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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周羊羊:“我是野生动物的专职铲屎官。”

🐘🐘🐘 北美小象君 2020-02-24

周羊羊

小象君主编


周羊羊,原名周滢/Katherine。生于中国,加州制造,现居波士顿。本科以学院最高荣誉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获得生态、行为与演化(Ecology, Behavior and Evolution)以及英语文学双学位,目前正在攻读塔夫茨大学卡明斯兽医学院(Tufts Cummings School of Veterinary Medicine)的保护医学硕士。

 

接受采访的当天,周羊羊刚从实习单位海角野生动物诊所(The Cape Wildlife Clinic)下班,穿着常年不变的牛仔裤,额前的碎发用一条发带绑起来。「工作的时候手上都是屎,头发掉到眼睛里也没法用手去拨。」她一边解释一边把发带取下,「很多时候衣服和裤子上也都会被拉屎,我干了两星期了,还没有被鸟拉屎到身上过,不错。」


这个坚称自己是「野生动物专职铲屎官」的女孩子在过去的一年里从赤道跑到北极,也从零海拔地区登上青藏高原,只为了看当地特有的生态系统。「感觉是时候休息一下,好好看看自己所在城市的物种了。」她伸了个懒腰笑着说。


象 = 小象君

羊 = 周羊羊

 

文学 + 生物 = 小象君主编

 

象:你的介绍里说你在大学里修了生物和文学两个专业。这两个专业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为什么会想到要修这两个专业? 

羊:说实话一开始决定去修这两个专业的时候还挺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还挺独特,应该没什么人同时修生物和文学的。结果上课上久了,发现英语课上好多同学是生物专业辅修英语的。其实历史上也有很多有名的作家,同时或者曾经是医生,比如鲁迅。可能是因为学生物的人大多数对生命都抱着好奇、探索的心态,而生和死也是文学作品最喜欢关注的命题之一。所以学生物的人很容易就会对文学感兴趣,反之亦然。

在Cape Wildlife Center帮助蝙蝠进食。©周羊羊

选生物的原因是其实从有记忆起我就想长大了做动物学家,天天往野外跑。后来小学开始接触写作,觉得自己也很喜欢写作,再加上作为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我所有对野生动物的接触就是通过阅读动物类的书籍,就想当写动物的作家。后来来到美国读书,本来对于在美国读文学我是抵触的,因为要跟一群母语是英语的人竞争嘛。结果后来因为确实喜欢,就尝试上了两节英语文学的课,竟然没挂(笑),就下定了主修英语文学的决心。当时选这个专业只是想圆自己的一个文学梦,结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选了我们英文系海瑟教授(Ursula K. Heise)的课。她从文学的角度来探讨人们是如何讨论物种灭绝、气候变暖等环境问题的。其实认真去看,很多关于环境保护的故事都用的是同一个模板。比方说,人们在讲跟气候变暖有关的故事的时候就喜欢用“气候变暖导致世界末日,人类死光”之类的故事模板达到类似恐吓的目的,而讲物种灭绝的时候,就喜欢讲“世界上最后一只xx,比如旅鸽/袋狼/渡渡鸟”的故事来造成怀旧的效果。从上完那门课以后,我就对文学如何塑造人们想象中的环境特别着迷,也意识到storytelling在生物保护中的重要性,平时写文章也会更加注意这方面。(在这里要给教授打个硬广:她唯一一本被翻译成了中文的著作是《地方意识与星球意识:环境想象中的全球》,欢迎大家去看。)

周羊羊(左)在英语系的毕业典礼上跟海瑟教授深情告白……不是,是告别。©周羊羊

象:所以也是抱着结合文学与动保这个想法加入小象君的吗?

羊:其实早在我还没想着主修文学的时候就意识到野生动物保护不能只靠圈内的小部分人,是必需要靠社会一起参与的,只不过原来不知道小象君这个公众号,当时想的是自己开个公众号写关于国外动保的文章,不过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小象君的创始人之一小白兔,然后正好那时候小象君在招人,才知道原来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与其自己从零开始,倒不如加入小象君,帮助现有的公众号做得更好,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在阿拉斯加的山巅买了二十块钱的WiFi(山里手机没信号嘛),接受了静姐(编:即小象君创始人JJJJ)的面试,从此成为了小象君的一员。直到今天我都还心疼那只说了一句话就断掉的二十块钱Wifi……这一句话删掉哈。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加入小象君是2017年做的最重要最正确的决定。加入小象君让我在个人和职业方面都成长了很多,我很感激。

 

象:加入小象君以来,你写过几篇反响还不错的文章,有什么想说的吗?

