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这辆车上,我们会抵达何处?
「先乘欲望号街车,再转公墓号,最后抵达天堂区。」
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在《欲望号街车》中如是写道,威廉斯用它隐喻了大多数人拥有的人生历程:我们都在这辆名为「欲望」的车上,我们是最终像剧中人一样,在欲望中挣扎、毁灭,还是真的能抵达天堂?
1951年,由伊利亚·卡赞(Elia Kazan)执导的电影《欲望号街车》在该年威尼斯电影节上斩获最佳女演员及评审团特别奖,又在来年奥斯卡收获12项提名,斩获最佳女主、男女配等多项重量级大奖,在影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两位主演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和费雯·丽(Vivien Leigh)留下了经典的荧幕形象。
▲《欲望号街车》的主演马龙·白兰度与费雯·丽
01.
白色「飞蛾」的挣扎
电影根据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同名戏剧改编,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南方庄园淑女布兰琪失去了曾拥有的「美梦」庄园,辞去了英文教师的职业,来到新奥尔良投靠妹妹斯黛拉。此前,斯黛拉已经和波兰移民后裔斯坦利私奔结婚。
布兰琪住进妹妹简陋的公寓后,依然保持着原来那种淑女的生活做派。她带来了满箱的奢华衣服和首饰,每天精心梳妆打扮,与新奥尔良的生活条件很不相称。
这在妹夫斯坦利眼里显得极为做作。
斯坦利是个健硕而粗俗的男人,过着一种粗放的生活,喜欢打牌、喝酒、粗俗笑话、体育比赛。他看不惯布兰琪的矫揉造作,并且对她的钱财来源表示怀疑,于是私下去调查布兰琪的过去,并对她保持着敌意。
后来斯坦利将布兰琪的过去告诉给了他的朋友米奇——布兰琪正和他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原来,布兰琪的过去并不像表面那么光鲜。她曾经爱上了一位少年诗人,却因揭发了他同性恋的身份而导致其自杀。从此,布兰琪变得挥霍无度,在居住的小镇四处勾搭男人,最后被小镇居民驱逐。
有意思的是,布兰琪与斯坦利二人的敌意中却又混杂着荷尔蒙的吸引力:他们相互嫌弃却又充满暧昧。布兰琪鄙夷斯坦利的毫无修养,又被其浑身散发的野性所吸引。
二者的复杂关系最终通过「性」的方式发泄出来——斯坦利强暴了布兰琪。米奇最终也拒绝了布兰琪。一连串事件之后,布兰琪最终精神失常。
威廉斯并不仅仅想讲述一个跟欲望有关的故事,女主角的过往与结局都只是「欲望」的呈现结果。威廉斯更想展现的是布兰琪堕落于「欲望」以及最终悲剧收场的原因,并借此表达他对社会的反思与批判。
▲《欲望号街车》
作者:田纳西·威廉斯
译者:冯涛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2015
「她这种纤弱的美一定得避开强光照射。她那种迟疑的举止,还有她那一身白色衣裙,多少让人觉得像是只飞蛾。」
布兰琪登场时是美好而纤弱的。她的名字是法文Blanche Dubois,意为「白色的树林」,「白色」寓意她曾经的高雅、纯洁。当她来到破旧不堪的公寓,见到暴躁粗俗的妹夫斯坦利时,她表达了对妹妹婚姻的不满。
布兰琪告诉妹妹,和斯坦利生活,就像和「类人猿」在一起。意味着从此远离了诗歌、音乐这些人类的精神文明,只能让人走向堕落。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好玩乐、摔东西、打妻子的男人,却又把斯黛拉迷得神魂颠倒。
▲马龙白兰度饰演的斯坦利
剧中的斯坦利无疑是「欲望」的化身。作为剧中女性的欲望对象,他象征着一种原始的、现实的本能力量。布兰琪曾毫不客气地指责妹妹,「跟这个男人生活的唯一途径就是——跟他上床。」
妹妹斯黛拉是一个沉沦于欲望的形象。她嫁给斯坦利,从庄园来到新奥尔良的贫民区,在家里还要忍受斯坦利的大男子主义作风。但当姐姐布兰琪劝说她结束这段婚姻,她丝毫不为所动。
可以说,布兰琪对妹妹的处境是清醒的,她意识到了斯黛拉在这场婚姻中的弱势地位,意识到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境遇。
▲电影中的斯坦利向姐妹二人说:「我是这里的王」,以宣示他在家庭中的地位。
我们可以看到,在揭开布兰琪的不堪过往之前,剧作者威廉斯着力展现的是布兰琪性格中还留存的,朝向美好、高洁的一面:她仍怀着对艺术的热忱,对「美」的感知;对堕落于原始欲望的排斥与恐惧,以及男权主义下朦胧的女性意识。
然而,作家越是展现她美好的一面,她堕落的一面就越令人感到惋惜。原来,她在原先的小镇上,和一个又一个男人偷情。她并不是因身体原因辞去了教职,而是被学校所驱逐,因为她引诱了一名十七岁的少年。
威廉斯呈现了布兰琪身上极具张力的双重人格:她一面如上文所说,保有南方淑女的精神生活追求,另一面却在现实中走向堕落,成为肉欲和金钱的俘虏。「灵」与「肉」的冲突成为了困扰这个弱女子的精神枷锁。
02.
