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青海省格尔木市，地处青海省中西部、青藏高原腹地。“格尔木”是蒙古语译音，意思为“河流密集的地方”，意味着此地水资源丰富。在格尔木市南出口109国道西侧，三座造型独特的建筑突兀地矗立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如果无人介绍，你可能猜不到这是什么。这里其实是拥有三台7000KW水轮发电机的格尔木市南山口二级水电站，利用地势落差，上游的河水通过管道输送到此进行发电。由于产权饱受争议，在格尔木，甚至在青海省，这个规模并不算大的电站关注度极高。争议的背后，指向了一个已经去世的落马副厅级官员，该官员被指伙同妻子采取伪造公文、证件，虚假工商变更等手段，以“零投资”将该电站和一座铁矿据为己有。虽然针对其遗孀的举报持续不断，但九年时间过去了，涉嫌巧取豪夺问题不仅没有得到处理，相反其被通过所侵占、掌控上述水电站的收益和铁矿的资产增值，坐拥至少23亿元以上财产，被称为“青海女首富”。“这个官员生前我认识，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太不应该了。”格尔木一位熟悉此案的律师如此评价那位已经去世的官员。这个被指控的官员，是西藏自治区政府驻格尔木办事处（以下简称藏格办）原副主任唐增勋。格尔木为西藏自治区后勤基地，曾有90%的进藏物资和95%的出藏物资由藏格办负责仓储和转运。当地用“基地一打喷嚏，西藏就感冒”的说法，来形容藏格办在西藏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藏格办最鼎盛时有40多个下属单位、2万多干部职工、3万多家属。2006年6月，陕西商人吴克庆与格尔木市政府达成合作意向，由其在格尔木河上投资开发建设一、二、三级水电站。随后吴克庆被市领导告知：时任藏格办副主任的唐增勋有意参与水电站建设。吴克庆于是以其格尔木庆成电力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庆成公司），与市政府签订二级水电站项目投资协议。格尔木市经贸委、发改委随即向庆成公司发文，确认其二级水电站项目业主地位，敦促其加快推进项目工作。唐增勋于1999年出任藏格办副主任，分管业务包括该办最为重要的经济联络，级别为副厅级。唐增勋任藏格办副主任时为单身，已婚的王有花系藏格办财务人员，后王有花与丈夫离异并与唐增勋结婚。唐增勋用格尔木泰来商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泰来公司）与格尔木市政府签订一、三级水电站项目投资协议后，其中三级电站因受地理位置限制被取消规划，遂积极向吴克庆提出合作开发二级电站。吴克庆鉴于唐增勋的领导影响力、社会关系，于2006年11月13日与唐增勋签订《关于联合开发南山口二级电站的协议》，同年12月2日签订《补充协议》，约定以唐增勋的格尔木南山口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南山口水电公司）为二级电站名义上的项目公司，吴克庆以二级电站项目和前期投资入股，享有二级电站36%的原始股权；唐增勋享有二级电站64%的股权，其须出资940万元作为该项目的项目资本金；二级电站后续建设所需项目资金，双方配合以项目融资予以解决。西藏自治区政府驻格尔木办事处。刘虎 摄
2004年5月，因涉嫌违纪问题，唐增勋被西藏自治区纪检部门“双规”。2005年10月，唐增勋被给予党纪政纪处分，从副厅级降为正处级非领导职务。2014年1月，唐增勋因病去世。吴克庆告诉笔者，向唐增勋夫妇让出南山口一、三级电站项目开发建设权，并与之合作开发二级电站项目，实属情非得已。如果拒绝合作，只会被彻底排挤出电站建设。而即便其此后一再向掌控二级电站的王有花屈从和让步，最终也未逃过被“扫地出门”的境遇。2007年4月，格尔木市发改委向青海省发改委上报《关于南山口二级水电站项目核准的请示》，同月获核准批复，项目业主单位为庆成公司。4月28日该项目正式开工建设，2010年12月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待安装调试后发电。2010年12月14日，格尔木市发改委向省发改委上报《关于将南山口二级水电站作为青海俊民化工有限公司自备电厂的请示》（格经发[2010]483号）。蹊跷的是，仅隔一天之后的12月16日，格尔木市发改委再次上报《关于申请核准青海俊民化工有限公司格尔木南山口二级电站的请示》，文号同样为“格经发[2010]483号”。2011年1月24日，该请示获得省发改委“青发改能源[2011]59号”核准批复，“项目单位为青海俊民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俊民公司）。2016年11月28日，青海省能源局印发青能电力[2016]11号文件，“同意青海俊民化工有限公司所属南山口二级水电站由自备电厂转为公用电厂。”格经发[2010]483号文件，落款日期为2010年12月14日。受访者供图
同样是格经发[2010]483号文件，落款日期为2010年12月16日，内容大相径庭。受访者供图
