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活埋的历史

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如果不是新闻报道，「活埋79岁的亲生母亲」这种标题乍一看就像是编出来的朋友圈故事。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如今已经是文明社会，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残忍的事？也许是安逸得太久，我们可能已经忽略，残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人类的天性。苏童曾经写过一个短篇，说的是有一个老人经常在核桃树下等着白鹤，但白鹤从来没有来过。儿女并不理解他，但也不大管他，只是饭点叫他吃饭，晚上叫他上床睡觉。| 小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选自苏童短篇小说集《向日葵》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年
有一天，他带着孙子孙女一起等白鹤，老人喃喃道自己死后儿子女儿肯定会把他拉到火葬场火化，可他不想变成一股烟。小男孩看他伤心不忍，就帮爷爷想办法。给爷爷挖一个坑活埋起来，让爷爷躲到地底下，这样就不会被找到拉到火葬场了。他和小女孩一起，悄悄地在爷爷睡着的时候，开始这项工程。老人醒来以后，听说了他们的计划，震颤了一下，凄苦地笑了，而后加入了他们的行动......老人站在那个与他等高的深坑中承受着土雨落下，他告诉孙子孙女，如果有人问起他，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然后，最后一铲土落在了头上。这个故事让人脊背发凉，小男孩的出发点有错吗？没有错，他想帮爷爷。可他做的事情，却是将爷爷亲手活埋了。小男孩告诉爷爷一个秘密，他有活埋的经验，三叔家的羊，不是走丢的，是被他活埋了。也许小孩的善恶标准还没有扎根，在这个故事里，他们的善良与他的邪恶是一体的。那孩童笑容里的天真与残忍一般大，这是最恐怖的。

这个故事里还有几个没出场的人物，就是老人的儿女们。老人不想去西关火葬场，不想被火化烧成烟。可是他知道，他们的子女们已经商量好了，要送他去火葬：

「我让他们……长成……人……他们……要……把我变成……烟」谁又能说他们不残忍呢？他们不也是活埋老人的那一双双无形的手吗？人性有残忍的一面。活埋这件事，在人类历史上，在中国的历史传统中，从来没有断更过。过去是这样，现在也如此。
活埋的种种理由残忍是天性，但要将其释放出来，还需要各种原因。男子活埋生母，原因只是贫困吗？至少不全是。至少还有嫌弃。嫌弃生母给家里带来的恶臭，那是生母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后才出现的。嫌弃，是因为视之为负担。
还有一些理由，诉诸安全，尤其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比如，疫情期间，为了安全，活埋小猫。江苏无锡的一位房主在隔离观察期间时，社区人员上门检查发现了独自留在家中的小猫。房主请求将小猫带走一起隔离，工作人员拒绝了，承诺会将小猫照顾好，等房主隔离完之后还给主人。然而所谓的照顾就是让还活着的小猫「入土为安」，说这是响应周边群众的号召，切断传染，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着想，希望猫主人理解。 | 猫主人与社区工作人员的对话来源：@新浪新闻
先不论活埋、丢弃、焚烧猫狗等宠物是否真的对防治疫情有效，为什么是活埋？为什么要用活埋这种残忍手段？还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这个例子里，「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活埋少数人。
2019年12月1日，广州市区发生地面塌陷，三人被困坑中。可他们等来的不是救援，而是灌入的水泥。广州地铁声称这是为了防止塌陷区域进一步扩大。的确，如果塌陷区域进一步扩大，确实可能会害了更多人。可是，为什么不为被困人员留出救援通道？为什么人没有救出，救援通道却被回填了？为什么要活埋被困人员？尤其他们的亲人已赶到场，在亲人凄厉的求救声中，依然无情的活埋他们？三人中有两人是父子，其中儿子新婚在即，妻子已有身孕，坑中的他们还等着听到一声「爸爸」和「爷爷」。听不到了。留在公众记忆里的，是家属绝望的救喊声。| 广州地陷现场视频。视频来源：新京报
历史上的活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孔子说的这句狠话，记载在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里。孟子问梁惠王，用棍子杀人与用刀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说，没区别。暴政杀人与用刀杀人，有区别吗？
没区别，因为都杀人了。孟子的意思是，只要杀人了，不管用哪种方法，都是杀人，因此无区别。而孔子更彻底。按照孔子的意思，心思上想杀人都不行。用人偶殉葬，虽然手段是人偶不是真人，但心思上跟过去用活人殉葬是一样的，所以为偶者不仁。这样的人，应该绝后。
孔子生活的周代，周礼不要求殉葬，比之前商朝已大有进步。商朝既有大规模杀战俘做人牲，也有嫔妃大臣随从的人殉，非常残忍。但是周代，依然有活人陪葬的事情。
汉代以后，活人陪葬的事情基本没有。但到了明太祖开始，又有了嫔妃陪葬。清兵入关后，这股风气也没有消停。直到康熙十二年，才命令禁止奴仆殉主。简直可以说，中国数千年历史，小半时间都有用活人陪葬的残忍风俗。当然，陪葬的人殉，一般不会活埋。但是，也肯定少不了。更残忍的活埋，是坑杀战俘。
最著名的例子，有秦朝时大将白起坑杀了四十五万赵国降卒，《史记》里说：「乃挟诈而尽阬杀之」。一场战役，就坑杀数十万兵卒，简直骇人听闻。
有点难以想象是真的。当时秦国全部人口也就500多万，赵国300多万。目前史学界对于这起战争中白起杀人的数量不怀疑，只是对于杀人手段是否全部是坑杀式活埋有争议。1995年在山西晋城永录村挖出的永录1号尸骨坑里，130具尸骨，大概也就1具可能是活埋。所以杀降过程应该是先击杀致死，再草草掩埋。但是，因为要杀的降卒数目巨大，肯定少不了活埋。战国策里记载，「流血成川，沸声若雷」，可见击杀现场之残酷。

