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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犹有未招魂

明白知识er 明白知识 20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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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浙江德清县。

这里有一座香火冷落的慈相寺,寺里的和尚由于嫉妒附近的观音殿香火旺盛,决定散播一个谣言,对其加以陷害。

彼时,人们恐惧着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

据说,通过对一个人的姓名、毛发或衣物等相关事物作法,可以窃取他的灵魂,对其造成伤害,受害者轻则生病,重则身亡。

其中一种叫魂的方式,是把活人的姓名写在纸条上,把纸条贴在木桩一端,再让石匠用锤子连续撞击木桩,就可以震碎被害之人的魂魄。

于是乎,陷害的方式便十分现成:

观音殿坐落在德清县东的健圆山上,山脚下恰好有一班石匠在修筑坍塌的水门与城桥,要把木桩打入河中来固定桥底。

只要把「作法埋丧」的罪名安到他们头上,自然会有没竞争到这个工程的石匠推波助澜,暗中倾轧。

到时候,庇护世人的观音殿就会变成无人敢踏足的凶煞之所,甚至成为指使石匠暗中害人的罪魁祸首。

◆ 德清城图
图片来源: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观音殿是否就此衰落,不得而知,但这始于嫉妒的叫魂流言却愈演愈烈。

流言从浙江出发,扩散到临近的江苏、山东、安徽,又向西蔓延到了汉阳府乃至陕西境内,最后惊动乾隆皇帝,引发半个中国对于巫术的恐慌。


「叫魂」大恐慌

传说,济南等地出现了「剪人辫发,其人即昏迷之事」。剃发留辫是满清男子的重要特征,剪辫发是清代重罪,令统治者颇为忌惮。

所谓施法者除了最初的德清石匠外,更多矛头指向了和尚、道士、乞丐这些边缘人士,因为他们属于社会流动人口,又与传统儒家思想相悖,自然成了巫术施法的怀疑对象。

对于叫魂巫术,乾隆帝认为「甚为荒诞」,不足为信;然而,他又担心百姓被谣言所惑,真的去尝试巫术,因此大规模地逮捕涉事者。

乾隆帝似乎并不担心叫魂真能成功,他更担心有心人利用这种言论,形成白莲教般的民间秘密结社,与朝廷作对,甚至结党谋反。

◆ 白莲教,一般认为是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年)由茅子元创立的佛教净土宗分支。清军入关后,白莲教与许多民间宗教融合,主张反清复明,因而遭到清政府镇压。
图片来源:Wikipedia

百姓的心态则更值得玩味:

一方面,即使并不曾真正有过叫魂成功的案例,当时的人们仍然普遍畏惧着这种能力;

另一方面,人们通过指控他人为「叫魂者」或以此威胁他人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

对此,美国汉学家孔飞力(Philip A. Kuhn)在《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中总结道:「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又是对每个人的一种潜在的权力补偿。

◆ 孔飞力,又名孔复礼,美国汉学专家,师从国际汉学泰斗费正清,与魏斐德、史景迁并称为美国「汉学三杰」。
图片来源:Fairbank Center Blog

人们既害怕叫魂,却也并没有那么害怕叫魂。

这种矛盾的态度,与中国古人独特的灵魂观念密不可分。


中国古代的魂魄观


中国古人相信,在一个活人身上,存在「」和「」两种灵魂:「」代表精神,与「阳」相对应;「」代表躯体,与「」相对应。魂魄(阴阳)协调人才会身体健康,否则就会生病。

魂魄又分为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七魄为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

人死后,七魄随之消散,而三魂则会分别归于天路、墓地之间与地府。当此人在地府经过因果报应再次轮回后,三魂会重新聚齐。

事实上,系统的三魂七魄说法形成时间较晚,不过魂魄的概念早在《左传》中便有提及,很多成语也与此相关,譬如失魂落魄、销魂夺魄、魂飞魄散等等。

从这些成语不难看出,魂魄对人固然很重要,但也容易与人体相分离,特别是代表精神的「」。

依照古时观念,通常在人睡着时,魂就会与人体分离,醒来时又会回到人体。

然而,如果魂没有顺利回到人体,人便会处于「离魂」或「失魂」的状态,肉身往往会卧病在床,而魂灵飘荡在外。

元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中,张倩女因母亲不许她与书生王文举履行婚约,忧思成疾,魂灵离体,陪伴文举上京赶考,一去数年。待到文举状元及第,倩女的魂灵与他一同回到张家,复归本体,最后自然是皆大欢喜的成婚结局。

◆ 元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取材于陈玄祐唐传奇《离魂记》,为「元曲四大家」之一郑光祖的代表作品。

