法解救西方的危机,所找的也根本不是中国文化中的精华。
所以,如果要使东西方相互了解,先应当观念正确,生活在自己的国家民族中,有真正的东方心态,再去研究西方。
拿梁漱溟来说吧,他本身是一位好学者,可是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时,却有些根本的误解。譬如说,他一谈到印度佛学,就说印度文化是“向后的文化”,这是根本未曾了解佛学。看到罗素、杜威到中国演讲,以为他们就代表了西方,以为欧洲只有罗素,美国只有杜威;拿这两人去了解西方,自然很浅薄,对下一代青年的影响也就不堪设想了。
谈西化,应当原原本本地由希腊到中世到近代到当代。空袋子本身是站不起来的。各主要文化的决定因素,在希腊是哲学,在印度是宗教与哲学,在中国是艺术与哲学;我们承受中国的文化传统,应当在这种优美的精神传统中,先自己立定脚跟,再在自己的立场上发展内在的宝贵生命和创造精神,然后培养成内在的智慧,虚心反省自己的优劣,再原原本本地去看西方文化,以取法乎上,得乎其中。
1966年我回到台湾以后,在中山北路一家书店里,看到一本《中国哲学史》,我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写的?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虽然是抄日本宇野哲人的,可是还抄得象样;这一本书却荒谬百出,中国人怎么可能会写出这种书来?我于是放下一切西洋哲学的课程,改教中国哲学,由上古、魏晋三玄、惰唐大乘到宋明清新儒家哲学,一共花了四年时间,期待能有所收获,可是下一代一些青年毕业后,教这门课仍然感到很困难,我便再重教一遍。辅大是个有新希望的大学,在台复校后充满蓬勃的精神,改掉旧的习气,而由西方哲学原原本木研究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新的环境和新的青年,应当有新的希望。要去除旧病,以求得精神健康。我国五千年来,文化智能的成就,希望同学们能有好的成就,一及百人,百及千人。
我在台大开这门课,第一次四年,第二次三年,只讲到大乘佛学。我摘要地写一部书 Nature and Spirit of Chinese Philosophy (按:此即后来定名为《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的英文著作),现在就是根据此书而讲,以英文写作,再以中文讲述。哲学思想原来几乎是不能翻译的,现在经过这两道曲折,难免有不少困难。当代也有不少人谈中国哲学精神,其中有正也有误。像冯友兰的《新原道》由英国人翻译成Spirit of Chinese Philosophy,其中的中国哲学完全是由宋明理学出发到新理学的观念。只占中国哲学四分之一的份量,再加上他之了解宋明理学,乃是透过西方新实在论的解释,因此剩下的中国哲学精神便小之又小。西方也有不少人谈中国的 Intellectual History(中国学术史),但多半把中国真正的哲学内在精神牺牲了,再以西方的观点去解释,误解难免就越大了……
我这部书是就思想传承、时代背景而作的,以儒家为例,由先秦、两汉、魏晋直下宋明清。
在先秦时代产生的许多哲学思想体系,应当就其时代精神去了解。两汉时,由于国家、社会、典章制度都改变,思想有新的发展,此时的儒家已经大异于先秦的儒家。再到魏晋,儒家衰退,道家兴起,是为新道家,以王弼、何晏为代表人物,何晏号称儒已人道;王弼则将汉代的易学、象数全用新的解释。周易原自乾坤二挂,王弼却由复卦说起,就是不再出哲学上的On
近代许多作家并不是作家,而是文抄公,把……以前的著作拿来抄袭而已。西方对于这点却很负责任,都有附注的。不能以为住在这个小岛上面,四面隔绝了,就可以把别人的著作拿来随便抄录。
在胡适写的哲学史(按:指《中国哲学史大纲》,仅上卷)里面,重要如道家,他却把老子看成反政治意识,孟子的重要明明在教育学说,他却根本没碰上边。另外也有人看佛学非常复杂,难以整理,就到日本去乱抄。
中国哲学通史很少人能写,为什么原因呢?
第一、材料不充分,第二、无法驾驭材料。从三国起,原始佛学由西域(不是印度)介绍过来,后来玄奘去印度,才把原始资料取回来。北宋以后能读的人很少,只好束之高阁。古代到北宋的思想危机是原始的儒家、道家,佛学衰退,然后再有新儒家兴起。学术是有时代性的,中国哲学的发展应当先把汉学的各门学问,包括文字、训诂、典章制度等分开,其生命精神才是哲学。如顾炎武、黄梨洲等人是学问家,但不是哲学家。中国哲学到清初已经死了。
所有创造的思想停止了,到今天三百多年,哲学已经死了三个世纪。西方思想于是乘虚而入,朝廷与士大夫所知道的只是天文、科学等等应用思想。而无法得到西方思想的精华。
所以今天谈哲学,根本上我们要认清:汉武帝时,原始儒家已经衰退了,汉儒所说的是经学。魏晋到宋朝末年,道家哲学也衰退了,道教起而代之。北宋以后,佛学衰退而产生了宋明理学。到了清朝,因受异族压迫,哲学生机早衰。我们如今受外力的激荡,如果回顾西方,尤其是希腊,再对照原始儒家,倒非常相似。如果了解希腊哲学深刻的语,也可以因而更了解我们本身。西方十四世纪时想要复古,回到古希腊,但是十四——十六世纪仍然办不到,因为文献缺乏。十八、九世纪时西方学者所写的西方哲学史,许多成为笑料。
后来才有许多希腊文、拉丁文专家,原原本本地从第一手资料去研究,所以十九、二十世纪产生了不少好的哲学史。近年来能写好西方哲学史的人很少,大体上 Catholic Scholar 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因为他们可以直通第一手资料。中国哲学史亦然,首先当解决文字的困难,以当时的思想还之于当时,再按系统传续下来,才能获得中国哲学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