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报道的绑架案，25年后凶手和受害者“身份互换”

作者  刘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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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杰是四川省绵阳市的一位地产商人。跟别人不同的是，他只于早年在绵阳开发了一个小区，便离开家乡，转战海南三亚、云南西双版纳等地投资地产项目，身家达到了10多亿。但是，家乡并没有忘记他，2022年3月，他被绵阳北川警方抓捕，2024年1月8日起，北川县法院公开开庭审理其与哥哥王明洪等17人涉黑案。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检方指控的其1998年“黑社会形成标志性事件”，王明杰其实是事件受害者，公诉人认定的“受害者”鲁元会当年系带人绑架王明杰，并将其殴打致伤，案件还被《四川日报》等多家媒体报道。

25年后，案涉双方当事人“身份互换”了。

1998年王明杰被绑架和殴打致伤后，法医验伤时的照片。受访者提供

01

民企老板曾经到北川抗震救灾十多年后被指控涉黑到北川受审

2022年7月20日，绵阳市公安局发布《关于公开征集王明杰、王明洪等人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称近期依法打掉了以王明杰、王明洪为首的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为彻底查清王明杰、王明洪等人违法犯罪事实，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向社会各界广泛征集该犯罪团伙违法犯罪线索。

“发布征集涉黑线索时，案件材料里还没有说到涉黑。”一位家属说，“先有专案组，再有立案；先有罪名，再有证据。这是很明显进行构陷的特点。”

王明杰个人和公司获得的荣誉。受访者供图

王明杰，四川玥和实业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名下有多家企业。2022年3月前后，包括两兄弟在内的一共17人因涉嫌寻衅滋事、聚众斗殴等多个罪名被北川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其中有多人是亲属。

2023年10月26日，北川县检察院以王明杰、王明洪等17人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聚众斗殴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等十多项罪名，向北川法院提起公诉。检察长亲自担任公诉人，后又由法院院长亲自担任审判长，阵容十分强大。

北川曾是汶川地震重灾区，也是王明杰非常熟悉的地方。2008年“5·12”特大地震发生后，王明杰提供自己以及借的越野车10多辆，奔赴北川救灾，并多次为前来绵阳的援建队伍提供住宿、生活用品等力所能及的帮助。同期，王明杰在绵阳开发的“布鲁斯国际新城”，为了让北川的灾民能够安居乐业，北川户口的购房者可以打折购买该小区房产。经后期测算，为北川籍客户打折的金额高达七、八千万元，这也直接导致了这个开发项目亏损。

王明杰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会以重案被告人的身份出现在北川县受审。

在绵阳市高新区，王明杰公司开发的布鲁斯国际新城，社会反响不错，企业获得了不少的荣誉。但是，也是因为这个小区曾经和物业公司之间发生的纠纷，成了日后被追究刑责的“犯罪事实”之一。

住宅小区对面，是王明杰耗资接近3000万修建的一所小学——绵阳高新区火炬第四小学，多年前已经捐赠给了地方政府，直到目前，王明杰还是该校的名誉校长。

王明杰捐建的绵阳高新区火炬第四小学。刘虎 摄

在2010年开发完布鲁斯国际新城项目后，王明杰把企业发展的方向转向了国内，随后去了三亚、西双版纳等地开发房地产项目，十多年来没有继续在绵阳搞开发。令人疑惑的是，获得了众多荣誉的民企老板，又是为何被指控成黑恶人员的呢？

02‍

上世纪绑架案“反转” 绑架者竟成了受害人

公诉方指控王明杰纠集上述被告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在绵阳市高新区多次实施暴力违法犯罪活动。其中，1998年7月2日的“王明杰以绵阳市石桥铺大桥项目工程车辆将其沙场道路压坏为由，向该项目部强行索要‘过路费’，并邀约王明洪等二十余人，持钢管、木棒殴打鲁元会等施工人员，造成多人受伤，项目停工一个月”事件，被视为王明杰、王明洪黑社会性质组织形成的标志——“树立了王明杰、王明洪等人在绵阳高新区的强势地位，形成以二人为组织者、领导者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不过，对于当年的案件，却有着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被告人家属称，如今被指控为涉黑案首要分子的王明杰才是受害者，鲁元会等人是凶手，“公诉机关是在颠倒黑白”。而且是在时隔25年后公安机关才为鲁元会等4人做了伤情鉴定。经鉴定，项目经理鲁元会等三人的损伤程度系轻伤二级，另外一人为轻微伤。 