图片来源:品诗文网

可不是谁都能有倩女的幸运。

人们认为,多数情况下,灵魂离体太久,就很难回归本体,会出现生病、昏迷、发疯、甚至死去等不幸的情况。

为了避免这些情况发生,人们就需要「招魂」。

招魂」与前文所述的「叫魂」过程恰恰相反,不是要将魂灵从体内唤走,而是要把离开的魂唤回体内。

这种招魂,是对于生者而言的,常用于生病的孩童身上。

还有一种招魂,是针对死者的。

关于为死者招魂,早在先秦时期便已有非常详细而精彩的描述,那便是《楚辞》中的《招魂》《大招》两篇。


《招魂》与《大招》中的招魂过程

《招魂》和《大招》究竟是否为屈原所作,招的又是谁的魂,从西汉以来一直存在争议,学界也有很多讨论,答案不一。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二者描写的都是楚地的招魂仪式,反映了楚文化对于死后灵魂去向的理解。

楚国招魂的目的与东周时期中原地区类似。人们认为,招魂可以使灵魂回到死者尸体之中,从而起死回生。

但二者也有区别。

在周人眼中,人死后魂魄的去向是很明确的:「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礼记·郊特牲》)。

因此,周人的招魂方式比较简单,在丧礼上高呼三声死者的名(男子)或字(女子),尝试为死者复生。若能固然最好,不能就继续丧葬事宜。

而楚人的观念中,死者的魂灵不一定会去天上,可能会飘零四方,在此过程中会遭遇很多危险。所以,楚人的招魂词要复杂得多。以《招魂》、《大招》为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1)外陈四方之恶

《招魂》与《大招》都列举了东南西北四方的危险之处,其中有一些共性。譬如南方有毒蛇、虎豹、野人等危险的生物伤害人类,西方是无边无际的流沙,北方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寒之地,东方则有苍茫大海(《大招》)与十个太阳「流金铄石」(《招魂》)两种说法。

此外,《招魂》还描绘了天上与幽都的场景,两处都有会伤人的怪物踞守。

总之,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

(2)内崇楚国之美

与外界的威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者描述了楚国郢都修门之内,极尽奢华的宫廷生活,宫室、美人、饮食、歌舞、射猎、游戏等丰富多彩的享乐,还讴歌了楚国的政治清明、国力强盛。

两个部分目标一致,希望魂灵不要在外游荡,从正反两方面劝导其早日归家。

可根据现实,这样的招魂仪式不大可能成功使死者复生。那么,既然天地四方都如此危险,没有回到身体内的魂灵又该去向何方?

根据王传明老师《从<楚辞>招魂仪式谈「」之功用及其他》一文,无法依附于死者身体的魂灵,可以依附于死者的「」上。

」会先被放置在死者生前的居室中,经过招魂仪式,魂灵要么复生,要么会被召回「」中,而附载了魂灵的「」则会被放入墓葬之中,通过迂回的方式与身体重聚。

◆ 《人物龙凤帛画》,又称《龙凤仕女图》,1949年出土于湖南长沙郊外的战国楚墓,为招魂所用「像」的一种。
图片来源:Wikipedia

不论哪种方式,只要招魂成功,魂灵都会回到安全的地方,避免飘荡在外的状态。

」作为一种象征物,能与象征对象建立特殊的联系。这种象征在古代通常都与巫术相关。

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中,太子刘据因宫中被人挖掘出「桐木人」而被怀疑诅咒武帝。刘据遂因恐惧起兵,兵败后自杀,最终「京师流血,僵尸数万」(班固《汉书·武五子传》)。

乾隆年间的叫魂案中,也存在着姓名、辫发、衣襟等具有象征意味的巫术物品。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 a Study in Magic and Religion)中,曾将象征物与巫术的关系概括为「交感巫术」,包含了「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两种相辅相成的思维方式(详见《每一个现代头脑都藏着巫术的影子》)。

◆ 威廉·透纳(William Turner)的画作《金枝》(The Golden Bough),描绘了维吉尔(Virgil)《埃涅阿斯纪》(The Aeneid)中,埃涅阿斯向先知西比尔请求入冥府见亡父,西比尔指引他取得金枝,献祭给冥后的场景。弗雷泽研究巫术与宗教的专著《金枝》即以此命名。
图片来源:Wikipedia

楚国招魂使用的「」与巫蛊之祸中的「桐木人」都是顺势巫术,叫魂案中的象征物可以说是交感巫术。

根据辛德勇老师《汉武帝太子据施行巫蛊事述说》一文的研究,刘据宫中挖出「桐木人」可能确有其事,但不是为了诅咒武帝,只是由于西汉时期巫蛊之风盛行的缘故。

汉王朝建立者刘邦从沛县起兵。沛县在战国末期属于楚地,他背后的丰沛集团也多为楚人,深受楚文化影响。刘邦所作的《大风歌》便是楚歌,西汉的统治阶级和文人骚客很多都喜欢吟唱《楚辞》和创作骚体赋。

可以说,西汉初年的巫蛊之风,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楚地的巫风。

◆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1972年出土于湖南长沙东郊,覆盖在辛追墓的内棺上,上中下三部分分别表现了天上、人间与地下的生活场景,反映了楚文化的神话观念在西汉初年的影响。
图片来源:art520.net

可是,为什么楚地诞生了如此复杂的招魂仪式与兴盛的巫文化?

