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人还信任美国吗？
「美国回来了！」
近一年来，在各大新闻媒体上，这一标语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
这是今年年初上任美国总统的乔·拜登（Joseph R. Biden Jr.）竞选胜利后在多个场合发表的宣言，代表着他决意要修复川普时期美国受损的国际形象。
显然，与川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相比，拜登的这句宣言代表了他更为积极、友好的外交原则。
这一原则的核心在于摒弃川普的单边主义，积极介入国际事务，重建美国与全球特别是西方盟友间的关系。
在拜登的首份外交政策声明，以及他的首场联合国演讲中，他都特别强调了这项原则。
今年6月，拜登开启上任后的首次出国访问，参加在英国举行的七国集团峰会，并与英、德等欧洲国家首脑举行会晤。
在这场欧洲之行中，拜登多次向公众和欧洲各国领导人传递「美国回来了」的信息。他决心在欧洲盟友面前打造一个和川普决然不同的友好形象。
但现实问题总是会盖过响亮的口号。
先是阿富汗撤军问题在北约内部引起了争论，英国国防大臣本·华莱士（Ben Wallace）公开批评美国的这一决定会导致众多难以解决的问题。
更激烈的矛盾发生在近日。
9月15日，美英澳三国宣布组建名为「AUKUS（奥库斯）」的新安全联盟，美英将向澳大利亚提供核潜艇技术，助其组建核潜艇编队。
这一行动意味着澳大利亚单方面撕毁与法国之间高达660亿美元的潜艇采购协议。
法国总统马克龙对此表示激烈谴责，历史性地宣布召回法国驻美大使。法国外长则称美国的行为是在「背后捅刀」。
这一「背后捅刀」的行为使众多欧洲人对拜登试图营造的新形象产生怀疑。欧洲理事会主席夏尔·米歇尔（Charles Michel）如此说道：
可以看出，经历了川普的「美国优先」时代，欧洲人对一个「亲密无间的西方」越来越持审慎态度。
早在今年1月，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以下简称ECFR）就发布了一份在11个欧洲国家进行的民意调查。
这份民意调查旨在搜集欧洲民众对后川普时代美国政治、美欧关系以及欧洲内部团结等问题的看法和态度。
通过这份调查，我们可以一窥欧洲民众如何看待拜登「美国回来了」的宣言，以及他们对新形势下跨大西洋联盟的态度（明白知识公号后台回复「欧洲」，即可下载调查报告）。
对拜登政府来说，这份调查的结果可以说并不十分友好。
ECFR是总部位于伦敦的一个泛欧智库，致力于研究欧洲的外交和安全政策。
这份面向11个国家，15000人参与的民意调查是ECFR委托Datapraxis和YouGov在去年11月和12月进行的，这是拜登刚刚赢得大选，还未正式上任的时期。
问题的焦点自然首先集中在美国政府的权力交接上。
并不令人意外的是，多数接受调查的人对拜登取代川普进驻白宫持相对积极的态度。
根据统计，57%的受访者认为拜登的胜利会对欧盟产生积极影响，53%的人认为对他们自己的国家也是如此。
◆ 图片来源：ECFR
显然，经常以蛮横和无礼形象示人的川普的下台，是多数欧洲民众乐于见到的结果。
但他们对美国的乐观态度也就止步于此了。
即使拜登赢得这场选举，但欧洲民众似乎对四年前将川普选入白宫的美国民众依然缺乏信任。
「在2016年川普的胜利后，已经不能信任美国人了。」
这一看法得到了32%的受访者的明确支持，只有27%的人对此表示不同意，其余的受访者则未发表意见。
匈牙利人和波兰人的态度也并不令人意外，这两个国家是川普时代美国在欧洲为数不多的亲密盟友。
去年6月，川普和波兰总统杜达（Andrzej Duda）共同敲定了加强防务合作的框架协议，这意味着波兰在美国为首的北约地位大幅上升。
至于匈牙利，他们的总理欧尔班·维克多（Viktor Orban）与川普可谓志同道合，他曾多次就移民问题发表「匈牙利优先」的言论。
◆ 图片来源：ECFR
川普政策的后遗症依然在欧洲持续发酵，这不仅影响了欧洲民众对美国选民的态度，也影响着他们对美国政治体制的看法。
在和政治体制相关的问题上，欧洲人对本国以及欧盟的政治运作有着相对乐观或中立的态度，但他们对美国的态度却要消极的多。
根据统计，超过六成的受访者认为美国的政治体制已经完全或在一定程度上崩溃了。
除去波兰和匈牙利外，持这一看法的受访者在每个国家都占据了多数，在英国更是超过了八成。
这一结果不得不说令人有些吃惊，毕竟美国的政治体制一直被视作是民主国家的范本。
◆ 图片来源：ECFR
对美国政治运作的不信任显然会让欧洲民众对拜登「美国回来了」的承诺持怀疑态度。
「美国回来了」意味着美国将能够处理好越来越严重的内部矛盾，从而能有更多的精力处理如欧洲安全、中东稳定和气候变化等国际问题。
对此前景持乐观态度的受访者，不到半数。
◆ 图片来源：ECFR
甚至，在当下中美关系日益紧张的形势下，有接近六成的受访者认为中国可能在十年内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这无疑表明了欧洲民众对美国当下实力和未来发展前景的消极态度。