北川县公安局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受访者供图

“试问，时隔25年之久，是如何得出轻伤二级的伤为1998年造成的？既然要验伤，为何不一视同仁为王明杰验伤？”

对于公安机关的伤情鉴定意见，被告人及家属不予认同，此外，他们称，所谓的受害者鲁元会才是真正的黑社会。因为该起冲突发生后不久，鲁元会就雇人绑架了王明杰。

对于发生在1998年7月2日的冲突，以及后来发生的绑架案，媒体对此有详细的报道。而且，媒体报道和如今公诉机关的描述截然相反。

王明杰的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份20多年前的《四川日报》。那份报纸记录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起绑架案。

1998年8月21日出版的《四川日报》。受访者供图

1998年8月21日，中共四川省委机关报《四川日报》以《火药枪顶住人质，喊价二十万赎人 绵阳发生一起绑架勒索人质案》为题，报道了发生在绵阳市高新区的带黑社会性质的一起绑架案。报道称，绑架案起于7月2日的一场纠纷。绵阳某集团公司项目经理鲁元会指挥民工向河里倾倒建筑垃圾和泥土，王明杰的父亲王志怀上前干预，并报告了绵阳市城区河道管理处。

下午，河道管理处派员过问此事，当面批评鲁的这种行为，引起鲁的不满，他认为是王明杰在与他故意作对。当晚9时许，鲁叫人挖断通往王明杰洗沙场的道路，使洗沙场附近的居民出行受阻。王明杰通知鲁来解决此事，但他却带着近100名民工来到洗沙场，不问青红皂白将王明杰手下民工王志山、王志坤打伤。 

曾经的冲突所在地石桥铺大桥。刘虎 摄

王明杰上前理论，也被对方推入河堤坎下，双方因此发生争执并殴斗。普明派出所干警闻讯后赶到现场，将事态平息，但由此埋下祸根。

然而，对于发生在1998年7月2日的这起事件，公诉机关的描述竟是“王明杰以工程货车压坏砂场便道为由，向项目施工方索要过路费，由此与项目负责人鲁元会发生冲突”。这样的描述与报纸报道的截然不同。

据《四川日报》报道，上述冲突发生一个月后，1998年8月7日，不依不饶的鲁元会又带着10余人，开着3辆车来到王明杰经营的洗沙场，提着4杆火药枪将王明杰骗走，绑架至火葬场附近一个废弃工厂内，持续时间达3个小时，勒索20万元。王的家人报警，公安人员深入匪穴将人质救出。

王明杰当年被绑架殴打后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被公安机关解救回来的王明杰生命垂危，在医院住院了10天才得以保住性命。当年绵阳市中心医院的伤情诊断为：头面部外伤，右第12肋骨全部骨折。绵阳市高新区工委副书记夏先星1998年8月19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此类恶性案件在高新区尚属首次。“我们一定要斩断伸进高新区内黑社会势力的黑手，为区内群众和投资者营造一个安宁的环境。”

据了解，除了《四川日报》，还有《四川工人日报》、《四川金融投资报》等媒体也对这起性质恶劣的绑架案进行了报道。而绵阳市高新区公安局对此事当作治安案件进行了处理。

然而，25年后，当年绑架案受害者的王明杰被指控“涉黑”，被称为匪徒的鲁元会则成了受害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转，难道是今天的绵阳警方打败了昨天的绵阳警方吗？”

03‍

“先排练再录像，绵阳市公安局奇葩的扫黑模式”

多名被告人的亲属参与了旁听。据家属介绍，王明刚当庭供述，警方侦查人员在审讯时辱骂他：“你妈卖批，你现在这个情况，黄泥巴敷裤子，不是屎也是屎”，并在审讯过程中屡次用恶意语言辱骂其母亲，要挟王明刚按照他们想要的“答案”说，若不说，便威胁要将其妻及儿子一起抓了。

北川县法院。刘虎 摄

公诉机关指控：先后两起聚众斗殴案件王明刚有参加。对于第一起，王明刚说自己事发之前刚发生车祸，那时正在医院抢救；对于第二起，王明刚也当庭进行了否认，同案其他被告人也称去现场的王明刚并非本案王明刚，是村里同名同姓的另一人。

被告人张军当庭供述称，为了让他按照办案人员想要的答案，办案人员威胁他说“你不这么说，明天就把你老婆抓进来，好让你们一家人团聚。”

