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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岁,为了躲逼婚,我住进了养老院

奇途 奇途无障碍 2021-12-10






说亲





我贴着卧室的门,恨不得自己的耳朵可以像妖精一样长,可以让我听得更清楚一些。我有一点颤抖,寒毛竖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期待,反正到了最后,都变成了愤怒、厌恶和反感。


▲一扇虚掩着的门,门缝里透出一道亮光


来的人叫芸姨,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操着一口熟悉的家乡话,语速飞快,想牢牢掌控住对话的主导权。


“这个男生就比小棠大两岁,身体健康,人很老实……家里面就他跟他妈两个人,家庭关系简单,等你们把婚房买了,一起生活也方便点……小伙子在家乡务农,也有稳定的收入……”


“我们也是希望小棠能找一个好人家,但……”


“他妈妈跟我明确表示不嫌弃小棠,小棠嫁过来,愿意跟着一起照顾,反正房子买了以后也是要一起住……”


“我们……”


“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男方家什么都会帮你们搞,你们就把房子买了,让小棠嫁过去,的时候你们就解放了。”


“……你们年纪大了,不能照顾她一辈子,以后还是得有个人……父母赚钱不也是为了孩子以后的生活嘛……”


我全神贯注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股黑压压的气停留在我的胸腔,好像要往上冲,扼住我的喉咙。一想到我的父母可能被这个亲戚说动了,我就恨不得冲出去让她给我滚。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被逼婚了。


▲一对父母在逼着女儿结婚,女儿躲在行李后面,痛苦地捂住耳朵


25岁的时候,亲戚就给我说了一门亲事。男方三十七八岁,在亲戚的工地打工,据说是家里比较穷找不到媳妇,就要介绍给我。我家人的的想法一直都是,我这样一个吃喝拉撒全靠人的废人,能有个男人要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没错,我是一名SMA(脊髓性肌肉萎缩症)患者,依靠轮椅代步,生活不能自理,也就是说从穿衣洗漱到上厕所,我都需要别人的协助。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母亲照顾我,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不过她也无法抵抗周围亲戚的催婚压力。在这些亲戚们的眼里,像我这样的一个包袱,早扔出去早好,而出去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人嫁了。那些因为贫困而打光棍的单身汉就会被认为是我的“良配”,因为只有找不到媳妇的他们才愿意接手我这样一个包袱。


那段时间,我妈一有时间就跑我房间,劝我和那个男人见个面,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坦白说,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妈妈的身形日渐消瘦,照顾我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我也确实想找一个人依靠,让妈妈获得自由。


但是想着结婚对象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我的内心就极其惶恐:如果结婚就意味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我需要离开安全的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一个陌生人,并发生亲密关系。如果他举止猥琐怎么办?如果他对我使用暴力怎么办?如果他道德败坏怎么办?……


▲近处的男人握紧了拳头,要对妻子动粗,妻子抱着头害怕地躲到了墙角下


生活无法自理的我到时候将无路可退。


出于一种最本能的自我保护,我开始调查这个人的身份背景。结果我发现他所在的村子男女关系相当混乱,这让我内心的恐惧又增加了几分。


面对家人不断施加的压力,我只好拼尽全力反抗。在我妈又一次规劝我服从的谈话后,我累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虽然肌肉萎缩让我的肺活量只有常人的一半,我说话的声音十分弱小,但这一次我凝聚了我所有的力量,对她吼道,只要她能在那个村子找到一个正经人,我就答应和他结婚。


我妈想了半天, 默默地退出了我的房间。


爱也好,恨也罢,或承担,或放手。因为她爱我,我终究是要比她强势一点。

▲黑白图:高楼大厦的城市上空隐约有一架飞机飞过


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六年来,结婚这个话题就像月经一样定期光顾我的生活。


就像今天来到我家的芸姨,也是受男方的家人所托。这都得怪我爸的朋友,在外面吹嘘,我结婚了我爸就会给我买套房子。


即便被疾病禁锢的我早已经失去了自由,但是为了为数不多的婚姻自由,我还是会拼命。





失恋





在我22岁的时候,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那个时候我对爱情还充满了幻想,在我的内心里,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一个人可以代替我的妈妈照顾我。


