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翻译一本传记作品

由于新冠疫情的意外冲击，2020年4月，在中文版自传上市的时候，美国巨贾苏世民（Stephen A. Schwarzman）无法亲自来华发布，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线上的形式。 

作为私募黑石集团的联合创始人，苏世民一生可谓大风大浪，波澜壮阔，他在商业领域取得巨大成功，又把自己的才智和资源用于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中文版自传有五十几个重量级人物写推荐语，其人脉之广，可见一斑。 

线上发布会全网观看量过千万。自传上市迄今近一年时间，销量近百万册。我很荣幸能获得中信出版集团和黑石集团的信任，担任这本书的翻译。

翻译他人的自传，好像演员演戏，要把自己代入角色之中，从第一视角讲自己、看世界。而要做好翻译，既要“看得懂”，还要“说得好”，换言之，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想达到什么效果，又能用符合作者风格的另外一种语言表达出来，在另一群受众之中达到类似的效果。

这本自传的英文标题是What It Takes: Lessons in thePursuit of Excellence，直译就是《成事之道：追求卓越的经验和教训》，中文版标题最终定为《苏世民：我的经验与教训》。

书的选材符合一般自传的规律，谈童年、谈教育、谈创业、谈慈善、谈个人生活。几十年的精彩浓缩为几百页的一本书，经历丰富有趣，语言简单平实，涉及专业内容的部分也尽量贴近大众，旨在获得最广大的读者群。

据此，我理想中的中文译本应该准确流畅，又不乏文采，既能体现苏世民强大的精神意志，又能让读者有酣畅淋漓感。

一、准确性

没有实现精准传达信息的译文，无论如何文采飞扬丝般顺滑，都是不合格的。在齿轮飞速运转的现代商业社会，翻译错误随处可见，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 没学好英语

《心理学与生活》第15版
人民邮电出版社

原文：Likewise, a pro-life group surveying the opinions of its membership will very like arrive at conclusions that differ from those obtained by the same survey conducted by a pro-choice group.

• 译文：
  同样，职业生活组在调查成员的意见时所得出的结论很可能会和职业选择组在做同一调查时所得到的结论不同。

• 解析：
  Pro-life和pro-choice，pro是支持的意思，不是professional的简写。两个词分别指支持生命（反对堕胎）和支持选择（支持堕胎），跟职业没关系。

• 正确译文：
  同样，一个支持生命权的团体在调查其成员的意见时，也会得出与支持选择权的团体所做的相同调查不同的结论。

 《麦肯锡方法》
机械工程出版社

原文：No senior McKinsey directors make cold calls at the offices of Bill Gates and Ted Turner asking if they have problems they want solved.

• 译文：
  没有一个麦肯锡的项目责任董事会把冷冰冰的电话打到比尔·盖茨和特德·特纳那里，问他们是否有问题需要解决。

• 解析：
  Cold calling 指的是主动打电话或拜访之前没有接触过的潜在客户，通常是为了招揽生意，也就是电话营销，或不请自来的主动拜访。
  此外，“项目责任董事”这一说法也非常可疑，在中文中极为少见，不知道译者的根据是什么。

• 正确译文：
  没有麦肯锡的高级董事会冷不丁地打电话给比尔·盖茨和特德·特纳，直接问他们是否有需要解决的问题。

造成上述错误的原因是英语基本功不扎实。

  2. 没理解原文

 《一生的旅程》
文汇出版社

迪士尼CEO 艾格走马上任后，积极推进内容、科技和国际化这三大战略。他和高管凯文·梅尔讨论是否要收购福克斯。凯文表示福克斯有价值的资产很多。两个人接下来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原文：

“I know there are a ton of assets,” I said. “But what’s the narrative?”

“It’s yours!” Kevin said. We hadn’t even begun to negotiate, but the gears in Kevin’s mind were already turning. “It’s your narrative! High-quality content.Technology. Global reach.”

