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雅斯贝尔斯的悲剧哲学
雅斯贝尔斯基于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通过对悲剧结局的多层次分析,探究了人类生命悲剧的必然性和悲剧的终极内涵。本文从雅斯贝尔斯的悲剧哲学出发,论述了雅斯贝尔斯悲剧观中关于悲剧的结局和悲剧的终极体验等问题。
雅斯贝尔斯的悲剧理论,是从属于他的艺术观中的一个部分。所以,在论述雅斯贝尔斯的悲剧理论之前,作为前提条件,我们有必要说明一下雅斯贝尔斯的艺术观与他的生存哲学的关系。
雅斯贝尔斯“哲学研究”的系统方法是通过把生存(Existenz)的各个阶段的可能性追究到其“界限”,渐次地超越。在这一过程中,此在(Dasein)因其自身的“历史性限制”而导致在“界限状况”中遭到挫折和失败,挫折和失败由于生存的超越性而成为存在(Sein)的象征——密码。“密码”有三种形式:作为对挫折的生存体验和“生存的显现”是为原始的语言(第一密码);这些体验传达到生存,宗教和艺术在根源上对之进行“思维”,这种“生存思维”就是直观的语言(第二密码);进一步对艺术、宗教的密码加以破译的就是哲学,它就是作为生存思维的“哲学研究”(第三密码)。在这里,艺术和悲剧属于第二密码,悲剧的哲学“诠释”或悲剧哲学属于第三密码。
艺术的美学观点和艺术的形而上学观点在悲剧领域就具体化为悲剧美学和悲剧哲学。作为悲剧哲学,雅斯贝尔斯的悲剧论开始于对“悲剧意识”的分析。他在《悲剧的超越》之“悲剧意识”一章中对悲剧史进行了概述和评价,接下来,在“悲剧的基本特性”和“真理问题”两章中,雅斯贝尔斯即开始从正面考察悲剧的要素和实质。限于篇幅,本文重点论述雅斯贝尔斯关于悲剧结局的思想。
雅斯贝尔斯的悲剧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悲剧的超越》一书中关于悲剧结局的解释上。
在“悲剧的主体性”一章中,雅斯贝尔斯着重论述了人类经过悲剧走向解脱的道路。所谓“解脱”,就是人对悲剧的克服,在悲剧中,人依靠悲剧知识而产生变革,并且,“这个转变可以走解脱的道路,在解脱中,人依靠对悲剧的克服而上升到终极的实在”。
解脱这一概念与得救和救赎有着密切的联系。自从基督教诞生后,对得救就一直有着不同方向的理解。中世纪基督教强调天恩降临的被救或他救,资本主义文明把得救理解为以自强不息为基础的自救,进入20世纪后,流行着上帝已死的不救或沉沦。雅斯贝尔斯在这里把得救理解为一个形而上的体验过程,这就是说,在悲剧中,人类单纯的悲惨、失败、死亡等等,其本身并不是悲剧,悲剧主人公和观众都应在形而上学的基础上来经历和观察人类的苦难,共同超越存在的限制,并因此而获得解脱,所以雅斯贝尔斯说:“由于对根本实在的经验,痛苦本身和从中的解脱就作为一个形而上的过程为人所体验。”
雅斯贝尔斯认为悲剧的解脱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方式是“悲剧中的解脱”。这是指从不幸和痛苦中获得拯救的渴求,此时悲剧依然存在,人通过克服它及在其中转变自己而达到解脱。另一种方式是“从悲剧的解脱”,这意味着摆脱现实的悲剧状况的渴望,此时悲剧的本身已经消失,它不再是悲剧,它已被外在地克服和扬弃了,人们自我欺骗式地得到了解脱。