「死后——爱你更加深沉」
原著中,威廉斯采用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诗学》中提炼的古典戏剧的结构技巧——「发现」,让人物不断进行回忆或自述,使读者一直处于「从不知到知的转变」中,在一种期待中逐渐揭开布兰琪的过去。
因此,随着布兰琪的形象渐渐完整,读者对她的情感也在发生变化:一开始,会对她的美好是一种欣赏的态度;后来,当她放荡的历史公之于众,就变得厌恶起来;而当她说出自己曾经的遭遇,人们则对她更多是同情。
早年的布兰琪单纯而温柔,她对丈夫——英俊的少年诗人艾伦崇拜到无以复加,甚至爱他走过的地面。
「就好像你突然间把一盏雪亮的探照灯转向某个一直处在半明半暗当中的物体,我的世界就像是这样子被突然照亮。」
布兰琪向艾伦倾注了全身心的爱。直到有一天她意外发现,艾伦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她爱的人是一个同性恋。
爱情的幻灭让布兰琪丧失了理智,她在舞厅公开揭发了自己的爱人: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你让我觉得恶心……」
艾伦立即冲出人群,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嘴,饮弹自尽。
这一瞬间,照亮布兰琪「世界的探照灯再度熄灭了」,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单单这句话就直接导致了丈夫的毁灭。
从此布兰琪陷入了一种永恒的自责之中,她寄希望于通过身体的满足来驱赶空虚和恐惧,甚至在学校里引诱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显然她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艾伦的影子。
少年在她的世界里挥之不去,她甚至在妹妹家里挑逗一位前来收取报纸费用的年轻人。
「跟陌生人缠绵悱恻对我而言是唯一能将我空洞的心填满的途径……我想我……只是因为恐慌,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寻求一点保护……」
虽然,布兰琪那句话看上去并没有直接点明艾伦的身份,却足以让艾伦彻底感到身处绝境。
在作品成书的20世纪40年代,美国正历经反同性恋浪潮。同性恋被视作一种病,同性恋者被称为「变态」。同性恋去病理化,得到上世纪70年代,而同性婚姻合法化,还在遥远的2015年。
因此,当时社会对同性恋者施加的巨大压力可想而知。同样作为同性恋者的田纳西·威廉斯,和艾伦一样,他的身份只能隐藏在黑暗中,一旦被发现就只能身败名裂,无法立足。他只能在剧中倾注自己作为社会边缘人的孤独和苦闷,并且这种书写极为隐晦含蓄。
书中没有明写任何与同性恋有关的情节、字眼,这些是通过布兰琪的回忆交代的,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恰恰是在这里,埋藏着揭开布兰琪悲剧的秘密。
▲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1911~1983)
布兰琪的揭发是在意志冲动时做出的行为。因为她也同当时的社会一样,认为同性恋是可耻的,是变态的。她出于本能的抵触,却间接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在这场悲剧中,社会伦理成为了幕后的罪魁,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意识操纵了布兰琪,让原本十分温柔的她成为了直接的施暴者。而当抽象意义的「伦理」成为凶手时,替罪羊只能由信奉它的个体来承担,布兰琪陷入灵魂的不义之中,她要为秉持这种伦理的社会大多数人赎罪。
更为可怕的是,在一种吃人的伦理或者说社会公意之下,这种「揭发」被赋予了合法性乃至于道义。人们不惜去揭发自己最亲、最爱的人,来获得一种虚幻的社会认可。而这样的悲剧,在我们身边又何尝没有发生过?