2012年8月，南山口二级水电站正式发电，用电单位俊民公司每年固定给付电费3500万元；2016年11月，青海省能源局批准该电站转为公用电厂；同年12月，该电站获批并入国家电网，电费结算给俊民公司。吴克庆告诉笔者，这座造价1亿多元的水电站，在主体工程已经完工的情况下，因为一纸编号重复的红头文件，项目业主莫名易为他人——所有权、经营权、收益权全部悄然落入与庆成公司毫无关联的俊民公司手中。工商资料显示，俊民公司的法人代表为张俊秀。据介绍，彼时王有花与张俊秀为“准亲家”；2013年7月，王有花女儿王雅琦与张俊秀儿子彭然结婚。王有花、张俊秀不仅被质疑参与、炮制了后一份“格经发[2010]483号”文件，而且还被质疑伪造了三份《国有土地使用权证》“青格国用（2010）第1249、1250、1251号”。“亲家二人利用这些虚假文件，通过时任青海省能源局局长于小明签批制作‘青发改能源[2011]59号’文件，将早就核准给庆成公司的二级电站又核准给俊民公司，使南山口二级水电站轻松易主。”吴克庆说。公开资料显示，于小明于2014年12月20日因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审查。2017年1月16日，于小明因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据了解，唐增勋于2006年12月注册南山口水电公司并任法定代表人。多份法院判决文书显示，用于注册该公司的1000万元，系唐增勋从格尔木藏格钾肥公司借得，十多天后注册资金被全部抽逃归还出借方。唐增勋与格尔木市政府签订一、三级水电站项目开发建设协议后，用空壳的南山口水电公司与享有二级电站开发权的吴克庆合作，进而将一、二级电站项目以抵押贷款或重复抵押借债方式解决项目资金，其个人和王有花未投一分钱，最终“空手套白狼”将电站收入囊中。在南山口二级电站开发建设过程中，吴克庆损失惨重，“起了个大早，还没有赶上晚集”。更惨的是，他不仅水电站丢了，还连同一座价值不菲的铁矿探矿权也被王有花骗为己有。吴克庆与格尔木市政府达成水电站开发建设意向的同时，其以陕西力德矿业有限公司名义，于2005年7月与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刘忠民，以下简称恒发公司）签订探矿权转让合同，约定将恒发公司拥有的格尔木市东大滩地区忠阳山铁矿（以下简称忠阳山矿）普查探矿权转让给吴克庆，转让价款160万元。吴克庆依约支付了全部转让款，接管矿区后又投入一千多万元开展探矿工作。忠阳山矿勘察面积9.85平方公里，吴克庆委托青海省地质矿产勘察院对其中2.5平方公里进行了详查，查明仅在此1/4的区域内，便有铁矿资源储量超过50万吨、铜矿资源储量4万余吨。地矿专家保守估计整个勘查区潜在经济价值30亿元以上。2007年7月，王有花以“有能力帮助吴克庆尽快办妥采矿证”为由，从吴克庆手中拿走忠阳山矿权转让合同、探矿证、恒发公司营业执照等材料和证件。2009年12月，王有花从格尔木市工商局办出新的营业执照，企业名称为“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为唐增勋。这一带有“**”符号的企业名称，与刘忠民担任法定代表人的“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既高度近似又有所区别。“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营业执照复印件。受访者供图
不仅如此，“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工商注册信息中，股东唐增勋、王传栩的居民身份证竟然是同一个号码即唐增勋身份证号码，股东资料显然属于伪造。与此同时，唐增勋将原恒发公司即刘忠民任法定代表人的恒发公司50%股权，以1000万元的对价转让给深圳商人王传栩。所得款项被王有花对外声称为唐增勋投资南山口二级水电站的项目资本金，并藉此强调二级电站所有权归唐增勋。格尔木市工商局于2012年10月23日出具的一份《证明》称，“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申请换照，换发营业执照后的企业名称为格尔木恒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至此，忠阳山矿权被“调包”至唐增勋名下，唐去世后该权益归王有花所有。王有花先后与多个矿老板谈判，拟以10亿元底价转让此矿权，因吴克庆指出该矿系王有花非法取得而未能成交。吴克庆对笔者表示，如今他已经没钱打官司，只能寻找其它救济渠道。他开始了长达九年的举报。在格尔木市，当地人向笔者谈到：“撼昆仑山易，撼王有花难”。王有花不仅轻松游走在青海政商两界，而且从上到下各部门间都有熟络的人脉，在法院委托的会计事务所审计二级水电站账务时，王有花能自如改账、调账，将总造价不到1.3亿元的账务重新做到2亿多元。进入其个人账户运行的资金达1亿多元。吴克庆说，王有花在唐增勋2014年1月病故后，就拒不承认他与唐增勋之间签订的“合伙”协议和全部批复，否认庆成公司的项目业主地位；吴克庆为此于2015年7月，向海西州中院起诉王有花侵害其水电站的股东权益，审理过程中王有花表示愿意与吴克庆协商解决，前提是吴克庆必须撤诉。