为什么楚人对灵魂的去向有如此多的忧虑?


屈原与巫楚文化


与春秋战国时期其他诸国相比,楚国的地理位置有其特殊性。

《史记·楚世家》中记载了两位楚国君王都曾自称「我蛮夷也」。

事实上,他们所辖的地区和人口也多为蛮夷之地及未开化的土著。相较于中原,楚地存在更多未知的瘴气、猛兽、蛇虫鼠蚁等,农业技术发展程度也较低。

《楚辞》招魂词中的四方之害,既有想象的成分,也有基于现实的陈述。

也许是因为有太多无法解释和不可预测的现实,楚人才会极为崇尚巫鬼祭祀,对鬼神的力量深信不疑,按照鬼神的旨意行事。

作为三闾大夫的屈原便曾是执掌男女高禖祭祀的「媒巫」,自然深受巫风影响。他的文学创作与家国情怀,都与巫楚文化紧密相关。

哲学学者、首都师范大学程广云教授认为,与屈原同时代的士往往只有天下情怀,对于诸侯国则是「周游列国,游说诸侯」,没有从一而终的心态。

屈原不同。他即便怀才不遇,也始终没有离开楚国。

 王定锁《屈子行吟图》

图片来源:北京观复美术馆

这与招魂等巫文化影响下楚人特殊的文化心态有很大关系:中原鄙夷楚国是蛮夷之地,楚人也不屑与中原诸国为伍,甚至自称蛮夷,主动摆脱周礼的束缚。

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差别巨大,楚人的爱国,很大程度上并非主观,而是文化差异性导致的必然结果。

四方太过危险,无论生者还是死后的魂灵,都眷恋家国,不愿离去。

深受巫楚文化影响的屈原,与我们熟悉的诸子百家是如此不同,以至于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将屈子排除在诸子之外,后世的目录学也沿袭了这一分类。

而在中原地区,儒家思想经过几个世纪的流变,终于在汉代成为主流。

儒家崇尚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周人尊礼仪,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礼记·表记》

这种对鬼神敬而远之的思想在《论语·先进篇》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

「曰:『未知生,焉知死?』」

明白了这些,便不难解释叫魂案中百姓微妙的心理。

一方面,他们敬畏鬼神,在节日等特殊的时间会举行仪式祭祀鬼神;另一方面,鬼神于他们而言,并不像中世纪欧洲的基督教一般,是一种主导生活的信仰和力量。

在叫魂案中,对于叫魂的恐慌,更多存在于社会下层的普通百姓之中;而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官僚阶层,并没有太大的恐惧,也没有太过积极地追缉疑犯。

这从河南巡抚的奏报中可见一斑:三个月中只逮捕了二十五名嫌犯,其中八名还因为证据不足而先后被释放。

与河南当时超过两千万的人口相比,事件牵涉到的人实在不值一提,特别是在16-17世纪欧洲和北美殖民地诸多猎巫事件的映衬下(譬如1581-1593年特里尔女巫审判、1675-1690年萨尔茨堡女巫审判、1692-1693年塞勒姆女巫审判等)。

◆ 1692-1693年的塞勒姆审巫案(Salem witch trials),发生在北美殖民地马萨诸塞湾的塞勒姆(今属美国马萨诸塞州),超过二百人被指控使用巫术,不乏夫妻、母女、兄弟姐妹互相指控,其中三十人被判有罪,二十人被处以死刑。
画师:T. H. Matteson

但是,这起叫魂案所反映出的人性,却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嫉妒,就编织谎言陷害对手。因为恐惧陌生的僧道乞丐等外来者,就把巫术的罪名轻易加诸于他们......

招魂」与「叫魂」,本是出自善意,想唤回迷失的魂灵,却被附加了太多恶意,以至于出现了「叫魂」或者说「窃魂」,成为了暗害他人或排除异己的工具。

巫术本没有善恶,是附着在巫术上的人性,决定了盼望死者复生、孩童康复的善,抑或诅咒害人的恶。

所谓「死生亦大矣」,或许只要人类一天没有解决死亡这个终极问题,巫术就一天不会消失。

今天,巫术依然以各种形式存在于现代世界中。现代化学的雏形炼金术是一种巫术,仍流行于海地和西非等地的伏都教是一种巫术,我们每个人心中,在无法凭借已知力量解决问题时,都可能会浮现巫术的影子。

既然如此,我们更应着眼于巫术背后的社会背景与文化心态,才能更好地理解古人,叩问人性,审视自己。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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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露露. 祭祷、卜筮、祀神与招魂—仪式与楚辞[D]. 上海师范大学, 2017.

具有巫楚文化特色的《楚辞》及其开创者屈原,为我们探索古人想象中那个瑰丽又奇诡的世界,提供了一座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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