• 译文：
  我回答说：“我知道福克斯的资产很多。但是我们该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圆呢？”
   “这就要看你了!” 凯文说。协商还没有开始，凯文大脑中的零部件就已经开始运转了起来。“高质量的内容，科技因素，全球用户。这故事看你怎么讲了。”

• 解析：
  “It’s yours” 补充完整后，是“It’s your narrative”，指的是收购福克斯的原因符合艾格的战略愿景，即“高质量的内容，科技因素，全球用户”。此处为译者理解错误。

• 正确译文：
  “用你的逻辑就能把故事讲圆！”凯文说。

 《小小小小的火》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音乐老师因为学生的恶作剧而尿了裤子，她躲在学生厕所的隔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原文：And then the giggling began, the kind of giggles that grew all the more obvious for being stifled.

• 译文：
  不知道谁先开的头，女孩们咯咯地笑起来，可这样的笑声只会让她更加喘不过气。

• 解析：
  此处的“stifled”指得是笑声，即stifled giggles——老师尿裤子了，外面的学生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

• 正确译文：
  不知道谁先开的头，女孩们咯咯地笑起来，她们越是憋着笑，笑声就越显得刺耳。

造成理解错误的原因有时是在时间压力下，来不及反复校对。

3. 不懂专业知识

有个冷笑话，讲小明在美帝求学，选课时发现有门课的名字叫做Options，Futures and Other Derivatives，他心想，“选择、未来和衍生的其它东西，一看就是探讨人生取舍和命运的哲学，就选它了！”

 等到上课那天，小明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原来：

我之前参与翻译的《债务危机》谈的是债务周期的预测、发展和应对，具有一定的专业性。

以其中“long”和“short”两个单词为例：

• Long: 
  In fact, the reward-to-risk ratio could make those who are long a lot of assets view that terribly returning asset called cash as more appealing.
• Short: 
  A debt is a short cash position—i.e., a commitment to deliver cash that one doesn’t have.

在金融领域，long和short除了有“长期”“短期”的意思外（long/short rate长期/短期利率），还有多头和空头的意思。Long指的是买入资产，等涨价后卖出，short指的是借来资产卖出，等跌价后再买入，归还资产。

上面两个例子可以分别翻译为：

• Long: 
  事实上，从风险与回报比率的角度看，那些做多大量资产的人会认为现金更具有吸引力（而现金的回报率是相当低的）。
• Short:  
  债务是一种现金空头，即承诺在未来提供现在没有的现金。

如前文所言，为了获得最广大的读者群，《苏世民》一书的专业门槛并不高，涉及的金融概念、操作和事件（并购、杠杆收购、融资投资、金融危机等），都会用最简单朴素的语言来介绍。但我也遇到了一个需要求助亲友团的问题。

黑石想收购EOP，但竞争对手穷追不舍，紧要关头，苏世民打电话给正在看橄榄球比赛的公司高管乔恩，让他完善报价。

乔恩是其中一个球队的终身球迷，在看的那场橄榄球比赛非常重要：They were playing the Indianapolis Colts and the Bears’ Devin Hester had just returned the opening kick for a touchdown.

翻译是把一种文字转换成另一种文字，而文字背后，是文化、价值观、专业知识，不一而足。

上面这句话的每一个词我都能查到，但我不懂橄榄球，担心描述不准确，所以远程请教了身在海外的橄榄球球迷V同学，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这句译文：

熊队当天的对手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小马队，在小马队率先开球后，熊队的德温·赫斯特便完成了一个回攻达阵。

从上面几个例子中可以看出，要完成准确的译文，需要精通语言、理解原文、了解文化，如果涉及法律、金融、医疗等专业领域，还需要学好相关专业知识。

二、流畅性

如果说“准确性”需要读者对比中英两个文本才能看出，那么流畅性就是一种直接体验。有太多次，我因为译文太差而放弃读中文版。

一般而言，好的英文句式紧凑，用词简洁，叙述清晰，而好的中文则会娓娓道来，不疾不徐，信息和感情逐渐累积，层层递进。从我的实践来看，以下几个方法可以增加中文译文的流畅性。 

1. 省略法

 《余光中谈翻译》
中国出版集团

在上面这本中，余光中先生这样写道：

中国文风的弹性和韧性是独特的。主词往往可以省略，例如“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甚至连动词也可以不要，例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在西洋文法上不可或缺的冠词、前置词和连系词等等，往往都可以付诸阙如，例如“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两句，如果是英文，恐怕中间就免不了要价一个关系代名词。

( 对这本书相见恨晚，强烈推荐给学习翻译的每一位）

以《苏世民》一书中对杠杆收购的介绍为例：

First, you looked for the right asset to buy. You did your diligence by signing nondisclosure agreements with the owners and getting access to more detailed information about what you were buying.