但他们显然对中国也没有多大好感。
美国人的形象也没有多好。在丹麦和葡萄牙，有超过七成的受访者认为他们对美国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差。
◆ 图片来源：ECFR
显然，欧洲人对正在激烈竞争的这两个大国都抱着一种审慎的态度。对美国的看法尤其塑造了他们对当下世界格局的态度。
从ECFR根据这次调查所总结的欧洲人的四种政治倾向中，我们对此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2003年，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军队对伊拉克发动军事行动，德、法两国对此表示激烈反对。
针对这一情形，当时的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Henry Rumsfeld）曾不屑地说：「那只是旧欧洲。」
在他看来，似乎欧洲可以界限分明地分为新、旧两个集团，一个无条件地支持美国，一个则保守不知变通。
ECFR指出，拉姆斯菲尔德的这一区分在世纪初或许还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当下欧洲内部显然已不再是如此明确的二元对立。
他们依据受访者对欧盟和美国的政治制度的看法，划分出了四个不同的地缘政治派别。
这些派别对本国和美国政治模式的有效性，以及世界格局的变化有着相当不同的感受。
◆ 图片来源：ECFR
人数最少的集团是「我们相信美国」（In America We Trust），约占受访者的9%。他们相信美国的政治模式运转良好，而欧盟显然问题重重。
对他们来说，尽管美国现在内部矛盾尖锐，但它依然是那个受上帝偏爱的国家。
这一对美国的信心源于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因为在历史上，美国似乎总能安然渡过危机，重新以强大的「山姆大叔」形象示人。
因此，对这一集团的成员而言，在参与国际事务方面，美国比欧洲更值得信任。
ECFR指出，持这种观念的人更倾向于将自己的选票投给偏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党。在法国，是勒庞（Marine Le Pen）领导的国民阵线；在意大利，则是意大利兄弟会和意大利力量党。
第二个派别是「我们相信西方世界」（In the West We Trust），大约占受访者的20%。
这一集团的成员对美国和欧盟的前景都持乐观态度，他们相信西方先进的经济政治制度依然有效。
根据ECFR的统计，在中国是否会在十年内超越美国这一问题上，与其他集团相比，这一集团的成员更相信现状不会改变。
中欧是这一集团成员的聚集地，在匈牙利和波兰，有超过半数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对西方世界充满信心。
第三个派别，我们可以称之为悲观派。他们的主张是「我们相信衰退」（In Decline We Trust），人数约占受访者的29%。
持这一观点的受访者认为美国和欧洲都处于不可逆转的衰退过程中，西方的政治和经济模式也问题重重。
在英国、法国和意大利这些传统意义上的西方大国中，这一集团的成员都是四个集团中最多的。
而并不意外的是，这一集团的多数成员都认为中国将会在不远的未来超过欧美，成为国际上最重要的力量。
ECFR也指出，50岁以上的受访者占据了这一集团的半数。与其他集团相比，这些悲观论者更倾向于放弃自己的投票权，不参与政治。
◆ 图片来源：ECFR
最后，是规模最大的集团，即「我们相信欧洲」（In Europe We Trust），人数约占受访者的35%。
这一集团的成员相信美国已然深陷泥潭，而欧洲依然运转良好。
北欧国家的受访者最倾向于这一观点，在丹麦、瑞典和荷兰，支持这一看法的受访者都超过了半数。
同时，ECFR也指出，这一集团成员的平均受教育水平较高，也最不愿意投票给民粹主义政党。
他们对欧洲作为一个内部团结的整体充满信心，对加强欧盟成员国的内部合作充满期待。
这显然是一种受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和主流观点欢迎的态度。
川普时代，欧洲大国抱团取暖的趋势可谓越来越明显。
2016年11月，欧洲议会全体会议通过一项非立法性会议，呼吁建立「欧洲防务联盟」，组建欧盟联合军队，减少军事上对美国的依赖。
次年12月，欧盟正式批准了25个成员国签署的防务领域「永久结构性合作」，欧洲防务一体化的趋势已然不可逆转。
显然，这是近些年来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不断推进欧洲一体化进程的结果，一个独立于美国，更加紧密合作的欧洲符合他们的期待。
ECFR这次发布的报告表明，欧洲的民众对这一立场持明显的支持态度。
无论是出于对美国实力衰退的考虑，还是被川普「美国优先」的政策惹恼，许多欧洲民众认为欧洲不能再依赖美国的保护，而是应该大力发展自身的防务能力。