随即吴克庆撤诉。2015年11月，南山口水电公司法定代表人由唐增勋变更为王有花，当王有花控制水电公司及其二级电站产权后，就不再搭理吴克庆。更令吴克庆没想到的是，其在2019年1月的产权纠纷协调会上才知晓二级电站产权已被易主。据介绍，2017年12月和2019年1月，格尔木市政府先后就南山口二级水电站产权纠纷问题召开协调会议，但形成的一系列处理意见都不了了之。青海省能源局也曾就此召开专题会议，并于2019年1月24日下发《关于尽快核实南山口二级水电站所有权的通知》。《通知》称，根据国家法律规定，省发改委的核准文件和该局上述文件注明“俊民化工公司所属南山口二级水电站”，并未认定该水电站由青海俊民化工公司所有，“所属”并不具备界定产权所有和收费权所有的法律效力，不能直接作为确定物权所有的唯一资料。国网青海电力公司依据上述文件内容界定南山口二级水电站所有权和收费权依据不充分。青海省能源局专门向海西州发改委发文，指出省发改委和核准文件及省能源局的相关批复，并未认定二级水电站为俊民公司所有，要求州发改委和格尔木市政府尽快核实南山口二级水电站所有权问题，但这些意见、要求到了海西州和格尔木市，都无下文。据了解，格尔木市另有多人从2014年开始实名举报王有花“巧取豪夺”、“非法享受腐败期权”。连续担任四届格尔木市人大代表的当地企业家顾丽萍，常年向有关部门反映王有花在南山口一、二级水电站建设中“不择手段聚敛巨额财富”，并依据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出具的《专项报告》《专项法律意见书》，到公安经侦部门举报王有花涉嫌巨额职务侵占。2019年9月20日，顾丽萍拿到格尔木市公安局《立案告知书》，但至今没有任何办理结果。格尔木市公安局。刘虎 摄
据介绍，就“格经发[2010]483号”文件问题，格尔木市发改委退休干部曹民保向中央巡视组实名举报，称市发改委原副主任尹剑云“官商勾结”、“伪造公文”，“使南山口二级水电站业主单位发生天大的变化”。2020年12月底，中央巡视组将曹民保反映的问题线索转交海西州纪委监委。2022年1月17日，海西州纪委监委以电话方式回复曹民保，其举报的格经发[2010]483号文件问题，经过调查是尹剑云伪造，2021年11月28日，州纪委给予尹剑云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其他违法问题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尹剑云在被举报的过程中，职务还一路升迁。据澎湃新闻报道，2019年7月12日-13日，政协格尔木市第八届委员会第五次会议召开，尹剑云当选为格尔木市政协副主席。2022年6月6日，庆成公司清算组就王有花、张俊秀的违法事实向海西州公安局报案，但至今没有下文。据了解，面对大量举报，王有花先后将南山口二级水电站产权，转移到俊民公司控制的格尔木民然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民然公司）、格尔木圣亿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圣亿公司）名下。如此转来转去，涉及俊民公司、民然公司和圣亿公司的数千万元法院执行标的，成为“裁判白条”。工商资料显示，民然公司股东为王雅琦（王有花女儿）、彭然（张俊秀儿子）、张俊秀；圣亿公司股东除了王有花、王雅琦、王小花（王有花妹妹）、彭然，另有游正尧持股6%。据当地知情人士介绍，游正尧为格尔木市公安局原局长、政法委原书记和海西州法制办原主任王贵军的妻兄，其在南山口一级水电站亦持有4%股份，年年从南山口一、二级水电站分红。而多份法院判决文书表明，游正尧在南山口一、二级水电站并无实际投资，其所持股份为“干股”。包括本文开篇提及的那位律师等多位当地人士感叹，作为落马官员遗孀，王有花“越被举报越硬气，越被举报越富有”。多年来，王有花从南山口一、二级水电站获得盈利5亿多元，加上现估值8亿元的两座电站资产、15亿元的忠阳山铜矿资产，其总资产至少在23亿元以上，股东的多年举报却成就了“青海女首富”。10月30日上午，笔者就上述问题分别向王有花、张俊秀发去短信，请求置评。截止笔者发稿，王有花未进行回应。当日傍晚，张俊秀进行了回复。她的回复信息全文如下：“转自 马律师：刘记者，您好。吴克庆向您们所反应的事实不属实，他称炮制公文、伪造国土证完全是编造的事实。如像吴克庆所称，那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了，如真有此事，早已由公安机关处理了。二级电站因股东之间的纠纷引发的矛盾已经历了8、9年时间了，吴克庆等人不断向政府部门、公安机关反映，还通过法院审理。现经格尔木政府协调处理，后又经三级法院审理查明，现纠纷已有处理结果。希望社会舆论监督能客观、公正反映事实，不能偏听偏信。如果您愿意了解真实情况，我可以向您提供法院判决书。”笔者遂让她提供所称的法院判决书，但截至本文发布时止，并未收到其任何相关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