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与市场：世界的钟摆会再摆回去吗？｜马国川

在新冠肺炎疫情结束之后，人类将迎来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未来世界将由市场与政府的关系来决定。国家与市场的边界将划在何处？答案将取决于20世纪已经提供的足够多的经验和教训，也取决于不同价值观的博弈。

政府与市场：

世界的钟摆会再摆回去吗？

作者：马国川  

来源：财经杂志（2021.02.06）

在新冠肺炎肆虐全球的当下，未来世界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多。但是有一件事却越来越清晰，这就是，新冠肺炎将和“大萧条”一样改变世界。

在笔者看来，“大萧条”对世界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导致国家与市场的关系发生了逆转。在复杂无比的经济现象中，国家与市场的关系是一条最重要主线。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1776年出版古典经济学经典《国富论》，首次揭示“看不见的手”的重要性。他抨击重商主义时代政府对经济生活的无端干预，呼吁通过不受政府干预的自由市场作用保持经济的高效率。在这种时代精神的影响下，大多数西方国家强调所谓“自由企业制度”，而政府对经济活动的干预则日趋减少。不过，正像萨缪尔逊所说，“远在这种倾向达到完全的自由放任(即政府完全不干预私有企业)的状态以前，潮流开始向相反方向转变。自从十九世纪后期，几乎在我们所研究的所有国家中，政府在经济上的作用都稳步增加。”

“大萧条”是一个分水岭。在这场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面前，之前经济学家们关于“计划与市场”的争论似乎已经有了结论。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表现良好，几乎是一枝独秀，实行市场经济的国家则普遍衰退，久久不能从萧条的泥潭里脱身。乃至有些人对纳粹德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望希特勒打败斯大林，挽救资本主义。罗斯福的“新政”虽然不是向社会主义的苏联学习，但是也扩大了政府的权力范围。例如，1933年根据《证券交易法》建立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开始对金融市场进行严格监管。还建立了联邦通讯委员会(FCC)、民用航空局(CAB)等等，对有关行业进行业务许可证、产品价格等方面的控制。在二战结束后的世界里，东欧、中国等地区复制苏联模式，第三世界则通过国有化发展经济，欧洲国家追求福利国家，美国也成为一些学者所说的“管制资本主义”。总之，在世界范围内，国家的地位上升，一步步地将其领地延伸到曾属于市场的领域。

然而，这种趋势大约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后，政府的作用就受到质疑，市场的作用得到重新重视。上世纪70年代，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遭遇“滞胀”之后，转向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放松和解除管制，推行私有化和自由化。几乎与此同时，社会主义各国政府垄断经济的计划体制的弊病暴露无遗，纷纷转而实行市场取向的改革。于是，推行经济自由主义和削弱政府的经济作用成为新的时尚，宏扬市场的作用成为20世纪最后20年的时代主题。政府逐渐退却，市场的领地不断扩大。

对这场宏大的世界进程，《制高点：重建现代世界的政府与市场之争》一书进行了生动而精彩的描写。那么，这场变革的本质是什么？这本书指出：“这是一种运动，对可以产生上佳经济收益的市场经济体系越来越具有充实的信心，同时也强调融入世界经济秩序的价值。其核心结果是，政府的概念从所有者和经济活动的直接管理人向监管者和规则制定人的转变。”

《制高点》是普利策纪实文学奖得主丹尼尔·耶金（Yergin. D）和国际政治经济问题顾问约瑟夫·斯坦尼斯罗Stanislaw.J）合著的一本书，1998年出版后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华尔街日报》评论说，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对二战后世界经济和政治命运的描述。在新世纪之初，它就被翻译成中文。当时中国正处于从传统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轨的关键阶段，大力推动国有经济要从一般竞争行业退出，发展民营企业，提倡市场和竞争，因此《制高点》对于中国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由于当时国家领导人的推荐，这本书在国内风行一时。

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在中文版序言里指出，过于迷信政府的作用，政府过多的干预，“势必扼杀民间非凡的创造力，使得经济没有效率和活力”。他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肯定了政府逐渐从直接管理经济的职能中淡出的世界进程。这一进程在1998年遭遇了亚洲金融危机的考验。不过，人们从危机中得到的教训不是重回政府主导的过去，而是要确保市场动作有坚实的基础，良好的市场需要良好的监管。仅此而已。也就是说，历史的钟摆并没有摆回去。

当然，对于《制高点》也有不少批评，最重要的批评是认为两位作者过多地强调了市场的优点，而对市场带来的问题则往往语焉不详。在吴敬琏看来，“这可能反映了90年代初期的时代特点。在苏东剧变后的一段时间里，许多人认为苏联和东欧国家政治经济体系的崩溃意味着‘历史的终结’：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已经按照有利于市场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然而人们很快地发现，历史并未终结，政府与市场的冲突只是改变了形式，它将在新的更高的层次上展开。”

历史印证了吴敬琏的预言。政府与市场的冲突在新冠肺炎疫情的背景下展开。中国发挥强势政府的作用，不但较好地控制了疫情，而且率先恢复经济增长，就像“大萧条时代”的苏联一样，成为世界大国中的唯一亮点。这种强势政府对经济社会的强力管制，受到一些人的高度评价。欧美国家至今笼罩在疫情的阴影下，经济增长乏力。为了防疫需要和刺激经济，欧美各国政府纷纷采取史无前例的社会管控和宽松的货币财政政策等措施。这些措施必然扩大政府的作用和责任，虽然在非常时期有一定的必要性，但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的严重打击下，这些措施将来是否会长期化？假如像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那样退出刺激政策，各国能够通过自由市场和中国一较高低吗？假如不退出，各国通过持续扩大政府领地与中国展开竞争，结果又会如何呢？不管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意味着在40多年后，一场重新划分或调整国家与市场边界的时代或许正在到来。

重新划分或调整国家与市场边界，当然并不意味着市场退出，不过市场确实要经受考验。《制高点》的两位作者提出，人们是否能对市场保持信心，取决于它是否能够通过以下的考验：(1)市场经济能否实现它对持续的经济增长、更高的生活水平、更充分的就业等的承诺；(2)能否保证社会公正；(3)能否保证世界各民族的民族特性得到维护；(4)能否在保护环境的同时给予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的同等机会。

20多年过去了，市场经受了以上四条考验，但是得分并不理想，而且现在又面临三大新的考验。首先是全球化，因为全球化使市场突破了国界，但是目前又缺乏超越国家的机构对全球市场进行平衡和监管。虽然全球化确实极大提高了人类总福利，可是分配不平衡现象也在加剧，导致人们对市场全球化的质疑。其次是互联网、AI等高科技的发展，会不会改变人类原有的行为模式，包括经济行为，从而导致市场规则可以被取代或超越？事实上，一些人认为大数据技术为计划经济的回归提供了新的可能。第三，全球自然灾难（包括瘟疫）。新冠肺炎的教训极为深刻，市场在未来是否能够很好地应对类似的瘟疫，还有那些未知的自然灾难？这三条将和《制高点》提出的四点一起，考验市场，进而调整市场与政府的关系。

在新冠肺炎疫情结束之后，人类将迎来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未来世界将由市场与政府的关系来决定。国家与市场的边界将划在何处？答案将取决于20世纪已经提供的足够多的经验和教训，也取决于不同价值观的博弈。我期望，人类为新冠肺炎而遭受的苦难与牺牲，能够换来一个经济繁荣、生活富裕、社会公正的世界，一个个人的尊严和权利得到充分尊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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