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北京的网红街区没落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艺术商业 Author 刘向林
作为居住在北京的街区漫游者,我们复查了几个街区,自然不只文中提到的三个。我们更想知道这些街区更新中,是否到现在还保留着更新时的初衷。高光时刻之后,又怎样在漫长的时间侵蚀下去维系平庸的日常,又是什么驱动了这样的变化。
文艺青年是群喜新厌旧的家伙,但他们的始乱终弃在传递着一些重要的信号。
白塔寺再生了么?
我们对白塔寺片区是有感情的,不仅是因为单位在它附近,能看到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有片平房区洼地,里面只有一个标志性建筑耸立着,俯瞰天下,就是妙应寺白塔。逢天象壮丽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洒在孤傲的白塔上,有一种普度众生的神圣感。700余岁的建筑气质不输周边金融街物欲横流的银行大楼。
只是白塔寺周边胡同居住区的老旧在周边商圈的环伺下对比格外强烈,只一条阜成门内大街南北就是不同的气象。但白塔寺片区是北京25个历史文化保护街区之一,拥有元朝修建的北京最古老的城市景点——妙应寺白塔、藏经阁、以中国文学巨匠鲁迅故居为基础修建的北京鲁迅博物馆和鲁迅故居。
这里一直也是北京设计周的展场之一。走街串巷会发现突然间有个精致的咖啡馆,突然间有个不同于其他的门脸儿,仔细打探一下原来是个展厅……2015年开始这里的居民应该有所觉察,自己周围的生活不再只是胡同菜市场和便民商店。青塔胡同41号院在腾退了三家杂院后,经过20天的改造,成为北顺社区的综合活动中心,街坊邻里可以来这里读书、做手工、品茶、打太极……它成为白塔寺片区第一个胡同文化新地标,而它也是“白塔寺再生计划”中诸多项目当中的一个。
2015年北京西城区政府与实施主体北京华融金盈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启动了“白塔寺再生计划”,包括了对白塔寺区域内主干道、断头路的打通,对市政基础设施的更新以及腾退院落的改造等。
一度在建成了白塔寺胡同美术馆、有术咖啡、二合院、简园等地方之后,这片区域似乎可以实现一些文艺理想了。意大利老牌设计媒体designboom公布的2020年全球十大博物馆建筑中就有白塔寺胡同美术馆,刚建成时风头正劲,经常举办艺术展不说,还会邀请国外艺术家驻地这里,外面成片的白塔寺社区都是创作素材。驻地艺术家与居民都其乐融融。加上共生院里办市集,二合院里办读书会,简园里展出居民的绘画摄影作品,白塔寺社区看上去正在成为一个文化融合的美丽乌托邦。
时隔几年,疫情后再一年,在我们常规性地去那里寻找咖啡馆的时候,觉得有些地方有点不一样了。白塔寺胡同美术馆大门紧闭,门上贴了一个纸条,“非请勿进!”;青山周平设计的有术咖啡已经转移到了隆福寺;应该办活动的简园大门挂着锁,看上去很久没人来过了;许多原本开放与共享的院子都租给了公司做办公地点。这些改造过的地方一个一个关上门,封闭起来。
白塔寺胡同美术馆非请勿入
这情形不免让人觉得沮丧,文化乌托邦无影无踪,眼前的一切让人回到赤裸裸的现实世界。据华融金盈的工作人员称,原本入驻的文化机构在疫情前后接连退租。空间损耗很大,于是只能租给其他公司,做一个空间上的维护。
风头大减的杨梅竹斜街
杨梅竹斜街在2017年红极一时的时候,不论工作日还是节假日都挤满了“没见过市面”的文艺青年四处拍照。那里也不是浪得虚名,毕竟连地砖的排布都是原研哉设计的。新建成的铃木食堂小院附带一个铃木商店,被我带来的墨尔本建筑师盛赞,从店面设计夸到脚下大理石面的地砖,称“细节丰富”;Soloist咖啡馆的咖啡虽然价格不菲,但咖啡品质是上了排行榜前列的,店里还有很多店主淘来的旧工业时代的陈设,二楼有个小平台,几乎满足了文艺青年的所有装x需求;这是条走国际路线的街区,来自荷兰的Machtelt生平第一家画廊Ubi Gallery就开在了这里;还有模范书局,台湾资深媒体人开的“书的设计店”……留在这里的居民算见过大世面,对游客已经见怪不怪,对镜头视若无物。