那时我们家住在6楼,又没有有电梯。最久的一次,我四五年都没有出过家门。每日陪伴我的就是大屁股电视机里的《百家讲坛》和没有撒贝宁的《今日说法》,还有中文配音很烂的《名侦探柯南》。


在家里被困的日子久了,我经常会有一种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的荒谬感,直到我20岁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学会了上网。那个时候QQ农场刚刚流行起来,我也加入了偷菜的行列。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好友申请,为了多加一个好友偷菜,我就同意了。他是个跟我同龄的健全人,家在河北,从事安保行业。刚开始,我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也没有跟他说我的身体状况。后来他对我表示好感,明里暗里的表示想要追求。

▲一个人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举着手机


因为自卑,我选择了退缩,而拒绝的最好办法就是告诉他我的身体状况。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说他不介意,愿意照顾我,背着我抱着我。我被他感动了,我曾经孤独无望的心好像被砸出了一道光。我答应了他的追求,跟他确定了恋爱关系。


我在西北,他在河北,维持一段虚无缥缈的异地网恋实属不易。确定关系没多久,他说想来找我,跟我见面。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很自卑,也没有勇气跟父母坦诚这段恋情,就拒绝了,让他再给我点时间,他说他愿意等我。


差不多半年以后,有一次我帮他登QQ挂等级,正巧碰到有个女孩给他发消息,说话的语气有一些暧昧,不像一般朋友。我就问了一句她是不是他的女朋友,她说是的。此刻我才明白,曾经我以为的这道光只不过是一个习惯劈腿的情场老手。


我向他提出了分手,结束了这段苦涩的初恋。我不怪他的欺骗和背叛,只是怪我被关在家里太久了,与社会完全脱节,很多事情都读不懂,看不透。





牢笼





于我而言,我的家是最温暖的港湾,也是囚禁我的牢笼。我从出生起就没有办法走路,因为家里没有电梯,出门极不不方便,父母觉得我即便上学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用,所以我二年级起就辍学在家,往往要几年才能出一次家门。


没有网络的时候,我所有的生活空间就是客厅,我每天面对的人就是我的家人,还有偶尔上门的朋友。有了网络以后,我的生活空间就是卧室,网络延伸了我的生活边界,但依然没有办法让我认识这个真实的世界。

▲超级连接的网络世界


我被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年又一年,除了年龄在增长,其他方面没有任何长进。


和我一起被困的还有我的妈妈,自我记事起,她就在全职照顾我,寸步不离。她身体不好,做过三次肾结石手术,而且动脉粥样硬化,颈动脉有斑块,经常头晕。每次她头晕站都站不住的时候还要担心我没上厕所,硬撑着背我上厕所。


我的妈妈是我最大的依靠,只要她在,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但反过来说,如果她不在了,我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被保证。


妈妈除了照顾我,还要协助爸爸的事业。我的爸爸在当地做一些小本生意,刚开始是做建材的,后来自己承担了一些小的工程。因为工作性质特殊,他需要经常跑去外地。有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他就得把妈妈拉上。这个时候我就得一个人待在家里。


大概是12年前,我妈妈每个月都得去爸爸的工地两三次,一去就是三五天。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轮椅,我妈每次出去之前就把我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我这几天需要吃的食物,然后旁边放一个尿盆。这几天我吃喝拉撒都会在这个沙发上。


晚上我在沙发上睡觉,白天我坐起来就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没有办法自己开灯,电视机就成为了我唯一的光源。要上厕所了,我自己可以挪到尿盆上,然后一个做保洁的阿姨每天会过来帮我倒一下。但是这个阿姨抱不动我,也无法帮助我更多。所以我也无法洗漱,每天就待在沙发上,挨着时间,等妈妈回来。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两年。

▲灰暗背景下,没有叶子的一排树


有了轮椅,我活动的空间大了,但也经常得面对妈妈不在的时候。大概8、9年前,我爸爸的工地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要一直留在那里。那一次他们破天荒的在外地呆了一个礼拜,留我一个人在家,而且没有阿姨帮忙。这一个礼拜为了不上大号,我只好少吃东西,每天都只啃一点零食充饥。只有获得了妈妈回家的确切时间以后,我才敢吃东西。