整段英文以“你”为主语，逻辑关系非常明显，“通过”签协议、获得信息，“来”完成调查。

但汉语大可不必如此处理。事实上，如果汉语完全照搬英文句式，会显得非常啰嗦： 

首先，你要寻找合适的资产来购买。你通过与业主签署保密协议，并获得有关你所购买资产的更多详细信息，来完成你的调查工作。

读起来是不是典型的翻译腔？

为了增强译文的可读性，可以略去主语和连词，让译文更加清晰易读：

首先寻找合适的收购资产标的，与标的所有者签署保密协议，获得关于拟收购企业的更多详细信息，完成尽职调查。

 2. 添加法

除了“省略法”之外，还可以使用“添加法”。

英文中的一些抽象名词是由动词或形容词派生出来，这时，在中文译文中添加描述性或补充性的名词，可以使其更加自然。如：

• Solution: 解决方法

• Evolution：进化过程

• Preparations：准备工作

• Tension：紧张局势

• Madness：疯狂行径

• Arrogance：自满情绪

从《苏世民》一书中摘录几个相关的例子：

• proper, cautious response 适当谨慎的应对措施

• I wrote up my opinion 我如实撰写了分析意见

• something out of his control 他控制范围之外的原因

• to have strong financial planning and controls 财务规划滴水不漏、资金控制无懈可击

 3. 切碎法

英文句式结构像大树，围绕主干层层生枝发芽。而汉语如竹子，一节一节，行云流水。

把英文的长难句翻译成汉语，就是把每一个枝干切下来，然后依次排序，所以我将其称为“切碎法”。

《苏世民》一书中并没有长难句，是比较好读的一本，所以我以其他书中的句子举例：

《机场里的小旅行》
上海译文出版社

阿兰·德波顿喜欢从哲学、美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探讨人生。他写父母对员工的贡献：

The real origins of these qualities lay not in training courses or employee benefits but, for example, in the loving atmosphere that had reigned a quarter of a century earlier in a house in Cheshire, where two parents had brought up a future staff member with benevolence and humour-all so that today, without any thanks being given to those parents (a category deserving to be generally known as the true Human Resources department of global capitalism), he would have both the will and the wherewithal to reassure an anxious student on her way to the gate to catch BA048 to Philadelphia.

这些特质的真正来源不是训练课程，也不是员工福利，而可能是25年前在柴郡一幢住宅里的慈爱气氛，当时两名父母以宽容而愉悦的心情把一名未来的航空公司员工拉扯长大，所以今天这名员工才会具备坚定的意志与和善的态度，而能够引导一名焦急的学生前往登机口搭乘飞往费城的BA048号班机。认真说来，父母其实是全球资本主义真正的人力资源部门，却从来没有人肯定父母在这方面的功劳。

原文主干是“the origins lay in the atmosphere” 特质源于氛围。什么样的特质？什么样的氛围？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所有这些信息，都围绕主干展开，构成一个流畅优美的长句。

而如果译文被原文的句式结构所束缚，必然会造成“流畅度”和“优美度”大打折扣。在这里，译者处理的非常巧妙，抽丝剥茧，娓娓道来，丝毫没有佶屈聱牙感，值得学习。

三、文学性

传记文学追求形象鲜明、个性生动，《苏世民》一书原文简洁平实，符合当代英语的文风要求。读完原文，我对苏世民的印象是极端务实，坚定决断，勇于创新，能量巨大。

而要在中文读者产生类似的效果，完全直译是行不通的，因为太白话会显得原文作者没有水平（前两年极火的一本传记类作品，就犯了这个错误，令人深感遗憾）。需要思考的是：如果原作者会中文，他会怎么讲述自己一生的故事？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作为译文风格的指导方针。 

对此，我特意关注行文的用词和节奏感，适当使用成语和古语，有收到类似这样的反馈：“这样的地道中文文笔，才能给读者最好的阅读体验。”“中文翻译信达雅，很有他本人讲话的韵律感”。

