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很少有人意识到，刚果（刚果民主共和国，简称RDC）是世界上国土面积第十二大的国家，约234.5万平方公里。可就是这样一个幅员辽阔、拥有世界第二大流量河流——刚果河（水流量仅次于亚马逊河）的国家，人均GDP仅580.72美元（2019年，世界银行），常年排在全球后十名。自1960年摆脱殖民、宣布独立，刚果就一直没有摆脱贫穷、动荡。这种动荡在前不久表现更甚，2021年2月22日，意大利驻刚果民主共和国大使卢卡·阿塔纳西奥（Luca Attanasio，年仅43岁）乘车经过刚果东部的北基伍省，惨遭武装分子杀害。一同被杀害的还有另一位同行的意大利外交官，以及世界粮食计划署（WFP）的一位司机。他们本要前往几十公里外的一所学校运输食物，这是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工作，也是阿塔纳西奥大使一直致力的事业。
| 阿塔纳西奥生前与非洲儿童的合影；阿塔纳西奥曾任职于摩洛哥、尼日利亚领事馆，2017年转职刚果，2019年升任大使，一直致力于非洲平民救济工作，并于2020年获得意大利国际和平奖。
图片来源：la Repubblica
据调查，发动这次袭击的是卢旺达解放民主力量（Democratic Forces for the Liberation of Rwanda），这是刚果邻国卢旺达（Rwanda）的一支反政府武装，于1994年在「卢旺达种族灭绝大屠杀」事件中成立，多年来一直活跃于与卢旺达接壤的刚果东部地区。
| 北基伍省与卢旺达及乌干达接壤，是卢旺达解放民主力量的活跃地之一，此次袭击事件便发生在北基伍省。
除了卢旺达解放民主力量，北基伍省还有数十个其他武装团体盘踞。更大的不稳定因素，在首都金沙萨（Kinshasa）。
1960年，刚果地区摆脱欧洲殖民，独立建国。但由于曾经的刚果王国（约1400年建立）及周边地区被多国殖民者瓜分，故而独立后的刚果地区产生了两个以「刚果」命名的国家。
一个是刚果共和国（République du Congo），因其首都在布拉柴维尔（Brazzaville），被称为「刚果（布）」，曾是法国殖民地。另一个就是刚果民主共和国（République démocratique du Congo），首都金沙萨，被称为「刚果（金）」，曾是比利时殖民地。两国大致以刚果河西段为界，首都隔河而望，是世界上相距最近的两个首都。
| 从布拉柴维尔眺望金沙萨。
图片来源：Africa.com
金沙萨原名利奥波德维尔，以殖民统治者、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1865-1909年在位）的名字命名。
它本是一个毗邻刚果河畔的小渔村，因殖民贸易发展而兴起。1966年，在去殖民化运动中，利奥波德维尔被改名为金沙萨，金沙萨原是当地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刚果（金）原是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殖民领地，并非比利时政府所有。
1884-1885年，在瓜分非洲的柏林西非会议中，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河东岸（今刚果（金））建立刚果自由邦（Congo Free State），法国在刚果河西岸建立法属刚果（今刚果（布）），葡萄牙则控制了领土缩小至刚果河下游的刚果王国。利奥波德二世虽命名此地为「自由邦」，却实行着比国家殖民更为残酷的私人统治，其残忍暴行连当时的各国列强都无法忍受。最终，1908年（利奥波德二世去世的前一年），利奥波德二世被迫交出刚果自由邦，由比利时政府接管，更名比属刚果（Congo belge）。
| 《利奥波德国王的鬼魂》一书描述了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的残忍殖民暴行。关于刚果地区残酷殖民统治的作品，还有英籍波兰裔作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年）的著名小说《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以及由小说改编的经典电影《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美国，1979年）。