解脱离不开对悲剧的结局及效果的理解和解释。雅斯贝尔斯首先分析了“悲剧中的解脱”,这种解脱是在悲剧中人们由于接触到存在本身而受到震动或感动,从而解脱得以实现。关于这种悲剧的效果,西方美学史上已经有了许多解释,但雅斯贝尔斯认为没有一种解释能充分说明对“基本存在”的悲剧领悟。“悲剧中的解脱”共有四种理论:1)通过悲剧主人公表现出来的人类自身的潜在可能性——在苦难和不幸中自强不息的意志,人类凭借这种生活的勇气,战胜命运,在必要时高贵庄严地选择死亡,人性的这些行为就是深层存在的显现。2)第二种理论是由黑格尔首先提出的,即悲剧不应从道德意义上来评判主人公是否有罪以及他的毁灭是否公正,因为他的罪恶已与社会冲突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他的毁灭已救赎了本身的罪恶,所以他的毁灭是一种复活。在绝对面前,个人是有限的,也是有罪的,雅斯贝尔斯认为,如果不把个人有限中的伟大与存在本身结合起来,那么黑格尔的悲剧观只是浅薄的和谐与虚假的乐观主义。3)第三种关于悲剧效果的理论是尼采提出的狄俄尼索斯的生命感,即在毁灭和噩运的冒险中,生命实在本身不会绝灭,反而取得胜利。4)第四种理论是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即从对悲剧英雄的同情和忧惧得到宣泄而产生的存在意识的升华。
上述四种理论一致认为,在悲剧中,我们透过毁灭体验到存在本身,并且我们超越了痛苦和恐怖,向存在本身迈进。
接下来雅斯贝尔斯分析了解脱的第二种方式——“从悲剧的解脱”。这是指悲剧在开始前就已经被对存在本身的信仰克服了,此时悲剧表现的是与存在的和谐一致,或者悲剧只剩下虚幻的形式。“从悲剧的解脱”也有四种主要观点:1)“希腊悲剧”。在希腊悲剧中,“从悲剧的解脱”的倾向表现为悲剧英雄向神的意志的屈服,他们不是在知识上,而是在信仰上接受了神的存在,他们对奥林匹斯诸神的信仰克服了悲剧,漫漫黑夜中的悲剧为阳光下的宁静和谐所取代。2)“基督教悲剧”。基督教不承认人间有真正的悲剧,因为神的悲剧——耶稣的悲剧已经发生过了,救赎也已经实现,神圣天恩会使人从自我毁灭中解脱出来。3)“哲学悲剧”。在哲学悲剧中理性成为戏剧的基调,出于理性之爱的动机所做的一切,最终必定有完满的结果,是哲学精神使人从悲剧中得到解脱。4)“萎缩为美学超然的悲剧”。悲剧永远不是单纯的戏剧,它是人类的伟大象征,它的严肃性在于传达悲剧的人生哲理而带来“解脱”,如果人们在消极娱乐的水准上观赏悲剧,把自己想象成是处于安全地带,并远远地旁观灾难和悲剧的发生,那么,悲剧性就消失了,它沦落为只具有斑斓色彩的空幻,诗人黑贝尔和格里伯里兹的作品就是这种“美学超然的悲剧”。
从上述关于悲剧解脱的两种方式和八种观点中,我们可以看到,关于悲剧的效果问题在西方思想史上众说纷纭。所谓悲剧的效果,即悲剧何以会产生美感这个古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是最集中地体现在悲剧的结局以及对悲剧结局的理解和解释上,这是因为悲剧的结局往往也是悲剧发展的高潮,在这里,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将以总爆发的形式出现,从而演化出最为激荡人心,最震撼人类灵魂的一幕,同时,悲剧的结局也往往是最为复杂奇特,也最为矛盾和难解的问题。下面我们先来看一下几部典型悲剧的结局。
在《俄狄浦斯王》一剧的结局中,俄狄浦斯经过不懈地探寻真理,终于明白了这样的矛盾情境:“一个人可以努力去知悉一切,可以在探索中卓有成效、富于知识——但仍然可能毫无所知地犯下最肮脏的罪恶。”面对这无法解决的真理与生命的迷津,合唱队唱诵出最后的结论:“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妄言凡人是有福的。”在《哈姆雷特》一剧的结局中,当哈姆雷特经历了追寻事实的真相,去证明那无法证明的谋杀的整个过程后,他终于体会到人类知识的无奈和有限。世界上存在着真理吗?真理获胜了吗?对这些问题,哈姆雷特在他生命破灭之时,以他最后一句遗言作答:“此外仅余沉默而已。”在《浮士德》这部悲剧中,当浮士德历经知识悲剧、爱情悲剧、美的悲剧、政治悲剧和事业悲剧而最终死亡时,依照他与魔鬼的订约,他的灵魂应该归属魔鬼,但天使仍然来接领他的灵魂去天国。对于这个矛盾的结局,合唱队只是告诉我们:“一切无常事物,无非比喻一场;不如意事常八九,而今如愿以偿;奇幻难形笔楮,焕然竟成文章;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