一些成语的使用：

• resilience 百折不回/永不言弃
• straightforwardness 襟怀洒落
• hard work 吃苦耐劳 
• patience 持之以恒 
• pan out well 开花结果 
• turbulence 跌宕起伏 
• fracturing四分五裂
• warring factions各自为政 
• unassuming 谦逊有礼 
• fray 躁动不安 
• focus 重中之重 
• reputation 声名鹊起 
• ambitious 雄心勃勃/壮志凌云 
• changing quickly 日新月异/瞬息万变

一些诠释：

• Tens always make it rain. 
  10分人才能够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创造性地开展业务。

• It was old and new, East and West.
  书院集古典传统与现代气息、融东方神韵与西方风格于一体。

古语的套用：

在致谢章节的最后一句，苏世民热情赞美了自己的太太，说“I am a very, very fortunate man to have her as my wife.”（我是一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有她做我的妻子）。

 我认为，套用古文作为全书结尾，会比白话文更有力度，因此处理为“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何其幸哉。”

日常的练习也很重要。

 以《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为例：

There are only the pursued, the pursuing, the busy, and the tired.

读到的时候，在不考虑上下文的情况下，可以尝试用不同风格的中文诠释，以此作为日常的翻译练习：

1. 世上只有被追求者、追求者、忙碌者和疲惫者。 

2. 被求者，高不可攀；追求者，寝食难安；忙碌者，焦头烂额；困顿者，疲惫不堪。

3. 人海茫茫，有人是被追逐仰慕的对象，有人在为自己的梦想奋力拼搏，有些人忙于生计，还有些人已经身心俱疲。众人皆可把自己归为其中的一类，概莫能外。

类似谈到人生的，还有李白的《宣州谢佻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恭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红楼梦》中的《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经常做类似的翻译练习和文本联想，对提高译文可读性很有帮助。

再举《苏世民》中的一例。在正文的最后一段，苏世民谈到教育对人生的重要性，希望自己多年来所有的捐献，可以“help generations for years to come aim high and embrace their own pursuits of excellence.”

可以有这样几个翻译版本：

1. 扶掖后代，助其志存高远，直挂云帆。 

2. 帮助未来数代人追求冥冥之志、获得昭昭之明、成就赫赫之功。 

3. 帮助一代代人在未来的岁月里，设立更高的目标，拥抱自己对卓越的追求。

请看下自己可以翻译成哪些版本，欢迎留言。 

综上所述，要做好一本畅销书的翻译，就要确保其准确性、流畅性和文学性。

准确性，要求译者具备扎实的语言、文化和专业知识功底，能在时间压力下正确理解原文。

流畅性，要求译者保持对两种语言特点的敏感性，通过添词、去词、改变句式结构等技巧和手段，完成对译文的诠释。

文学性，要求译者长期大量阅读语言质量高的中英文书籍（包括高质量译本），广泛涉猎各种题材和风格，形成自己的鉴别、判断和审美。

所有这些，都需要大量练习，在实践中进行推敲和思考。这样遇到特定文章，才能迅速理清其目标受众及所需文风，在规定时间内，为读者提供优良的阅读体验。

好文章都是改出来的，好翻译也不例外。理想状态下，译文应经过反复修改校对。每一次完善，中间都留出时间间隔，有可能的话，大声诵读，把节奏感不好的句子重写。

由于现实因素，总不能如愿，对最恰当的译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后又“蓦然回首，灵感乍现”，这是一种很深刻的体验，也会提醒自己，要注重朝夕之功，方能厚积薄发，减少遗憾。

写在最后

在时间压力下，高质量的完成一本书的翻译，对体力和精力都是很大的挑战。如果没有家人的全力支持，我不可能在全职工作和家庭生活之外，每天挤出几个小时，心无旁骛地再创作。

感谢家人，尤其是我的爸爸，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讨论译文的用词和行文，他为中文版付出了很多心血，是译文背后的无名英雄。

不久前，我获评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度译者，再次感谢中信出版集团和黑石集团的信任。

因为这个作品，我有机会结识很多读者和前辈，在此对大家的认可和帮助表示感谢。

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