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学史丨施杜里希 :德国的神秘主义埃克哈特大师
神秘主义思想并不局限于某个时代。在每一个历史时期,在人生中的每一个时刻,人都可以“闭上自己的双眼”,置身于世界之外,返照自己的内心,并点燃照亮心灵的神圣火焰。事实上,几乎在所有的时代都产生过神秘主义:在印度人那里——他们的全部哲学几乎都是神秘主义的;在早期的希腊人那里,在古典思想结束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那里;近代初期以及此后。尽管如此,神秘主义的最重要的思想潮流之一则是产生于中期经院哲学末期,这在思想史上也并非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宗教信仰和世俗智慧通过阿尔伯特、托马斯等人的努力而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由于经院哲学从属于神学目的,哲学本身因而被套上了一种精神枷锁,不仅如此,由于人的信仰是与亚里士多德及其阿拉伯诠释者的完全世俗的智慧结合到一起的,因而信仰本身也被套上了一种精神枷锁。我们看到,在培根、邓斯和威廉那里,哲学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挣脱了这种束缚而获得解放的。与这种发展反其道而行之的一个人物就是德国的埃克哈特大师,他是中世纪神秘主义的核心人物,他基本上仍然是中期经院哲学家的同时代人,而且也是一个多明我修会的成员。他出生于1260年,而且可能是大阿尔伯特在科隆时的一个学生。
约翰内斯·埃克哈特出生在图林根的豪赫海姆(Hochheim,位于哥达附近)的一个骑士家庭里,他在科隆和巴黎读大学,在神学和哲学方面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尤其精熟于经院哲学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我们不能说他对于他那个时代的思想发展视若无睹,毋宁说,在科学方面他仍然处于时代前列。他能够熟练地运用经院哲学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只不过他所表达出的思想内容与经院哲学的思想内容大相径庭。他的思想是真正具有原创性的,这里所说的原创性并不是指他的思想来源于直接观察自然,和其他神秘主义者一样,他的思想来自心灵和直觉。另一方面说,埃克哈特的德语著作(他的一部分著作是用德语写成的,另一部分则是用拉丁语写成的)也表明,他是中古德语大众语言的富有创造天赋的大师。
埃克哈特在多明我修会里升任高位。他相继担任了埃尔福特的修道院院长、萨克森的修会大主持、波希米亚修道院大牧师、巴黎大学的教师、斯特拉斯堡的传教士、美茵河畔法兰克福的修道院院长,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在科隆度过的。在这里,固执己见的思想家埃克哈特与教会的矛盾公开化了,科隆的大主教把他送上了宗教法庭,1327年,在科隆的多明我修会的教堂里,大师不得不宣誓放弃自己的观点,此后不久,也就在这一年里,他与世长辞了。他所做的承诺也很普通,只是说如果他写了、说了或传布了什么包含错误内容的信仰,那么他就收回自己的言论,就当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埃克哈特向教皇提出了上诉,在教皇做出决定之前,他就去世了。他死后,教皇发布教谕,将埃克哈特的许多言论判为异端。
从形式上看,埃克哈特的哲学与经院哲学的庞大体系不可相提并论。他的哲学没有一个严密的体系,只是一种强烈的宗教体验的表达,它漠视周围的世界和大自然,而只是醉心于沉思神秘主义的永恒主题:上帝和灵魂。
在埃克哈特大师的上帝观念中,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以及和他一脉相承的狄奥尼修斯·阿里奥帕基塔的思想又一次重现了(凡是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基督教思想,它们的渊源都可追溯到柏拉图、新柏拉图主义以及普罗提诺那里去)。上帝是至善,是太一,是绝对物,是完全彼岸的东西,关于上帝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所附加给上帝的属性都是牵强附会的。因此,神学首先是由否定的思想组成的。埃克哈特称这个纯粹彼岸的上帝是“神性”或“尚未自然化的自然”。“神性”与“上帝”或“自然化的自然”是有区别的。由于原始的神性不能被附加上“存在”的谓词,因此它就像一个虚无的深渊。“神性不作为,在神性之中无行动。”为了显示自身,神性必须首先“自我表白”,“要开口说话”。于是,自神性中便流出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的上帝。神性显现为主体和客体。圣父是主体,圣子是客体,他代替神性“说话”。“圣父的言辞是永恒的言辞,也就是他的儿子即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言辞。他说,一切造物既无始也无终。”连接圣父与圣子的爱的纽带就是圣灵。在埃克哈特看来,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的上帝就是最初的“流射物”,是原始“神性”的流溢。