对于这些奇特而又矛盾的结局,人们不禁要问:追求真理是可能的吗?人必须以身殉真理吗?人类的限制之外是空无吗?有比真理更高的东西存在吗?超越悲剧后我们的道路又是什么?雅斯贝尔斯在这里明确指出:“从绝对的标准说来,哈姆雷特内在地经历了某些不可撼动的东西,某些比真理更高的东西。”但这个比真理更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关于悲剧的结局,在西方思想史上概括说来有几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是天主教式的解释。它认为,全部悲剧产生于人的原罪,人在现世的苦难和不幸其实是一赎罪的过程,它可以换取进入天国的入场卷,神的救济会使我们从沦落中解脱出来。另一种理论可视为价值哲学的观点,这派观点从价值存在出发,认为悲剧英雄的受难和毁灭是个人小我的牺牲和奉献,这种小我的牺牲可以汇入人类大我的历史价值长河中而生生不息。雅斯贝尔斯既不满意于天主教式的独断乐观,也不满足于价值哲学的空泛陈说,他提出在西方思想史上关于悲剧结局的第三种解释——生存哲学的解释。
歌德曾经说过:“悲剧在公平了结成为可能的情形下就荡然消失了。”雅斯贝尔斯认为,如果我们把这个公平的了结设想成是宇宙的秩序,按照这个秩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会自动地变成和谐一片,悲剧从而被克服,这样的话,我们就是拿幻觉来欺骗自己。雅斯贝尔斯从他的生存哲学出发,认为悲剧的结局可以从存在本身的显现中得到解释,他说:“不过,这个公平了结,我们也可以看作是人与人之间的活跃交流,这个交流产生于为人类持久互爱所撑持的深深的奋斗中,以及它所造成的相互维系。与幻觉不同,这种休戚与共是人类生活的存在任务。通过它,人克服了悲剧。只有在此基础上,我们才可以无所自欺地了解人类征服悲剧的形而上意义。”
“人类征服悲剧的形而上意义”在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中表现为人性的意义。在这里,人性并不存在于对终极实在的期待里,而是存在于人们的全面奋斗中,人性从人们的内在精神活动所产生,并在他们“活跃的交流”中得以实现。雅斯贝尔斯在此是从希腊景观上来审视悲剧的,即从生存论上来理解悲剧。希腊的悲剧观或悲剧的希腊景观认为,人类生存本身是悲剧性的,生存本身的悲剧性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人类生存的有限性和有死性,另一方面是生存本身自己否定自己,真理反对真理。这种生存的矛盾造成挣扎中的人类常常犯下罪过,如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安提戈涅的血缘关系等,这种罪过并不是悲剧英雄个人的罪过,而是人类生存由于有限性和矛盾性所造成的过失。因此,有限的存在在本质上就陷入生存的悖论:人的生存既是负罪的,又是无辜的。面对这一生存的悖论,希腊悲剧观并没有放弃人类的生存,而是把人类的命运寄寓在人们“深深的奋斗”之中。
在悲剧的希腊景观旁边,还存在着悲剧的希伯莱景观。希伯莱悲剧观主要张扬了悲剧的另一纬度,即信仰的悲剧性生存,它强调对人类的解救和肯定只发生在神界。雅斯贝尔斯在他的悲剧哲学中,对希伯莱景观下的悲剧理论进行了批判,认为“基督教徒注定把握不住悲剧知识的本质”。在这种景观下,耶稣基督仅只是失败的象征,他决不是悲剧的存在。但是,雅斯贝尔斯又认为,在希伯莱景观后面还存在着真正意义的悲剧观点,它似乎暗示出悲剧发展的新的方向,他说:“不过,这个悲剧知识如果保持着哲学意味并沿着纯哲学的路子发展下去,也不失为人类超越其有限的一种方法。它提供了奇妙的解救方式,却不为基督教观点所理解。”这个“不为基督教观点所理解”的“奇妙的解救方式”究竟是什么呢?