即便是到了现在,为了生存,我妈妈还是得时常去外地。一旦她离开,我就得过这种经常在无助中等待的生活。我不怪我的父母,没有办法为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因为他们也是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是他们拼了命的工作,维持家庭的开销,我才有了电脑,电动轮椅,空闲的时候还有旅游的机会。是他们的工作换来了我生活的基本盘。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母,这一辈子似乎都是被命运左右,在生活的浪潮中身不由己。无论怎样艰难,他们未曾抛弃我。即便是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们也都一直牵挂着在家的我。


如果这个家是困住我的牢笼,那我就是他们的牢笼。我没有自由,他们也一样。

▲黑暗中的一台轮椅


在等待他们回家的时候,我也会在想,如果有一天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我是不是会在这阴暗的光线中独自死去?





希望





网络让我邂逅了一个心碎的恋人,也让我遇见了自己的同类,那些不同障别的障碍人士,有很优秀的,也有和我一样不那么优秀的。通过网络,我知道了我不是一个人;当然,我也不是一条狗。


我了解到,一些残障女性也有和我一样的的逼婚经历,甚至连被七姑八姨逼婚时的话术都一模一样:


“你不能自理,不管这个男人人品家世怎样,愿意照顾你就行,哪怕他出轨,只要还愿意回家照顾你就行……”


“你要赶紧趁着年轻找个人嫁了,这样有个人照顾你,你还能生个孩子,即便这个男人靠不住,等到你老了,还可以让孩子来照顾你…… ”


▲夫妻二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争吵


甚至还有人被真的被包办的,她们的家人会和男方家定好礼金日期,然后就直接让结婚。去年,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朋友被逼着嫁给一个智力障碍者。她不得已,在其他朋友的帮助下,趁着家里人不在家,躲到了养老院,躲了两个月才被发现。一直到现在,她还住在养老院里,靠着做客服的薪水,支付着住养老院的开支。


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却又带给了我希望,因为此时我才知道,私立养老院是可以接收青年残障人士的。


在逼婚和无人照料的双重压力下,我突然感觉封死的门窗被推开了一条缝,有光透了进来——也许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去住养老院!


▲黑暗中突然投下了一道亮光


在过去的十年,游荡于互联网之上的我干过各种工作,从客户服务到打游戏,倒卖游戏装备,我也有一笔不大不小的积蓄,可以支付在养老院生活一段时间。如果我可以和这位朋友一样在养老院里继续网上的兼职工作,那我就可以长期住下去了!


想到这里我就兴奋不已,迫不及待的把我的计划告诉妈妈。当然一开始,她是坚决反对的,在他们眼里,养老院就是个遗弃所,把我送进去这好像是让她抛弃自己的孩子。而且我今年才31岁,就住进养老院,在世俗眼里,这就好像是宣布了我的社会性死亡。


但是我不这么认为,也许对别人来说,养老院里住着的都是没有价值的人,不被需要的人,被社会遗弃的人……


但是于我而言,它给予了一个人新的生命,一种有尊严的生活的选择,以及一份我一直向往的自由和独立。

▲一位女性独自站在阳光下的海边


我做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因为逼婚,我也想解放我的妈妈,我不想看她在家和工地两边跑,时时刻刻牵挂我。我想让她休息,我想给她自由,想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当然,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保我一生无忧,人生的这条道路,最终是要靠我一个人走完的。我想提前适应无人可以依靠的生活。


一直被囚禁在牢笼的我,需要勇敢的迈出这一步。





入世





从常州火车站出发,坐4站地铁再走1公里,就到了这家老年公寓。周围是几幢高层的住宅,到了这一片区域,就突兀降级成为了3层楼的矮房子。


这是一家私人养老院。从外面看,淡黄色和灰色拼接的外墙上印着几个鲜红的大字——“xx老年公寓”,像极了一个小县城里的招待所。公寓的门口挂着大红色的灯笼,大门的右边有一把老式的竹子沙发,左边杂乱的摆放着几辆电动车。