根据统计，有67%的受访者对这一观点表示支持。在11个国家中，这一比例都超过了60%。
◆ 图片来源：ECFR
这一发展自主防务能力的倾向与欧洲民众对当下世界局势的看法相呼应。
冷战期间，大西洋主义（Atlanticism）是美国和欧洲关系的主导型原则，这一原则强调北美和西欧国家在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团结与合作，以共同在两极对立的世界中对抗社会主义国家。
在很多人看来，这样一种合作其实是将欧洲置于美国的保护之下，其在国际事务中扮演的是美国的附属者角色。
如今，在美国与中国、俄罗斯的对抗又趋激烈时，欧洲民众似乎对拜登将大西洋两岸重新联合在一起的提议缺乏兴趣。
根据ECFR的调查，约六成的受访者认为他们的国家在中国与美国的矛盾中应保持中立，而非如冷战期间一样一边倒地站在美国阵营。
涉及到美国与俄罗斯的问题，依然是接近六成的受访者认为欧洲应保持中立。
◆ 图片来源：ECFR
显而易见，强调欧洲的独立自主和对两极世界的厌恶，是当下欧洲民众的主流心态。
如ECFR指出，对美国能力和可靠性的不信任，促使欧洲民众对重建跨大西洋联盟持谨慎的观望态度。
这一态度反过来又加强了对巩固欧洲内部团结的期待。
在法国、西班牙、丹麦、荷兰、匈牙利和葡萄牙，更多的受访者表示德国才是本国最应该深化关系的国家，而非美国。
◆ 图片来源：ECFR
到此，ECFR这份报告所揭露的欧洲民众重要的心态变化已经十分清晰了。
我们可以将其总结为三点：
（1）美国正在衰退，其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已不像过去那么强势；
（2）欧洲应减少对美国的依赖，保持一个更为独立自主的位置；
（3）欧洲应致力于内部的团结与合作。
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的政策显然也反映着这些心态。
除去上文所说的欧洲防务联盟的组建外，法德两国在去年5月共同发起了一项总额高达5000亿欧元的欧洲复苏计划，这一计划致力于支持欧盟各成员国应对由疫情引起的经济和社会危机，推进欧盟实现绿色经济和数字战略两大转型升级目标。
欧盟委员会在此基础上，于去年7月通过了「下一代欧盟」复苏计划提案，这一提案将极大程度地推进欧洲经济一体化的进程。
显然，在这种形势下，拜登旧大西洋主义味道强烈的「美国回来了」宣言遭受质疑，是非常自然的结果。
在ECFR看来，欧洲人对跟随美国在一个可能到来的两极世界中与对立力量展开对抗并不感兴趣。
相反，在这份调查报告的最后，ECFR提出了一种新的大西洋主义，一种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跨大西洋合作。
这样一种合作的认识基础是美国和欧洲的联盟已经不再有重塑世界的力量。
因此，欧洲应进一步加强自身的自主性，但这并非是为了更多地干涉国际事务，而是为了从一个可能到来的两极世界中抽身而出。
至于与美国的关系，合作将是比抱团更恰当的词语。
正如ECFR柏林办公室主席亚纳·普格里恩（Jana Puglierin）简明扼要的总结：
这不是无条件的爱，而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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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Ivan Krastev, Mark Leonard. The crisis of American power: How Europeans see Biden’s America. ECFR. 2021-01-19.
Susi Dennison. Give the people what they want: Popular demand for a strong European foreign policy. ECFR. 2019-09-10.
Ivan Krastev, Mark Leonard. Europe’s pandemic politics: How the virus has changed the public’s worldview. ECFR. 2020-06-24.
Norbert Neumann. Why the Aukus submarine pact caused a falling-out with France. Navy Technology. 2021-09-20.
Stephen Bartholomeusz. Biden’s European vacation is really all about China. The Sydeny Morning Herald.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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