羊:当然要感谢读者的厚爱哈哈哈哈。我想你指的主要是讲Dr. Isabelle和好莱坞之狮那两篇吧。(编:复习戳文后链接)这两篇文章其实我都想写很久了。Dr. Isabelle是2015年夏天从她那儿回来我就一直在琢磨,因为太震撼了,她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做了这么多的事。我特别想和更多人分享她的故事,后来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写出来了。不谦虚地说,那篇文章受欢迎其实我不是特别意外,因为我花了两年时间去想怎么写出这个故事。但是P22(注:好莱坞的美洲狮)那篇真是意外走红,因为我当时忙着考试,没怎么细想,想到啥就写啥了。这要特别感谢猫盟和果壳各位大大的carry。我是一直想把P22的故事写给国内读者看的,因为我所有的野保教育都在南加州,其中洛杉矶当地的野生动物种群就是我最直接的老师之一。所以我喜欢说自己是“made in California(加州制造)”,因为在来到UCLA以前我对野保的知识为零,我所有的知识和理念都是在UCLA里成型的。

周羊羊在伯利兹见到的第一只美洲狮。©周羊羊

洛杉矶是个特别好的城市,事实上整个加州都是特别好的州,因为他们允许美洲狮这种大型猛兽生活在他们的居民区附近。如果换在美东,可能早就被猎人打死了。虽然我很喜欢波士顿,但是我在东岸去树比较多的地方,要穿橙色的警示衣防止猎人误伤,在加州就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然后我的动保理念也是深受我们学校的大佬级教授Peter Kareiva和Jared Diamond的影响,Peter Kareiva就提倡保护城市附近的动物,人类和动物共存,这个和E.O.Wilson还有其他一些大佬的那种保护一整片森林谁也不准进去的 “pristine nature” 的idea是相反的。Jared Diamond和E.O.Wilson在上个世纪也有一场战争,Jared Diamond提倡的是island geography,就是好几个连通的小栖息地比一整块大栖息地更利于物种的保护。当然我非常钦佩E.O.Wilson,不过从我讲的洛杉矶美洲狮的故事还有我的“学院派系出身”都会发现我更倾向于Kareiva和Diamond的理论。所以你会看到我的文章很少去写那种“纯美大自然”,更多时候是在动物和人类的生存中寻找平衡。俗话说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我是野生动物的铲屎官。”


象:你总是说自己的工作是给野生动物铲屎,那具体是做什么?

羊:就是铲屎啊。我从大二起开始在野生动物诊所做志愿者,伯利兹、美国加州、还有包括现在麻省的两个野生动物诊所都待过。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铲屎,铲完了就给他们准备食物。很多人看到网上各种萌萌的野生动物视频,想象我们(注:救助者)的工作就是天天跟野生动物cuddle。其实人家怕我们怕得要死,你想,站在野生动物的角度上,莫名其妙被人抓进来,关到一个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每天笼子被打开的时候都要被戳一针或者进行什么手术,谁还萌得起来,他们都恨不得把你的手咬下来。除了给药或者手术的时候,我们都会避免接触野生动物,因为他们不喜欢和人类接触,如果你有事没事就去瞅他们一眼,他们天天看着你的脸会吓得半天恢复不了。

周羊羊工作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病号拉的屎清干净。这是一只红尾隼的病房。©周羊羊

做了这么久的救助,最大的感触就是所谓野生动物救助,说白了我们就是铲屎官。我不太喜欢说自己做的是救助野生动物的工作,因为这样说起来感觉好像我们是在拯救这些动物的生命,我们是施恩的。如果真的说有人拯救了他们的生命,那也是做手术的兽医,和我是不搭边的。而且实际上,我们能给予他们的帮助少之又少。救助野生动物太难了,通常救助过程中对动物造成的精神压力远大于你对他们身体状况的治疗。很多动物活着进来,我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他们能活着出去。

 

象:说到活着出去,你之前也提及了生命与死亡是你感兴趣的课题。你在工作中会经常接触死亡吗?