副标题：贪婪、恐惧、英雄主义与比利时的非洲殖民地
作者：[美]亚当•霍赫希尔德
译者：扈喜林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
殖民时代的暴行在金沙萨留下烙印，但殖民时代结束后，金沙萨依旧没有太平。1960年，刚果（金）第一位总统约瑟夫·卡萨武布（Joseph Kasa-Vubu）在利奥波德维尔（今金沙萨）宣布就职；1965年，刚果国民军总司令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发动军事政变，推翻卡萨武布，独裁统治32年；正是在蒙博托统治期间，利奥波德维尔被更名为金沙萨（1966年），国名也被更改为扎伊尔共和国（Republic of Zaire，1971年），扎伊尔为刚果语发音，指刚果河。蒙博托以独裁及腐败著称于世。他早年求学于比利时，后加入民族运动。其执政前期，政敌被大量公开绞刑，国家凋敝不堪，个人却拥有50亿美元以上的财富。蒙博托的独裁统治结束于1997年，而他也在同一年去世。1996年，因东部民族冲突，刚果叛军凭借东部邻国卢旺达、乌干达的支持掀起第一次刚果战争（内战）；1997年，叛军首领洛朗·德西雷·卡比拉（Laurent-Désiré Kabila）率军（刚果解放民主力量同盟）攻入金沙萨，推翻蒙博托，就任总统，蒙博托流亡摩洛哥，旋即病逝。卡比拉出生于1939年，从1960年代起就开始在刚果东部参与反叛活动，并与切·格瓦拉及中国有交往，算是一名共产主义者。1998年，已任总统的卡比拉与卢旺达、乌干达反目成仇，第二次刚果战争（1998-2003年，波及多个非洲国家）爆发，因波及广泛，被称为「非洲的世界大战」；2001年1月16日，卡比拉在战争中被下属刺杀于金沙萨总统办公室，随后身亡。这一年1月底，洛朗·卡比拉之子约瑟夫·卡比拉（Joseph Kabila Kabange）继任总统，任职直至2019年初。
| 统治刚果20余年的卡比拉父（左）子（右）。
图片来源：Wikipedia按照当时的宪法规定，小卡比拉任期应至2016年底结束，但大选一直拖至2018年才进行。也是在2018年，反对派领袖费利克斯·齐塞克迪（Félix Tshisekedi）在选举中获胜。2019年1月，卡比拉将总统之位交接于齐塞克迪，这是刚果（金）自独立建国以来，第一次最高权力的和平交接。
| 齐塞克迪（右）从前总统卡比拉（左）那里接过总统腰带。
图片来源：AP
卸任后的卡比拉与齐塞克迪的权力争夺，仍在进行。
前总统卡比拉属于「人走茶不凉」，其党羽亲信遍布齐塞克迪身边：65名政府内阁成员，有42名FCC（刚果共同阵线，为卡比拉所领导的政党组织）成员；参议院议长西斯·坦布韦·姆万巴（Alexis Thambwe Mwamba，2019年7月当选）、国民议会（众议院）议长珍妮·马本达（Jeannine Mabunda，2019年4月当选）、政府总理西尔维斯特·伊伦加（Sylvestre Ilunga，2019年5月当选）均为卡比拉亲信。立法（议会）、行政（总理）、司法（法院），三权均在卡比拉之手。卡比拉的势力，不仅源于自己统治刚果的18年，其父正式统治的四年以及此前数十年的政治运动，都是他坚实的资本。齐塞克迪没有能力不屈服，只好在2019年被迫达成一项与FCC联盟执政的协议。然而，徒有总统之名的齐塞克迪在继任之初，却背负了莫大的「骂名」。费利克斯·齐塞克迪，刚果最大反对党「民主与社会进步联盟」（UDPS，成立于1982年，主张西方民主制）的领导人，其父亲埃蒂安·齐塞克迪（Étienne Tshisekedi）是前任UDPS领导人。2011年，埃蒂安与卡比拉竞选总统，以32.33%的票数位居第二，但埃蒂安压根不承认此次选举结果，直接在家举行了一场就职典礼，宣布自己胜出，继任总统，以示抗议。2016年，卡比拉政府取消本该于当年进行的选举，埃蒂安等反对派在金沙萨举行示威游行。随后，多方妥协，各派进行对话，但埃蒂安领导的UDPS直接拒绝对话（之后再经多方协调才得以参与对话）。2017年2月，在与卡比拉政府的持续斗争中，埃蒂安因病去世，其子费利克斯·齐塞克迪继任UDPS领导人。