▲这家养老院的周围环境


从大门进去就到了宽敞的前台,前台的大厅里摆着一排木质座椅和沙发,有几位爷爷奶奶坐在上面休息,等待着开饭。


大厅的左边是食堂,空间十分分宽敞,住户可以选择堂吃,或者让阿姨打包送到房间里,只是吃饭的时间比较早,比如说下午4:30就开饭了。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这里的饮食有点清淡。早饭一般是粥、鸡蛋、馒头或者萝卜丝陷的包子,午饭是米饭、一荤两素一汤,晚饭比较清淡,是米饭、两素一汤或者面条,下午14点左右会发水果或者小饼干之类的点心。

养老院里的餐食


大厅的右边就是电梯和房间了。一楼住的都是身体状况比较好的爷爷奶奶,可以自由出入。我住在2楼,这里是男女混住的,有的时候一对老夫妻会同时入住。


我办理的是全护理,护理内容包括洗澡、帮助轮椅到床和马桶的移动、洗衣服、打扫卫生等,有需要可以按铃,24小时有非专业护工。有了护工,我再也不用担心妈妈外出工作时没有人陪我上厕所了。


我的房间原来有三张床,但是因为我和我的室友都需要使用轮椅,所以老板就非常贴心的撤掉了一张床,留出较大的空间给我们的移动。


我的室友是一个跟我同龄非常热爱生活的小姐姐,她住进来了以后,买了各种各样的盆景和布偶装饰房间,她知道养老院里的饮食不太合我们的胃口,还特意买了螺蛳粉煮给我们吃。

▲我们在养老院里的房间


在养老院里,我有几个和我同龄的朋友,他们有的是因为被家里人逼婚逃到这里来的,还有的是和家人相处不好,不想受气就搬到养老院来了。不管怎么样,在这里我终于可以接触到现实中的人了,每天的对话对象也不仅限于我的家人。曾经长时间待在家里的我都快忘记如何说话了。


除了同龄的朋友以外,这里还有十分健谈的爷爷奶奶。在养老院我认识了喜欢关注国际局势的杨爷爷,喜欢唠家常的孙奶奶,喜欢讲过去旅游经历的张奶奶,没事就会拉着我下象棋的张爷爷,一直在找回家的门的阿尔兹海默症的爷爷。


通过朋友加入了当地一个公益组织当志愿者,我见到了之前只能通过网络交流的挚友,我们可以面对面的聊天儿,偶尔还可以出去品尝美食,我可以紧握朋友的手去感受她们手心的温度。这些都是我蜷缩在家里的时候,完全不能够体会到的。


不仅如此,因为养老院有着良好的无障碍设施,而常州整体城市的无障碍也不错。在平时天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开着我的电动轮椅,和居住在养老院里的朋友一起到处遛遛弯儿。在进水控制好的情况下,我甚至还可以乘坐高铁去周围的城市转一转。


在我的家乡,那个没有便利的交通和完善的无障碍设施的西北小城,出门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接触社会了。

▲养老院的走廊


住进了养老院,我才觉得我真正的开始融入了社会。我可以独立出行,我有了朋友,我可以去参加公益组织的活动,我不用担心逼婚,不用担心受气,不用恐惧家人老去后我无所依靠。也许未来我还可以像那个朋友一样,在网上找一份长期的工作,继续支付我住养老院的费用。到时候我就算是真正融入社会了吧。


或许养老院伙食没有家里的合口味,环境没有家里好,但是我在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我看到了和之前认知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养老院就是连接我和这个新世纪的桥梁,在这里我才算是获得了的重生。





后记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小棠已经在养老院里住了两个月了。因为夜班阿姨被一位住户感染了疥疮,小棠也被感染了,正在就医。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养老院的新生活,因为在这里她可以自由行动,也不用担心没有人带她上厕所洗漱。


只是对于未来,她依然是迷茫的。她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但这就意味着她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她不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做什么,现在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听完小棠的故事,我的内心有些复杂,但并不觉得悲伤。相反,我感受到了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就像李宗盛的歌里唱的那样:“向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


生命是有韧性的,不认命的人总能够找到反击的办法。


采访的最后我问她,那养老院的顶楼住的都是哪些人呢?她说,养老院的顶楼住的是一群完全失能的爷爷奶奶。


他们躺在那一方小小的床上,看着日升日落,风起云涌,在模糊的意识和日趋衰弱的呼吸中数着日子。


在这里,生命的盛年与终点交织在一起,相互数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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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纪寻

口述丨小棠

编辑丨文少爷

图源丨小棠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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