2016年的杨梅竹斜街
杨梅竹斜街的改造是这样记录的,“大栅栏更新计划于2011年启动,……通过大栅栏更新计划,腾退后的空间一方面改造成公共厨房、邻里共享空间、内盒院等满足在地居民的生活性服务功能,另外也结合杨梅竹斜街的区域文化特性,适度引入了以书店出版、独立文化传播及生活方式新商业为主的文创体验产业”。因而这条街成为西城区第一个文保改造项目,成为引领设计跨界介入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复兴的示范样板街道。
再走一下这条500米的街并不费时,也能看到几年公司临街的店面更新了不少。老店依然还有存在的,像铃木食堂,看着老旧了,院子里也有些凌乱不太讲究;模范书局的门帘儿上看得出阳光晒过蜕化的痕迹;Soloist咖啡馆意外地没变化多少,大风的天气,二楼依然挤满了激烈探讨着什么的文艺青年。
撤退的店也不少,比如书的设计店、吱音、米念。但还有新的店,比如薄荷公社,一家与清华美院合作的小画廊,不定期地举办版画的展览,卖清华美院学生做的首饰;比如做非遗手工的小店Postcard。
做非遗手工的小店Postcard
整体上,这里还在不断换血不断更替,文艺青年依然有,仍然也是北京设计周的重镇,只是没了往日人山人海的风头,有了一种后继乏力的感觉。
法源寺更新了?
法源寺片区的烂缦胡同
知道法源寺是源于那里的一个小咖啡馆,去咖啡馆时猛然发现这里也曾经进行过轰轰烈烈的改造。街区上还摆放着宣传栏,让你知道在2019年北京国际设计周期间,“城市法源 烂缦新生——法源寺街区更新计划”的活动持续了一周时间,学术沙龙活动数场,通过绍兴会馆、烂缦胡同108号、沿烂缦胡同、南半截胡同呈现包括展览、论坛、工坊等在内的约20个项目。
这里最多的时候有24处清代会馆遗址,但除了湖南会馆、绍兴会馆,其他会馆已经住满了人,难以找到昔日的官气。
在没有设计周的日常,胡同居民显然没有感觉到生活有什么不同,那些经设计师建筑师的小心思也没引起他们的注意。法源寺的改造痕迹很明显,铺好的水泥石板路,两边开辟了一些可以供老百姓歇息的木栅栏板凳,但好像大家都不怎么买账,目前很多成了堆放杂物地和电动车停车地。
设计师设计的烂缦绿廊成为堆放自行车电动车的地方
胡同路边设置了很多公共休闲的座位,有些座位已经被堆放了杂物
相比起杨梅竹斜街和白塔寺,这里极少能看到街边有开放性的小店,湖南会馆与绍兴会馆都大门紧闭。出于疫情防控的原因,法源寺暂时关闭,只能隔着围墙看看里面张牙舞爪的老树。法源寺前面的唐悯忠寺故址围起来,成为这个区域集中进行核算检测的地方。烂缦胡同一个小小的食仟咖啡馆成为不太多的文艺代表之一。
食仟咖啡馆成为这里为数不多的商业之一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保留了历史文脉”的改造片区属于城区“微更新”的代表。微更新,顾名思义,在现有的资源规整之下,做微小的修补、改造。因为拆迁成为千万富豪的时代在北京已经不存在,老城区再难彻底拆迁新建。但北京城里尚还存余大片的老旧居住区需要升级换代,“微更新”这种模式成为首选,如此以来,一些历史街区和文脉更容易留存。
像白塔寺片区、杨梅竹斜街、法源寺等地区,会通过国有房地产或投资企业,联合当地政府,一般通过四个步骤完成这种更新:首先腾退、疏解片区的住户,一般以房屋安置、货币安置及平移置换安置三种不同的方式进行;第二步是街区环境改造,例如更换管线,铺路面整治,打通一些断头路;在这个步骤引入建筑师设计师对街区以及腾退的房屋做一些设计;第三步是文化机构的入驻;最后一步是社区营造,组织各种文化活动。这将是一个长期的持续的工作。
更新后的白塔寺片区街道
在设计周亮相的这几个片区街区,从答卷上看成绩是不错的,例如像白塔寺片区,到2018年的时候腾退了99户人家,这样8条有代表性的胡同公共空间那时便可以面向全球设计师征集更新改造设计方案,以解决道路绿化、共享单车停放、“开墙打洞”后墙面美化等问题。