一位家属证实，张军的妻子真的被强制性带走，“先在绵阳市刑侦支队问话，不按照他们想要的回答，直接呵斥、吓唬，依旧没如他们的愿。后带上脚铐手铐，拉上警车，言称把她直接送到北川看守所。拉至北川县某派出所，又继续吓唬：如果再不这样说直接送到看守所剪头发。反复恐吓，吓到给他们下跪。”

家属称，案件中的证人证言也被办案机关严重污染，很多完全不可信。“警察取证没有按规定进行，大量的证人在公安局做证，实际上是影响自由意志。”

庭审中，多名被告人称在侦查机关取证过程中，存在大量威胁、诱供行为。“像彩排婚礼一样，提前排练好再录口供，必须按他们的说。先排练再录像，这就是绵阳市公安局奇葩的扫黑模式。”

一名家属称，本案最初被抓的只有7人。最后4人前期为了让他们“排练”笔录，根本就不是被告人（方便吓唬）。直到移送检察院前一个月，他们才被办理取保候审称为被告人，在检察院移送法院前，将几人采取强制措施。

被告人家属一份提交给政法机关的《关于北川县公安机关办案人员伪造证据、诬告陷害犯罪嫌疑人的紧急情况反映》上讲述，1月27日的庭审中，本案的被告人蒲小平当庭供述，在侦查阶段其先后两次被侦查人员曹姓警官、卫姓警官事先带至北川县公安局的办公室，警官给蒲小平提供了香烟和茶水，并针对接下来的提审过程以及讯问内容进行预先排练，甚至“开导”蒲小平参与一起聚众斗殴和参与多起聚众斗殴的结果是一样的，让蒲小平针对其没有参与的犯罪事实作出虚假供述。排练好以后，办案民警立即将蒲小平带至地下办案区的讯问室，打开录音录像设备，按照预先排练好的流程和内容进行提讯。事后，蒲小平认为此行为不妥，遂向提审他的卫警官发送短信，表示其未参与石桥铺村7组、普明北路、虹苑路的聚众斗殴事件，希望能够重新协助调查，但一直没有得到卫警官的回复。之后，蒲小平多次尝试与卫警官电话联系，但对方始终不接听电话。

蒲小平当庭继续供述，本案进入审查起诉阶段后，由于其始终未能与卫警官取得联系，在承办检察官对他进行认罪认罚释明以及确认是否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的过程中，蒲小平再次将发给卫警官的短信内容展示给承办检察官观看，并表示拒绝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希望检察机关能够查明案件事实。并且，蒲小平当庭指认，其当时曾向坐在公诉席最后一排的赵东升检察官展示了短信内容，但至今都没有收到检察机关针对侦查人员非法取证行为的调查结果通知和答复。甚至在向承办检察官反映后的第二天，蒲小平就被批准逮捕，相关的讯问笔录依旧被当作指控蒲小平以及本案其他被告人有罪的证据移送至北川法院。

被告人赵成碧在庭审自述称，在未开庭的情况下，北川法院副院长“李钊”（审判员）在看守所的安康医院院长办公室对她进行“认罪认罚”的诱导，说认罪认罚可以少判两年，她可以早点回家照顾其外孙女。

被告人亲属们称，公诉机关指控的所有“犯罪事实”，均是当年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如今成了炒回锅肉”。当时的施害者，摇身一变，竟变成了受害者。为了凸显被告人罪大恶极，甚至将鲐背之年（90岁）的老人赵立英从在ICU里住院了一个多月的被害者写成了犯罪嫌疑人。

被告人赵成碧的母亲赵立英（时年90岁），被控参与催收非法债务。受访者供图

被告人家属称，17名被告人，有7人排在最后、建议刑期较短的进行了“认罪认罚”，但是没有一个人认可有这个所谓的组织。本案被告人多数系直系或旁系亲属、同村关系，多名被告人当庭称“如果有这种关系就是黑社会，那么我从生下来就算是加入这个组织了”。

“在质证的时候，本来说好了的‘一证一质’，结果检察官直接跳跃式的读，对我们亲人有益的直接跳过。”一名被告人家属说。

“我爷爷当年是炮兵负伤残疾回家，国家一直有补贴。现在把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婿全部抓了，要硬做成黑社会。有这样迫害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军人家属吗？”王明杰家的一位晚辈说。

王明杰的父亲王志怀在军队服役13年，以残疾身躯退役。刘虎 摄

该案在第一次开庭后进行了休庭。2024年2月20日起，案件继续开庭审理，目前仍在进行中。多名被告人家属说，此案为公开审理案件，欢迎各地网友前往旁听此案奇特的公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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