| 反对派领袖齐塞克迪父（上）子（下）；埃蒂安曾于上世纪90年代在蒙博托政府短暂出任总理。
图片来源：Jumuiya；DW多方斗争妥协的结果，是在2018年举行新一届大选，且卡比拉必须放弃此次选举。费利克斯·齐塞克迪作为反对派领导人之一参与竞选，与他一起角逐总统之位的还有另一大反对党「公民参与与发展事业党」（ECIDE）的马丁·法尤鲁（Martin Fayulu），以及卡比拉所领导的「刚果共同阵线」（FCC）的候选人伊曼纽尔·拉马扎尼·沙达里（Emmanuel Ramazani Shadary）。齐塞克迪选举获胜的结果宣布后，首先反对的是法尤鲁。
法尤鲁向选举发难，宣称自己获得了更多选票，而齐塞克迪是在与卡比拉密谋进行选举舞弊。最大反对派领导人竟与前总统卡比拉密谋勾结，这是齐塞克迪「骂名」的伊始。刚果全国主教会议（CENCO）甚至在当时发布了一份研究，表明法尤鲁获得47%的选票，齐塞克迪仅为24%。但法尤鲁并非故意抹黑攻击，也不是在唱独角戏，他的质疑瞬间获得了国内及国际社会的一致支持。（1）刚果的选举程序本就不甚透明、完善，质疑它的公正性甚至不需要什么证据；（2）齐塞克迪任职后，卡比拉的势力遍布朝野，新任命的官员（如两院议长及总理均为2019年4-7月起任）均为清一色的卡比拉亲信，齐塞克迪本人也同意了与FCC联盟执政的协议。摆在眼前的事实，不得不让人们怀疑齐塞克迪在与卡比拉沆瀣一气。人们相信，是卡比拉选定了齐塞克迪为接班人，然后通过选举舞弊将他送上傀儡总统之位，自己在幕后操控大权。如果只是普通候选人的选举舞弊，骂名只会有一重，但齐塞克迪是最重要的反对派领导人，其父是最激猛的前反对派领导人；如果齐塞克迪与卡比拉密谋联合，他的骂名不仅仅是「破坏选举公正」，还有对所有反对派、对UDPS、以及对自己父亲的「背叛」。
被卡比拉压制的齐塞克迪，被外界视为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傀儡。但如今的事实证明，齐塞克迪并非软弱，也非无能，他的妥协与沉默，只是一种隐忍。这两年来，齐塞克迪于隐忍中暗自布局，终于在2021年初扳倒了卡比拉势力。如他所设立的反腐机构，直接听命于自己，齐塞克迪利用这些机构不断扩大权力，清除卡比拉党羽。二是通过其他强硬且有技术的手段，迫使卡比拉党羽辞职，并越过常规程序任命自己的政府官员。如齐塞克迪曾迫使卡比拉的司法部长辞职，阻止卡比拉的党羽进入选举委员会，并绕过FCC的批准任命了数十名军事及司法官员。但这些小胜都不足以撼动卡比拉势力的根基，只要议会还在卡比拉手中，齐塞克迪几乎所有的施政都会受阻。议会多数党（FCC）议员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承担议员职责、正常工作；二是阻止齐塞克迪及其盟友施政。但矛盾在于，FCC的施政诉求与齐塞克迪有不少相似之处，这时议员是该反对齐塞克迪，还是该支持自己？比如改革教育、治理腐败等问题，既是齐塞克迪的竞选承诺，也是FCC议员的既有议程与本职工作。在这种逻辑悖论下，齐塞克迪与议员之间的关系被不断拉近。议员倒向齐塞克迪，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逻辑矛盾点，还有一点，与两院议长马本达、姆万巴相比，议员对卡比拉的追随没有那么紧密。（1）他们不相信反对派能够在选举中战胜卡比拉的FCC；（2）议员获益于卡比拉政府的「猪肉桶」（pork-barrel）政策。「猪肉桶」是一个常用的政治词汇，指议员所提的议程往往能在既定的政府拨款中受益。但齐塞克迪的当选打破了议员的第一个理由，齐塞克迪任职后，在施政上的改变也使议员受益的「猪肉桶」政策遭到破坏。齐塞克迪眼见议会「倒戈」，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便精密计划，发动了最后的致命总攻。2020年10月，齐塞克迪再次越过议会多数党（FCC），任命三名最高法院法官。国民议会议长珍妮·马本达旋即声明齐塞克迪的任命违宪，并阻止法官就职宣誓。毕竟，阻挠齐塞克迪的人事任命是卡比拉交给她的任务。但让马本达意想不到的是，齐塞克迪竟底气十足地向议会发布了一道最后通牒：「要么给我多数席位，要么我就解散议会，重新选举！」
更是直接宣布了终止与FCC的联盟执政协议。