杨梅竹斜街经过七年的努力,已腾退居民790户,疏解人口约2063人,拆除违建53处,广告牌匾51处。15处历史建筑得到原汁原味的保护,25处重要风貌建筑立面得到原真性修缮,75%普通建筑立面按照不同建筑元素进行弹性设计与改造。
法源寺片区的目标是腾退25%到30%的居民,这显然是一个理想目标。街区环境的改造有目共睹。规划中会置入一些服务本地居民的公共空间,比如健身房、咖啡厅、书吧、公寓等,但目前并不如规划中的那样理想。
但实际上,因为城区微更新过程涉及广泛人群和利益,社区居民、投资方、管理方、设计师建筑师、文化机构等等,所以这并非一个有清晰规划和步骤就能做好的事。且不说腾退过程中的房屋所有权纠纷,在第二阶段开始执行改造过程中,各方需求利益不能平衡的事左右了结果的产生。
02 设计师改造中的困惑
建筑师林婉嫕曾经参与过城市的整片街区的改造提升项目,也参与过一些非常具体的针对场地、建筑及其使用者本身的空间改造。她认为后者如果使用者及其需求非常明确的话,从设计到使用都会是一个比较完整且有效的过程。但是针对前者,这种针对“公众”的需求进行的设计,就会出现两个比较明显的问题:
项目的改造目标比较含混。或者说,有些项目希望能够达到的综合结果的要求太多了,反而不太明确。有的片区既想完整保留传统文化和传统的建筑空间,又想引入新的产业和新的流动人口,又要提升原住民的生活品质。但往往这三者之间可能会是矛盾的。传统的城市风貌背后,代表是传统的社会制度和风俗习惯,这些东西早已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之中被风化,不再适应新的社会结构。原样保留传统文化的样貌,只是将其蜕变成了一种城市空间审美的符号,但这种空间符号是否能够与新的产业、新时代的人的生活需求相匹配,是需要被质疑的。同理,原住民生活所需要的私密性,是否又有可能和引入的新产业是相互矛盾的?原住民生活的需求,是否和引入的新的城市人口的生活需求是相互矛盾的?这些问题都应当在项目启动之前就应当被深入探讨。
正因为目的不明确,所以改造空间的使用群体不明确,需求不明确。设计师往往对于“公众”这个概念是很模糊的,对于“公众需求”的认知容易变得主观。在实地走访老旧街区的过程中,作为建筑师、设计师,都会比较本能地关注到,如何提升公共空间的品质来促进所谓公众的娱乐和交流。这种改造提升,获利最大的其实是往来于老旧城区的外来者,比如观光者或是消费者。但是对于绝大部分老旧城区的原住民来说,最迫切的需求并不是这些附加在基本生活需求之上的交往需求、体验环境的需求,反而是更加切身的,例如“有燃气”“有自己的卫生间”“有集中供暖”“加保温”“加电梯”“有停车的地方”等等,这样的需求,它们和“审美”本身的关联并没有很大。
所以她经常会在太多的项目里看到的是一种目的的不明确,甚至带有设计师一厢情愿的设计。设计本身很有想法,但是脱离社会现状,或者花了很大成本仅仅只解决了单一问题,却没有综合考量,最终这些用心的设计反倒只成为隔靴搔痒的解决方案。
曾采访过的建筑师李涵说,胡同改造整体来说是一个死局,如果要维护它的原始面貌,在经济上就很难成立。但如果经济上不成立,它就很难被激活,经济一旦激活你就不可能维持它原始的样貌。
“城市更新涉及到的因素太庞杂,而且有一个时间性的因素在里面,每一个项目的现实情况和追求目标也都不同,有些项目可能在某个时间点上来看是好的,但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使用和管理后就会发现问题重重。”林婉嫕说。
利用商业做可持续性更新
建筑师文天奇对接过几种类型的胡同项目,还特意在胡同里住过一年,“说实话,胡同里生活很不方便”。胡同基础设施差,但地理位置很好,去哪里都方便,尤其是老人去医院很方便,所以很多人还是愿意住在胡同里。不论是政府还是企业,已无力投入巨额资金拆迁。因此仅是一个“微更新”,在原有基础上去做调整,其实留给各方的空间都没有那么大。什么都想要已然不可能,必得有所权衡。所以如林婉嫕所说,首先去明确两个问题:
“任何一个城区的微改造项目,都牵扯了诸多因素,包括产业、资金、政策、法规等等。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还是经济,也就是说,不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的更新改造,其实是不具备可持续性的。”
一般在北京国际设计周出现的片区改造,多是强调自己的文化属性,很多文化属性的实现多是公益性质。像白塔寺的宗旨是人口持续疏解、物质空间更新、基础能源提升、公共环境再造、培育文化触媒和区域整体复兴。保持同肌理和老北京传统的四合院居住片区原有居住功能属性不变,通过植入设计、文创和展览展示等新的元素,全面营造融合传统、创意、时尚的新文化街区。华融很重视文化机构的入驻,这里的租金根据不同位置约在8-12元每平米一天不等,而笔者在远行地产网上查到的金融街写字楼精装的租金在10-27元每平米一天,20元以上的居多。相比之下,紧邻二环地铁,这个价钱似乎也不算贵。但白塔寺片区结构的复杂性和隐蔽性,很难让不同的文化机构形成聚合效应。文化机构的出走,也许还有这方面的原因。一些规划中开放的文化区域,因长时间没有活动的持续而大门紧闭。
白塔寺片区共享院429号,是一个咖啡馆,基本符合当时的定位
杨梅竹斜街在改造中,除了前期的规划、设计以及施工外,有些设计团队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街道改造后的社区营建、居民生活质量提高等方面的探索与实验中。这些都是近乎公益性质的探索与实验,已经超出景观设计的范畴,更多涉及到了社会学、文化研究以及社会工作的领域中。而法源寺改造中更难找到商业的影子。
林婉嫕在这些年的观察中,认为北京的城市更新就是试图在微改造的过程中寻求一种不过分依赖经济效益的新的模式,虽然这种模式目前尚未成型。这需要各方的协同才可以达成,不仅是靠建筑师本身的设想,也不能只依赖出资一方的要求,还需要针对城市更新,有充分灵活性的政策、法规和公共资源的介入——这其实是一个很庞杂的问题。
“任何一个单一的改造项目,都应该在横向上和区域的经济发展相关联,同时也要在纵向上结合时间性因素,让单一的项目本身可以不断地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不以挣钱为目的,但不能不挣钱。”
在这点上,杨梅竹斜街情形相对好一些,因为是开敞的街区,街边的文化艺术类的小店既能传递文化属性,也能因为是商业体而自我造血,从而维持下去。例如铃木食堂虽然属于平价餐饮,但餐厅的设计本身以及附带着的铃木商店,各方面已经超越了餐厅本身的属性,因而至今仍然是杨梅竹斜街非常重要的地标。
杨梅竹斜街上的铃木食堂,如今没当初那么讲究,但依然还是打卡担当
华融金盈对白塔寺也打算做一番策略上的调整:“未来可能会主要打造一下我们东西岔两条胡同的商业,目标可能要提升一下。”
城市是一个大词,哪怕涉及一些微小的变动都会牵一发动全身。城市更新也是个庞杂的问题,不是单一地靠政策或者设计就能立竿见影地有效果。从最初简单的以房地产为导向的更新模式——把街区环境设计得更好看,提高租金,但是街区日渐高档化,旧的居民不堪消费水平的提高而离开——到现在对城市做局部的微更新,力图以最小的成本投入去激活老旧城区,这本身就是一种策略上的进阶,更深入灵魂及细节。几个更新的街区都有过自己的高光时刻,说明虽然过程中有过很多跌宕和挫折,仍然有一些成功的节点出现。这些节点提醒了对的方向,它们最终的走向提示了应该改进的方向。城市还在发展,一切都还未到历史的尽头,只要没到终局,就有改善的可能。
文、采访:刘向林
编辑:Lynn
图:Lynn、野建筑事务所、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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