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全家人都不信谢锦秀会杀人：他衣食无忧，热爱生活；上有年迈多病的老母，下有正上大学的独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十多年前的事，去报复一个年过七旬的邻居老太太？”谢锦秀及家人一直在喊冤。2021年10月，谢锦秀在村里开车，走在路上的邻居老太王坤金被撞身亡。福州中院审理后，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谢锦秀极刑，理由是两家人十余年前曾有矛盾，案发时谢锦秀驾车经过事发路段“车辆明显加速”。福建高院也维持了死刑裁决。但多名国家级司法鉴定人员在分析后一致认为，车辆并不存在“明显加速”情况，驾驶员存在“无法清楚观察到行人”的可能，无法认定谢锦秀具有故意行为。
笔者获悉，谢锦秀故意杀人案已进入死刑复核阶段。谢锦秀的辩护人指出，该案缺乏直接证据，不能排除合理怀疑，以“故意杀人罪”判其死刑不妥，将请最高法院刀下留人。
谢锦秀是福州市长乐区江田镇漳坂村人。2021年10月，他因驾车撞死一名老太太而被控“故意杀人罪”，被羁押在长乐区看守所至今。悲剧的发生，只有短短几秒。笔者获取的案发监控视频显示，2021年10月21日上午9时许，谢锦秀驾车经过漳坂村村委门口路段时，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邻居老太太王坤金。王坤金经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根据法医鉴定，王坤金系被运动中的机动车作用，致全身多部位、多脏器损伤，造成创伤性、失血性休克死亡。案发当天，谢锦秀就被当地警方带走，并于次日被福州市长乐区公安局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刑拘。警方的“办案方法和速度”，令谢锦秀一家感到困惑。他们指出，发生车撞人事故后，应先由交警部门现场勘验、作出事故责任认定，再根据案件情况判断是否构成刑事案件；但该案中，第一时间介入的却是刑侦部门，且迅速作为刑案立案。在事故责任尚未厘清时，有何立案依据？“死者一家有很多警察。她小叔子谢金灼儿子谢旭东是三溪派出所干警，谢金灼妻妹夫陈文标又是派出所所长。”谢锦秀的亲属认为，这是刑警非正常介入这起交通事故的主要原因。检方批捕时，谢锦秀涉嫌的罪名变成了“故意杀人罪”。长乐区检察院指控称，谢锦秀驾车经过案发路段时，见被害人王坤金从左前方迎面走来，即占道驾车，冲向被害人王坤金，王坤金见状向马路边墙角侧身避让，谢锦秀加速驾车撞向王坤金，使其与墙面挤压、伤重倒地。检方还称，作案后，谢锦秀用手机打电话报警，同时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并在现场等候公安人员。案发地点距离谢锦秀的家只有一两百米。其亲属告诉笔者，案发时，谢锦秀正在驾车回家拿充电宝，没有“杀人预谋”和“杀人的预备行为”，更不可能属于“临时起意”。“他就是正常在村里开车，不可能提前预知会在路上见到所谓的被害人。”谢锦秀家人表示，事发时间只有四五秒钟，事发前谢锦秀没有见过被害人，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认出被害人并“临时起意”实施撞人行为。
检方的指控逻辑中，谢锦秀之所以“故意撞死”王坤金，是因为两家人素有旧怨。检方称，谢锦秀于2012年因盖房子纠纷殴打王坤金的丈夫谢威金致重伤，被追究刑罚，遂对王坤金一家心生怨恨，伺机报复。笔者获取的案件资料显示，两户邻居之间的纠纷，其实是农村常见的琐事。相关司法文书显示，2012年1月27日，谢锦秀在村里遇见谢金灼，双方因前些年盖房子之事相互谩骂，被人劝开；后谢锦秀及家人持菜刀追到谢金灼的哥哥谢威金家门口，双方相互殴打，造成谢威金鼻部缺损等。2012年，谢锦秀因故意伤害罪获刑四年。受访者供图法院认为，谢锦秀与被害人系乡亲邻里，对日常生活纠纷本应相互忍让、共同化解，但其持强斗狠持刀伤人，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在审理期间，法院力促双方和解，以利今后双方家庭相处，但双方各持己见，和解未果。2012年11月，谢锦秀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并于2016年2月刑满释放。十余年前的此事，成为谢锦秀“故意杀人”的动机？对检方的指控，谢锦秀本人坚决不认可。他说，他根本没有报复杀人的动机，矛盾发生在十多年前，而他出狱后的五六年间，双方并未再发生过新的矛盾。“一点小事，值得让人去牺牲整个人生去报复吗？如果说他决定要报复，为什么出狱这么多年都不动手？又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太作为报复对象？”谢锦秀一位亲属说。谢锦秀亲属还向笔者提供了谢锦秀出狱后在社交平台发布的相关信息。该信息显示，2016年4月，谢锦秀出狱后不久，在自己的QQ空间发布了“想得太多，会很无力！曾经的沧海桑田都已结束”的言论。谢锦秀亲属及辩护人均指出，结合谢锦秀的言论及出狱后的表现，可以充分判断，对于当年的一时冲动而导致的悲剧，谢锦秀本人充满悔意，早已从内心深处放下了当年的怨恨，心态彻底释然，回归了正常生活。谢锦秀亲属认为，当地司法机关在没有任何客观证据的情况下，仅凭十多年前的琐事，就认定谢锦秀具有“故意杀人”的动机，属于主观臆断，“判一个人死刑，只靠主观判断就可以了吗？”