在写于1950年的《智慧之路——哲学导论》一书中,雅斯贝尔斯批判了一种哲学倾向,他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家似乎在逃避神是否存在的问题,他们既不说他存在,也不否定他的存在。但是,任何从事哲学思维的人都必须对自己的意见有所答复。如果一个哲学家有所怀疑,他就必须说出怀疑的理由,否则他就超不出怀疑哲学的范围,而怀疑哲学毫无主张,它既不肯定什么,又不否定什么。”公元前1世纪在人类历史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分界线。基督教的诞生,为人类从总体上指示出通向解脱的道路。在基督教的悲剧景观中,耶稣基督的悲剧成为人类悲剧的最伟大的象征。基督教悲剧远远高于希腊悲剧和犹太悲剧。首先,在希腊和希伯莱悲剧中,人是由下到上地寻求神的存在,而在基督教悲剧中,神对人的肯定和赐福表现为下降的过程,人的悲剧生存的超越不是在遥远的彼岸世界,而是在此岸世界中通过耶稣在十字架上的血肉牺牲而得以实现。其次,在希腊悲剧和希伯莱悲剧中,神是高高在上,以外在的姿态来关注人间的苦难,在基督教悲剧中,上帝以“道化肉身”的方式,内在地、休戚与共地进入到整个人类的苦难之中。在这里,圣爱透入到人的存在的核心,通过耶稣基督的受难复活,上帝与人类同在,共同下降到深渊,共同去实现出于爱的对悲剧性存在的肯定。雅斯贝尔斯曾经指出:“对上帝的反省,是一切有意义的哲学思想的典型特征:它并不带来可靠的知识,但是,对于真实的自我性(self-hood),它能给予决断一个余地;整个重点都在于世界中的爱;在于对超越符号的理解,在于为理性所照耀的事物的深度与广度。”在神的圣爱中,在基督教悲剧的深度中,我们仍要追问圣爱在悲剧中是怎样实现的。因为这里存在着一个逻辑上的困难:在基督教悲剧中,当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神的儿子,他知道自己在本性上是不死的,他的复活是必然要发生的。而在世俗悲剧中,当悲剧主人公毁灭和死亡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是否复活,也不知道自己那英雄的业绩能否传颂人间。这是一个深刻的矛盾,也是人神关系中最为重要的方面。解决这一矛盾的关键在于对信仰的理解上。
雅斯贝尔斯认为,我们对知识的超越,对“界限”的打破,已经使我们进入神性之域,就存在而言,我们不得不面对神,超越悲剧后的道路首先就碰到信仰问题。在古典哲学看来,信仰应该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之上,即“我理解,所以我信仰”,而在雅斯贝尔斯看来,理解确实是信仰的基础,但这个理解却不是理智的思考与计算,而是对生命的领会,对存在的体验。在人世间男女之爱的无条件性中,在帮助他人之爱的无思考、无计算性中,我们体验到神性之爱的存在,这种无言的、非个体的爱,使人类在相互撑持的奋斗中,能够担负起悲剧性存在的漫漫长夜而慈航普渡。因此,雅斯贝尔斯说:“唯有在交流中,一切其他真理才得以实现;唯有在交流中,我才不仅活着,而且生命得以充实。‘上帝’只是间接地,并且只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爱’才显示‘其自身’。”
在关于悲剧结局的理解上,雅斯贝尔斯的悲剧哲学既有人类生存的纬度,又有神性存在的纬度,正是在这两个纬度的交叉点上,耶稣基督的受难成为人类悲剧性生存的本质写照,也正是从这两个纬度出发,悲剧英雄的牺牲才变得富有意义,他们坚信,人类为之奋斗的事业在人间互爱中永不会断绝,它必将高唱凯歌而奋勇前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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