两年来，因为议长的阻挠，议会仅通过四项法规，议员毫无成就感，要想议会的功能与议员的工作正常运转，就必须改变现状。于是，国民议会的500名议员联合起来，于2020年12月10日，以过半票数（281票）直接罢免了这位刚果历史上第一位女性议长。身为刚果历史上第一位女性议长，马本达本可在平权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如今却成了被同僚（FCC）弹劾罢免的第一位议长。| 珍妮·马本达，被扳倒的第一位重量级卡比拉亲信。
图片来源：Journal de Kinshasa
形势好得出乎齐塞克迪的意料，于是他一鼓作气，迅速将矛头指向卡比拉的另外两名亲信，总理西尔维斯特·伊伦加与参议院议长姆万巴。
2021年1月28日，国民议会通过对政府内阁的不信任投票，总理伊伦加被迫提交辞呈，伊伦加政府解散；
2021年2月1日，齐塞克迪一方指控参议院议长姆万巴涉嫌贪腐与失职，次日，68名议员（参议院议员总108名）联名申请罢免自己的议长姆万巴。
2月5日，在参议院表决是否罢免姆万巴之际，姆万巴被迫「主动」辞去职务。
同姆万巴一起辞职的还有议长办公室的另外6名参议员（总7人），仅剩萨米·巴迪班加（Samy Badibanga，第一副参议长）一人留任。
两院及政府，全落入齐塞克迪手中。
| 被罢免的卡比拉亲信、刚果总理伊伦加（左）向总统齐塞克迪（右）辞职。
图片来源：Anadolu Agency清除掉卡比拉的三位最重要亲信后，齐塞克迪任命让-米歇尔·萨马·卢孔德·基恩格为总理、莫德斯特·巴哈蒂·卢奎博为参议院议长、克里斯托夫·姆博索为国民议会议长，并着手筹建自己的议会多数党。
至此，齐塞克迪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刚果总统，也终于抹掉了人们对「齐塞克迪与卡比拉密谋联合」的质疑。
齐塞克迪「骂名」已去，人们看到了他的勇气、智慧与能力。
他也终于可以兑现两年前的就职承诺，反腐、司法独立、选举公正、国家安全等等，腾出手来好好治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作为反对党领袖之子的现任总统齐塞克迪，如今被认为是刚果的希望。
图片来源：Reuters齐塞克迪如今被认为是刚果的新希望，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残破的国家，承诺可以轻易实现吗？
齐塞克迪会不会被对手反击？他自己会不会在统治中迷失于权力？
现在看起来不太可能。
但国家稳步、长远的改革与发展，靠的绝不是单个的领导人，而是一整套完善的制度运转。
齐塞克迪将如何安置他临时组织的反腐机构？如何改革政府、立法、司法、军事等诸多部门？又如何与两院及其他部门有效地合作？
即便齐塞克迪做得都很好，但是面对排在世界末尾的国民经济，面对数十个武装纠缠的国家安全，面对独立以来持续80年的执政动荡、统治独裁，又岂是一朝一夕可见成效？
摆在齐塞克迪面前的是一座大山，但他终究迈出了走向希望的第一步，这也是新刚果的第一步。■
Pascal Kalume Kambale. Power Shift in Congo. Foreign Affairs, 2021-02-25.
Megan Specia. Italian Ambassador Among Three Killed in Attack on U.N. Convoy in Congo. The New York Times, 2021-02-22.
Paul Nantulya.Power Shift in the DRC Cracks open a Door to Reform. Africa Center, 2021-02-22.
Stabilising th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Congo after an Apex Power Struggle. Crisis Group, 2021-02-29.
Main figures in Congo's new government. Reuters, 201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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