书中有一个细节写到,布兰琪对米奇烟盒上法国诗人白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名句赞赏有加:
「纵使天不假年,死后——我对你的爱你更加深沉。」
的确,布兰琪余生都活在艾伦的阴影里,甚至处在一种神经质的幻觉中——她不时地回想起艾伦自杀时舞厅的音乐,抑制不住内心的忏悔和思念。
但这和她亲手毁掉自己的爱人相比,又显得苍白与讽刺——死后更爱我,那我活着的时候呢?
试想,如果布兰琪不去揭发艾伦的身份,艾伦是不是也就不至于走向极端?布兰琪是不是也不至于走向堕落?
但现实从来都告诉人们,没有这么多「如果」供我们奢侈地假设。
03.
「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
布兰琪曾以为,到了妹妹家,找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就能彻底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开启新生活。然而,米奇这根救命稻草终归不靠谱,因为爱情是禁不起拷问的。
相比起斯坦利及其他男人,人到中年的米奇老实、孝顺、彬彬有礼,因此让布兰琪倾心。但这种老实、孝顺也造成了他的优柔寡断。对于生病的母亲,他用心照料,却也像小孩子一样听话。母亲一个电话就能叫他从朋友的牌局上离开,乖乖回家。
后来,尽管他承认自己是爱布兰琪的,最终也不得不用这样的理由拒绝她:
「你不够干净,我不能把你领回家跟我母亲住在一起。」
这个决定带有他本人和母亲两个人的意志。爱人不能依靠,那么亲人呢?
就在被米奇拒绝的当晚,布兰琪被酒后的斯坦利羞辱、强暴,最终彻底精神失常。
她幻想着自己的追求者是一个百万富翁,即将带自己去加勒比海旅行。她没有料到,来接她的却是医生——斯坦利他们要把布兰琪送到精神病院去。
亲人也不能依靠,那么陌生人呢?
眼前这个人,尽管不认识,试一试说不定还能有一线希望。于是布兰琪挽住医生的手,柔弱地说:
「不管你是谁——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
▲布兰琪挽着医生的手
含泪说出「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
这是布兰琪最后的呐喊,她已经别无所依了。尽管这句话用在这里,颇具讽刺意味,因为「陌生人」从未给予过布兰琪慈悲。当布兰琪遭遇家庭变故,亲人相继离世之时,债主催债丝毫不留情面:
「那个格里姆·里佩尔就把他的帐篷搭在了咱们家大门口……贝拉里夫(即『美梦庄园』)都成了他的总部了……」
她的恋人艾伦并未得到社会的宽容,而当她沦落成放荡女人之时,小镇人对待她也只有「驱逐」这样的方式。
更为讽刺的是,要驱逐布兰琪的人,恰恰是她的亲人,她的妹妹和妹夫。比起陌生人来,他们的冷漠更让人心寒。布兰琪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陌生人身上。
很显然,这个医生更不可能施与慈悲,作为精神病院的代表,医生象征了社会正常人对于少数「精神病」人的压迫与专制。
「陌生人的慈悲」成了一个弱女子的最后呼告。据说1947年该作品首次被搬上戏剧舞台时,这句台词一出,观众们都发出了嘘声,甚至留下眼泪。只可惜,剧中人并没有这般的慈悲之心。
这正是这部剧感动人心乃至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威廉斯展现了处于社会中的人的孤独与无助,他看重的是社会整体中个体的「人」的价值,而作品中人的内心和外部世界充满隔阂,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紧张的。
正如他所说:
「我的作品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社会如何迫使那些心智敏感而又不想循规蹈矩的人走向毁灭。」
《欲望号街车》为我们提供了反思社会与人关系的重要范本。群体如何避免用众意压迫个体,伦理如何避免成为个体发展的枷锁?
而「陌生人的慈悲」——这一直指人性的命题,也成为检验良善社会的标准。人们有没有施予善意的愿望,社会有没有为此提供良好的制度与环境?
对于田纳西·威廉斯来说,今天人们对同性恋的相对包容环境,几乎就是天堂。但欲望给人类带来的困境,今天又得到多少改善呢?
在故事的开篇,布兰琪搭乘着一辆名为「欲望」的街车去找斯黛拉,中间换乘了「公墓号」,终点是「天堂区」。
显然,威廉斯在此隐喻了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历程:我们生而在「欲望」的车上,注定要历经生存与死亡。
然而,在这辆容易越轨的车上,又有几人能抵达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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