与白起类似的，还有项羽在河南新安坑杀了20万秦朝降卒，原因只是怕这批降兵不服，到了关中后如果不听使唤，会带来危险：

「...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

三国时，曹操打赢了官渡之战，「紹众大溃...余众伪降，尽坑之」。后人注释：「杀绍卒凡八万人」。......
翻开二十四史，冷兵器时代，无论是战争的屠杀、活埋，还是陪葬时的活埋，例子比比皆是。残酷无比。
活埋的残酷杀人有很多种方式。但活埋属于一种极其骇人的死亡方式。最终人是因窒息而死，但被活埋的人死前的那一段时光，是大多数人不敢想象的痛苦。人在黑暗中本就压抑几分，又要感受身边的的氧气一点一点变少。有棺材的人会不停地挠身上的棺材板，最后在上面留下一道道血印。没有棺材的人，他的口鼻被泥土堵着，皮肤遭受粗糙土块的摩擦。他们在极端的黑中，在呼吸越来越困难的过程中回想自己的一生。在最难受的时候，死去。 | 2010年西班牙惊悚电影《活埋》，影片讲述驻伊拉克的美国平民卡车司机保罗·康罗伊遭到袭击后，被人、打火机和手机一起装进木棺材活埋，醒来后不断打电话求救的故事。
正因为如此，尽管人们已经对各种死亡见多识广，但当听到活埋的案例时，依然不可遏制地感到愤怒、惊慌与同情。尤其活埋的对象是老人、儿童时。
而近期，对于活埋的新闻也多了些。除了这几天的「活埋生母」，还有河南的儿童被活埋致死。
这些悲惨的事情，记忆依然鲜活。
时间往前推半个月，2020年4月18日，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温庄村的刘先生一家在家里准备了刚炸好的鸡块，等着儿子和侄子们玩耍回家吃饭。三个小朋友们下了网课，呼朋唤友地多玩一会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到了饭点，孩子们还没有嚷着「饿了饿了」脏兮兮地进门，狼吞虎咽地吃饭，刘先生就觉得有些着急了。同样着急的还有隔壁的李先生，他的孩子和隔壁的三个小孩结伴玩耍，下午四点的时候他还看到四个小孩在小道儿上，可眨眼一个小时过去，小道上已不见人影。孩子们跑出了视线之外。两位父亲纷纷开始出门寻找自家的小孩。李先生听说旁边盛和府小区的工地上挖出了小孩子的尸体，他赶紧跑过去，可是现场被封锁了，人家不让他进去。李先生又想着，应该不是自己的孩子，毕竟也才失踪一个小时，于是他又转身去了别的地方找。刘先生也是相同的经历，被拒绝入内。可是孩子们究竟去哪儿了呢？应该也只有这个工地了。三个家庭最终进去了，他们在一个大坑内发现了孩子们的尸体，还有体温，仿佛只是睡着，仿佛下一秒就能张嘴叫「爸爸妈妈」，可现实是，他们早已没有了气息，胳膊和腿都是软的。这四个孩子，最大的11岁，最小的5岁。经初步判断，可能因土方压埋窒息死亡，具体原因并不清楚。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孩子们是怎么进去的？又是如何被埋的？工地早就被下令整改为什么还在施工？因是被挖掘机挖出，孩子们遗体损毁较大。被发现时尚有余温，如果让村民们进去用铁锹施救，是否有生还的可能？

| 事发现场

来源：红星新闻

死去的孩子们需要一个说法，活着的家长们仍在等待真相。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等来一个残酷无比、令人心碎的真相？
人性的期待即便现代社会没有活人陪葬，或者大规模坑杀这类惨无人道的暴力手段，但活埋的新闻仍时时出现。这提醒我们：活埋的传统，依然潜伏在人类本能中，在特定情境里，就会跳出来，支配人类，残酷行事。人们真的像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里所说的那样，不那么暴力了吗？也许并没有。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在这样一个专门荣耀母亲的节日前，讨论一个儿子活埋生母的新闻，真令人百感交集。
人的动物性，人的残酷，未必后世比前代好，也未必下一代比上一代好。人类驯服自身动物性的任务，依然任重道远。而且，在有些国家，比在其他国家更难。
当然，我们要对人性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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