羊:太多了。就拿我这次在Cape Wildlife Center 实习来举例,头五天接收了三只臭鼬、一只隼、一只加拿大鹅和一只红喉潜鸟,病情都超过我们的能力范围,全部一送进来检查过就决定安乐死了。只有一只普通潜鸟送进来的时候就没问题,只是外面天气冷他被冻在了海滩上(别笑真事儿),吹了一天暖气隔天就放回去了。还有一只是家里的猫抓了一只老鼠,老鼠被主人送进来了,送进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除了这些,头五天就接收了一只eider(注:绒鸭)一直救助到现在,昨天晚上不晓得什么原因也死了。也就是说,头五天收了九只动物,一周过去了,没有一只活下来。接下来的几周状况也是差不多的。

周羊羊(最右)实习过程中协助兽医(最左)清洗一只绒鸭。©Cape Cod Times

象:动物送进来就要安乐死,会感觉到难过吗?

羊:送进来就安乐死的动物,我一般不会特别伤心,因为能被送进来的基本上都是虚弱到人能够抓住他们了,就算不是我们把他们安乐死,这么虚弱的动物在野外也很难活下去。比较难过的是那些我们觉得还有希望,用尽办法救治,最后却还是安乐死的动物。我们今早安乐死了一只小秋沙鸭,她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吧,当时是胸口有两个大伤口。兽医手术缝合了伤口,好不容易胸口的伤口好了,结果她又在这期间感染了其他细菌,其中一只脚的骨头都已经融掉一小块了。就像我说的,野生动物特别是某些鸟类太难治疗了,你把他们关在笼子里带来的恐惧可能多过他们身体上的不适。很多因此免疫系统失常,或者自己伤害自己。医好了一个病,另一个病又来了。这只秋沙鸭我们照顾了两个月,最后还是必须放弃,你想那么多人那么久以来的努力相当于都付诸东流了,能不伤心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好比你写一篇文章快写完了,但老师说你字潦草把作业撕了让你重新写一遍。虽然你记得开头和内容但你也懒得写了,因为一篇文章花光了你所有精力,只差一个结尾,你却要从头来过。”只不过我们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象:这句话好像不是用在这种情况下的,不过你开心就好。)

Tufts Wildlife Center救助的小鸭子。©周羊羊 

象:死亡率这么高,不觉得绝望吗?

羊:一开始是会有,因为我当初对野生动物救助感兴趣的原因肯定是想拯救更多生命嘛,恨不得拯救地球上所有的动物,所以看到安乐死的case总是觉得好像自己做的还不够。不过慢慢地就发现野生动物救助其实不完全是为了拯救生命,当然能拯救是最好的,但是更多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帮助他们减轻痛苦。就像我说的,我更喜欢说自己是野生动物的铲屎官,因为我们不是神,没有办法“救助”“拯救”所有的生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们在这里的时刻给予他们最好的照顾。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不觉得我们是在施恩于这些动物。相反,我觉得能跟他们这样近距离接触是我们受到的恩惠,现在不是很流行佛系什么的嘛,我觉得我看待自己工作的方式就是很佛系这样一个态度。他们来到诊所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让我有机会去照顾他们。

 

加州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的海狮,摄于2015年。©周羊羊

象:有什么契机让你改变了这种想法吗?

羊:有两件事吧。有一年夏天我去了中美洲伯利兹的野生动物诊所,当时他们救下来一只小灰狐,是有一个人在路上看到她被一群小孩用石头砸救下来的,但是救下来后又不知道她妈妈在哪里,就只能把她送进诊所人工喂养。但是当时兽医就怕她太小,我们老给她喂奶,她不怕人不愿意走了怎么办,然后也没有妈妈教她怎么打猎。半年后再去,她不但一直和人保持距离,而且无师自通学会了打猎。我是看着她被放回野外的。看着她从一个小毛球长大到顺利放归这个过程让我对野生动物救助有了信心,至少对于这只狐狸来说,她的生命轨迹是被完全改变了的。我觉得这个给我带来的成就感,比保护一个地区的种群来得更大更直接。当然成就感这个是可能变的,但是目前来讲,我就喜欢看到被救助的个体能够成功回归野外。