埃克哈特的第二个伟大思想就是上帝与人的灵魂能够达成统一的神秘主义思想。灵魂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型创造的。这就是说,与前面提到的埃克哈特的上帝观念一样,灵魂也是三位一体的。灵魂是由灵魂的三种力量组成的,即认识、“愤怒”和欲望,基督教的三种德性,信仰、爱和希望是与之相对应的。在三位一体的上帝之上还有一个原始的神性,同样,在灵魂中,在三种灵魂力量之上也有“神圣的火花”——“如此纯净,如此高迈,如此高贵,在其中不可能有任何造物,只有上帝和他的纯粹的神性自然栖居于其中。”“灵魂的火花是神性之光,它永远复归于上帝。”
埃克哈特的神秘主义的第三个基本思想就是抛弃自我并与上帝合一。你要彻底地忘记你自己,使你完全融化在上帝之中,使你自己在上帝之中犹如上帝在自己之中。要想通过这种方式使灵魂与上帝合一,使“上帝在我们心中诞生”,其前提条件就是,我们必须涤除灵魂中的罪孽,因为它使我们与上帝分开了;必须做到泰然自若,保持内心的无拘无束,“与世隔绝”;必须抛弃一切世俗之物,抛弃自我,放弃自己的意志,从而与上帝的意志合二为一。
倘若灵魂能够达到这种状态,那么它就与上帝等同了。“于是,他(上帝)的属性、他的本体以及他的本性就成为我的了。如果他的属性、他的本体以及他的本性成为我的了,那么我就会成为上帝之子。”灵魂认识到,上帝之外的一切不仅毫无价值,而且纯属虚无,一切事物只有在上帝之中才能存在。“上帝看到,并认识到,一切造物都是无。”在这种状态下,灵魂超越了时空。它认识到,万物的属性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而是永恒的当前存在。它也认识到作为一切之基础的永恒必然性,因为“上帝在必要时也必然会有所作为”。
永恒必然性也以拯救的过程为基础,灵魂通过这一过程安息在上帝之中——必然性也并非仅仅是对人来说的,而且也是对上帝来说的,因为“上帝需要我们或许并不像我们需要上帝那样”。
和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们一样,埃克哈特也认为,人的幸福就在于认识,在于认识上帝。只不过对埃克哈特来说,这种认识是神秘的认识,而且这种认识是人在此生中能够实现的。
在埃克哈特的学生中,较为突出的有海因里希·苏索(拉丁语名为Suso,1300—1365)和约翰·陶勒尔(1300—1361)。有一本名为《德意志神学》的书写成于十四世纪,它也是由埃克哈特圈子里的人写的,但是作者的名字不祥,后来路德发现了它,并将它出版了。约翰内斯·路易斯布律克(1293—1381)是尼德兰神秘主义的主要代表。来自科隆附近的肯彭的托马斯·哈默肯为神秘主义思想的广泛传播做出了贡献,人们也称他是肯彭的托马斯(拉丁语名为Thomas a Kempis)。他的书《论基督的后继者》并非一部科学或哲学著作,而只是一本修身读物,但是它却成为世界上印行最多的书之一。
埃克哈特具备卓越的语言驾驭能力,他的著作本身具有深刻的宗教思想内涵。在基督教和德国思想史上,他的著作也是最为出色的著作之一,尽管如此,在两个教派的神学界,他的著作并没有怎么引起重视。不过他的著作如今就像一个永不枯竭的源泉,虽然他的许多手稿已佚,使得人们理解他的著作更加困难,但是他的著作全集的校勘本终于还是问世了。
关于中世纪哲学思想的发展历程,我们做了非常简要的叙述,对于内行人来说,这种叙述或许是非常不完整的。在本篇的末尾,我还想再做一点补充说明:那个时期的哲学不仅仅是与基督教神学关系密切,或者说是与其融合在了一起,而且那个时期的思想家们也全都是神职人员,他们大部分都是修会的成员,而且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都使用拉丁语写作他们的著作,这种语言只有他们才掌握,它也是了解知识和传统的唯一渠道。谁要是不属于教士阶层,他就是“门外汉”,他被排斥在获得“更高级的”知识的门外,时至今日,这个词仍然具有双重含义,它既指非宗教人士,也指非专业人士。
不过,埃克哈特是个例外,他不仅使用拉丁语写作和布道,而且还能够驾轻就熟地使用德语。但是,他也不仅仅是一个唯一的例外,人们逐渐了解到,其他许多重要思想家(其中也包括像但丁这样的诗人)也开始尝试与“门外汉”说话了,也就是说,在教会和大学的教学活动之外,另外也有一些思想家和思想流派,对他们的认识能够扩展我们关于中世纪的传统观念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