2023年6月19日，福州中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谢锦秀死刑，赔偿死者家属经济损失5万余元。该案庭审时，谢锦秀本人表示，他没有报复故意，案发时他驾车变道避让右前方停靠的车辆，且因车辆A柱遮挡，并未发现迎面走来的王坤金，事发后也积极拨打120电话求助，“本案系未尽到注意义务而引发的交通肇事犯罪。”福州中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谢锦秀死刑。刘虎 摄谢锦秀的辩护人也提出，该案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能够证明谢锦秀具有杀人的主观故意并为此实施了杀人行为，案件应定性为“交通肇事罪”，而非“故意杀人罪”。辩护人表示，谢锦秀2016年出狱后，未再与被害人一家发生矛盾，也未曾扬言要报复，谢锦秀热爱生活，家庭和睦，不可能因陈年矛盾而毁掉现有的美满生活，“过往矛盾不能等同于杀人动机。”谢锦秀亲属向笔者表示，谢锦秀只是“驾驶习惯不好”，绝非故意杀人。保险公司出险单、机动车违法信息查询中心等相关证据显示，谢锦秀开车确实开得不好，经常受到违章处罚，甚至一年内发生多次碰撞事故。“但如果因此认定他故意杀人，我们不能接受。”对于谢锦秀及其辩护人的意见，福州中院未予采纳。福州中院认为，现场监控视频显示，案发时谢锦秀驾车经过事发路段时，有明显加速情况。福州中院还指出，监控视频显示，车辆撞击王坤金后，谢锦秀未及时采取右打方向盘或刹车等措施，防止伤害后果的进一步恶化。“碰撞发生后，谢锦秀表现异于一般交通肇事行为人。”福州中院《刑事判决书》称，案发后，涉案路段陆续有行人、车辆经过，但谢锦秀未向他人求助，车辆停下后三分钟左右，谢锦秀在未下车确认被害人伤情的情况下，就拨打了120、110电话，在事发四分钟后，经路人上前询问情况时才下车。案件资料还显示，死者王坤金的家属提供证言称，案发前，王坤金多次向他们提及，谢锦秀刑满释放后几次开车欲撞击她，并扬言要报复他们一家人。对于这些证言，谢锦秀辩护人指出，相关证人系死者的近亲属，与本案有重大利害关系，证言缺乏真凭实据，不能作为直接定案的证据使用。2023年12月28日，福建高院二审驳回谢锦秀的上诉，维持了原判。福建高院亦认为，谢锦秀是为了泄愤而故意驾车撞人致死。
谢锦秀今年48岁，家中有年迈多病的老母和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因早年在外经商，积累了一定的财富，谢锦秀一家衣食无忧。出狱后，谢锦秀未再工作，除了照顾家人，就是四处游山玩水。根据他的朋友圈内容及家人的介绍，谢锦秀热爱生活，常年外出溯溪、旅游、攀登，观看花展、车展，他喜欢游泳，尤其是冬泳。“这样一个生活条件相对优渥、无比热爱生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舍母弃子，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去报复一个年过七旬的邻居老太太？”谢锦秀亲属说。谢锦秀亲属向笔者介绍，该案中，法院据以认定谢锦秀构成“故意杀人罪”的重要依据，是一家司法鉴定中心作出的《专家分析意见书》。案件资料显示，案发后的2022年2月，福州市长乐区公安局委托了南方司法鉴定中心，对“案发路段是否有坡度、是否需要加速才能正常驾驶、停靠路边车辆是否会阻碍谢锦秀驾驶的车辆正常通行”等进行鉴定。南方司法鉴定中心的《专家分析意见书》认为，事故现场在谢锦秀车辆行驶方向存在上坡状况，但车辆可以稳定车速行驶，不需加速；事故现场道路坡度状况及路面停放的车辆，对事故的发生不构成影响。法院据此指出，谢锦秀在驾车时车速存在从16.2m/h加速至28km/h的情形，行驶轨迹指向被害人王坤金。对该份《专家分析意见书》，谢锦秀及亲属不予认可。他们说，这只是一份“专家分析意见”，并非司法鉴定书，“专家意见只能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法院怎么可以凭专家的个人观点而去判决一个人死刑呢？”为了查明事实，谢锦秀的律师委托了多名国家级的司法鉴定专家，对案发情况进行了分析鉴定。多名国家级司法鉴定人员对该案进行分析鉴定。受访者供图上述国家级专家在现场勘验、多次实验后指出，事发监控视频清楚记录了事故发生过程，经充分还原，结果显示车辆行驶轨迹符合该路段驾驶过程正常行驶规律，未反映明显的追撞行人情形，亦不存在等待行人出现而后伺机突然启动撞击的行为。“案发地车辆和行人共同出现的偶然性无法排除。”上述国家级专家表示，事发时车辆没有明显加速情形，事发后，谢锦秀在车内拨打了110、120电话，无法认定谢锦秀具有故意行为。此外，上述国家级专家还指出，在案发条件下，行人部分身体被车辆A柱阻挡，驾驶员存在无法清楚观察到行人的可能。专家认为车辆未有明显加速情况，该观点与法院判决观点相左。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