周羊羊提到的最终被放归的灰狐从小baby(上)长成少年的样子。©周羊羊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在学校的野生动物诊所做志愿者的时候,发现每一个志愿者对于动物的照顾都非常的细心。细致到铺笼子的床单上破了一个洞都要想办法盖上,免得动物不小心一爪子踩进洞里被床单缠住。特别是有一次我们有一只乌鸦送进来,有一个志愿者专门从柜子里找了各种玩具给他挂在笼子里,因为乌鸦很聪明,给他这些玩具他就不容易觉得无聊。我就印象很深刻,以前我只觉得我们的工作就是重复的铲屎和清洁,没有什么脑力劳动,但是从那以后我会经常想怎么样可以让我照顾的病号在住院期间更舒服。我现在最喜欢的是给水鸟做donut,donut是我们的叫法,其实就是给他一个舒服的垫子坐着,因为水鸟日常是待在水上的,突然给他们一个硬木地面,受力和在水里不一样,他们趴了一段时间后贴着地的那片肌肉或者骨头容易受伤。有一次在诊所工作的兽医学生特别拜托我给他照顾的那只鲱鱼鸥做donut,因为我前一天做的donut鲱鱼鸥很喜欢,一个晚上都坐在上面。我觉得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就很愿意一直做下去。

实习期间送进来的一只大黑背鸥和周羊羊给他做的donut。©周羊羊


“野保让我相信人性”

 

象:你不光做野生动物救助,也做了很多研究类型的野保工作。研究型和救助型的野保工作有什么区别?作为过来人有没有什么建议给正在二者之间抉择的同学们?

羊:首先无论是研究型还是救助型,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很穷。研究型的如果找对了项目可能资金会充裕点,但是救助型也是一样的。我在的几个救助中心都有个共同的特点,特别依赖捐助的资金和志愿者的人力。只要救助中心愿意分享自己的成果,愿意让非专业人士参与进救助,一般都能得到社区的认可(community support)进而得到资金。

 

野保研究最吸引我的方面是可以到处跑,救助的话一般就在救助中心等动物出现。我去年跟着我们教授去了非洲的喀麦隆,相当于是开挂吧,因为进的保护区不是特别多外来的游客去的,研究基地的设施也是刚刚建好,我们是第一批入住的学生。在营地里的生活真的跟世外桃源似的,没有手机信号,唯一进来的方式是徒步,无聊了也没有电给你玩游戏或者上网,只能聊天。所以在营地的期间,我们和当地的学生、营地的帮工就是彼此唯一能说话的对象。二十多天后所有人都成了好朋友。

在喀麦隆的研究营地Bouamir。周羊羊供图

我们所在的法语区,当地人都只会说法语,但是虽然语言不通,早上互相看到还是会很热情地说Bonjour。我记得营地有一个帮工长得蛮好看(哈哈哈)但是有点害羞,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于是有事没事我就会去撩他一下。后来他看到我坐在篝火边就会跟着坐下来,还教我一些简单的法语单词,像是“火”啊“鸟”啊之类的,可惜我现在都忘光光了哈哈哈。另外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我们洗澡的地方是在小溪边上搭的一个简易木板,要洗澡就拿水桶打溪水上来,然后男生女生洗澡的地方之间用一丛灌木挡住。有一天我的教授跟在我后面往洗澡的地方走,突然说“你掉了一件衣服”,我回头一看,卧槽,我的内裤掉了。教授边走过去边笑着说我就当没看见。我其实一般是个比较尊敬师长的人,但是从此以后我就把我那六十岁满头白发的教授当同辈朋友看了,毕竟连你内裤都看过的教授还有啥不敢说的?野外研究真的能把不同文化不同年龄的人带到一起,我觉得这是野外研究我最难放弃的一点。

 

在非洲的营地洗澡的设施。©Morgan Barnes

最后,我觉得很多从事动保行业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厌世或者社交恐惧的感觉,就是不是特别喜欢人类,反正我自己是这样的。但是自从入野保坑以后,我反而越来越相信人性而且越来越喜欢和人打交道了。除了我刚刚说的在喀麦隆的感受,我在其他地方也感受到无论哪种类型的野保,从事野保工作的人一般都特别热心,只要你去问,一般没有不回答的。而且从事野保的人很多都对其他生命有着同情心和同理心,很少会有那种很mean的,至少我很幸运暂时没有碰到过。

 

象:最后一个问题了。2018年有什么期待?

羊:在波士顿继续好好生活。小象君也能继续陪伴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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