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作者:李长之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比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李长之先生认为,这是李白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的体现,他的爱、憎、求、愁,皆趋于极端。李白的生命力是没有被压抑着、幽闭着的,他大声喊出每一个生命的所思所想所求。
所以他在根本上与任何人的心灵都最接近。这便是狂人的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
就李白对生命的要求,李长之先生总结道:
「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
李白这种对生命之质的要求,与他的道家精神有关。
世人都说李白诗飘逸,与道家精神相仿,这是因为,李白与道教的确有着不浅的关系。
李白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了道家思想,并且一直受到它的熏陶,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跑到岷山里隐居,一待就是好几年,从不出来。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求仙问道之路也就是他漂泊跋涉的开始,从此李白的诗中再未出现「家」。
而正是这条路,决定和影响了他的生活和事业,成就了他的诗歌。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从李长之先生的观点来看,李白对道家思想的吸收,并非被动地接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
李长之先生采用刘勰对道家的三品说,分析了道教思想的演进过程——从老庄的无为自然思想、稷下学派的神仙方术思想,到炼丹符箓,再到后来掺入佛家思想。
在李长之先生看来,道家是一个能够兼容并包,调和吸收很多其他思想的宗教。
到了李白所处的时代,道教已经发展成型,并且如日中天,由于它兼容并包的特性,以上列举的这些,李白皆有沾染,所以他后期在诗中也经常说禅。
但道教之所以在唐朝如此兴盛,也与这时佛教已经在中国扎根有关。道教的崛起有着某种「本位文化」的意味,它也处处符合中国人的思想——肯定生活本身。
道教是现世的、功利的,有浓厚人间味的——刚好与佛家追求来世幸福相反。
而它的这种现世又与儒家家国天下的抱负不同,道家的现世是追求个人生活上的满足,并不在乎身后名。《老子》中就提醒人们说,「名与身孰亲」。
比起身后的名,李白更在意眼前的酒,他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的本质就是生命和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李白和道家如此合拍。
李长之先生从形而上的角度分析,李白的道教思想中的宇宙观是「动」的,有着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所以他对自然的看法是人格化的,比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比如「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比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将自己宇宙化,又将宇宙人格化,应了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李白有飘逸超脱的一面,但也有痛苦的一面。要了解李白,走进他的内心深处,感受他的痛苦,我们需要从他的身世入手来全面了解他这个人。
关于自己的童年,李白本人提及不多,除了一句可以看出他家境不错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以外,他很少在诗文中提及自己的童年生活。
关于李白是哪里人,曾经有过很多种说法,有的说他是甘肃人,有的说他是四川人,有的说他是山东人,还有的说李白其实是外国人。
李长之先生认为,以上这些说法,都不免武断。
根据李白的同时代人及其族叔李阳冰,和李白友人范伦之子范传正的的记载,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李白五岁之后的童年,的确是在四川度过的,确切地说是在川北彰明县青莲乡。
但五岁之前的李白,根据李长之先生的看法,是一个出生于当时属苏俄的中亚「华侨」。李阳冰记载道:
「......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初,逃归于蜀」。
范传正也说:
「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放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
其中提到的条支和碎叶,其实都属于中亚地带,李白在这里度过了生命最初的五年,之后就搬到了四川。
可见,李白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早年在国外的生活,也使他的生命基础中有了一些异于其他中国诗人的东西。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的「追求格外强,痛苦格外深」,都和这有关。
由于李白总是给人一种四处游玩的印象,而杜甫则时时针砭时弊,叹民生之艰。所以人们常简单地将李白归为浪漫主义,将杜甫归为现实主义。在风格上称李白为「飘逸」,杜甫为「沉郁」。
总的来说,就觉得李白是飘在云端的仙,杜甫更贴近普通百姓。
但从个人追求和抱负上看,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愿望未必不浪漫,李白也不是不「人间」,而是太「人间」。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诗的人间味乃是在杜甫之上的」,他认为李白「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来看看李白在诗里都写了些什么。
有对游侠生活的赞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有对财富的渴望:
「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
他还有直白的对情欲的要求:
「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李白是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要功名富贵,像颜回那样的一箪食一瓢饮,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如果把中国古代的儒教类比西方的基督教,李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他对儒家的态度是反抗和讥讽的。那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十分出名,《嘲鲁儒》一诗更是不遗余力地挖苦: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
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头巾。
有时他也对孔子表达敬意,如「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但其态度是平等对视,他并不仰视孔子,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对孔子的态度,并非赞成他的主张,而是羡慕他的事业和地位。
这样看来,李白的确是个普通人,是个俗人。
可他又俗得如此让人喜欢,这是因为他的「真」,他的欢喜伤悲,欲望与痛苦,全都不加掩盖地抒发了出来,不虚饰,不矫揉。
李白的俗是尽情享受人间的俗,是在人间热烈追求的俗,俗人李白,不是不「人间」,是太「人间」了。
李白是纯真的,然而他的这份纯真与入世的热情,在他投入政治时产生了冲突,李白在人间热烈地追求了一趟,却在政治这条路上走不通。
我们之前提到,李白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但孔子并不是他仰慕的人。那么李白有没有什么偶像呢?也是有的,李白崇拜的是谢安和鲁仲连。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眼中,谢安的可取之处是他从容轻易的态度。
李白是绝忍受不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的状态的,他希望的是有人来请,忽然出山,出山就立功,像诸葛亮那样。
不过谢安对于李白来说,也还是没有鲁仲连来得亲切。
鲁仲连是战国时期有名的说客,曾就学于齐国的稷下学宫,他替平原君说服魏国将领新垣衍,让他打消了尊秦昭王为帝的念头,成就一段「义不帝秦」的佳话。又曾在燕齐两国军队在聊城僵持不下的时候,替齐国写了一封劝降信,用箭射入聊城内给燕国的守将,成功让齐国攻下了聊城。
因游说技巧高超,鲁仲连被多次邀请做官,但他都始终不肯接受。《史记》上记载:「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官任职,好持高节」。
而最后一次被请去做官,鲁仲连竟然直接逃到了海上,从此再无消息。
李长之先生对鲁仲连的一生是这样描述的:
「既是说客,又是策士;既是平地一声雷,由平凡而参与政治的,然而并没有杀身之祸,其游哉优哉地过日子。」
鲁仲连危急时刻出手相助,事成之后,洒脱告退,这是李白最向往的,他羡慕鲁仲连「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李白也的确按着鲁仲连的路线开始从政,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过起了门客的生活,但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还时时被人说闲话。
到了四十二岁,李白才入京当了个翰林供奉,这时便有了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长之先生说这句「好像很狂,却是很真,也很苦」。
但是,终于入京的李白过得并不开心。
李长之先生从他耽于酒徒生活得出这一结论,因为李白大部分关于酒的诗,几乎都是这个时候作的,比如「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酒倾愁不来」「酒酣心自开」等,哪怕是一写诗就要喝酒的陶渊明也没写过这么多酒后的体会。
虽然有心入世,可这样的生活显然不符合李白的性格,所以他写「功成谢人君,从此一投钓」,「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出世之心又跃然纸上了。
在长安不过三年,李白便又离开了。
李长之先生在这里写道:
「倘若一个人对社会国家不关切,纯粹不想用世,这不够一个诗人;但倘若一个人果然用世了,却能够和愚妄的社会合作得来,却也不够一个诗人。李白的热情使他不甘于寂寞,李白的纯真却又使他不能妥协。」
到李白五十五岁这一年,「安史之乱」发生了。
「安史之乱」中,五十五岁的李白依然没有忘却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的梦想,他写「仍留一支箭,未射鲁连书」。
他选择了唐明皇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只是可惜,永王失败了,被称为「造反」,李白也就成了政治犯,被下了浔阳狱。
这一政治生涯的结局,与他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
所以李白终是苦闷的,无论是从政还是求仙,他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最怕「名扬宇宙,但枯槁当年」,然而最终李白却是寂寞离世。
世人皆知李白佯狂,但杜甫明白他的痛苦,他的那首《梦李白》最后几句说:
人们常说,杜甫可以学,李白却学不来。
这话倒未必,杜甫对民生深切的忧虑大概不是学来的,但李白的「真」却可以去学一学,去真诚地对待自己,表达自己,虽然李白的「苦」也因他的「真」而来,但「不真」、不痛快之苦,恐怕更难忍受。
也许可以像他对诗歌的要求,也就是「清真」那样去生活,「真」不必解释,「清」就是不浊,潇洒。
如此,我们才对得起自己这生命,才迸发得出强劲的精神力。
就像李长之先生在书的导论中所放的尼采的诗——《大树之语》:
「越乎人与兽之上,我生长;
我要说,——可是没人说给我。
我长,我长的寂寞了,我长这么高——
我等待,——可是我什么也等待不着。
是这么近了,我离云端——
参考资料
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李长之.李白传.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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