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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宗达先生:从黄侃先生学习《说文解字》的体会

陆宗达先生 文字研究 2021-10-27

陆宗达先生:从黄侃先生学习《说文解字》的体会


▲黄侃(1886-1935),字季刚,湖北省蕲春县人,师从章太炎、刘师培,是近代著名的音韵学家、训诂学家。


我早年认识近代国学大师黄侃(季刚)先生,深深钦佩他在民主革命中的勇气与志向,仰慕他的才华与学识。从1926年起,我便决心跟随他学习“小学”(也就是文字训诂学)。


季刚先生教我读的第一部文字训诂专书就是《说文解字》。他对我说,《说文》是文字训诂的基础,攻“小学”,由《说文》起步最为便捷。要我集中精力,学通,学透。然后再读古代文献的注疏和其他文字训诂专书,便可触类旁通,一隅而三。


但是,当我步入这个“便捷”之途时,很快就发现学习《说文解字》并不轻松。尽管《说文》只有五百四十部,九千三百五十三个正篆加上一千一百六十三个重文,少于后来的《康熙字典》五、六倍,每字下的形音义说解又简到不能再简;但是,其中的文字、音韵、训诂材料十分丰富而系统。把《说文》当成一般的字典查查固然容易,要想运用它来辨文字、集声韵、通训诂却是一件十分艰巨的工作。


季刚先生让我先拿出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连读三遍,然后抛开段注光读《说文解字》白文。读完了段注,白文似乎没什么可读的了。其实不然。《说文》的基本功都在白文里。首先,我把《说文》里正篆本字下未出现的旁见材料都集中起来,抄在正篆本字下面。例如,“慶”字下说:“吉礼以鹿皮为贽,故从鹿省”,这一条抄在“鹿”字下面。“”字下说:“此古货字”,这一条抄在“货”字下面。而“”与“货”既是异体字,则“为”与“化”便是同音,所以,还要同时抄在“为”和“化”字下。,“頨”字下说:“读若翩”,这条抄在“翩”字下。“獱”是“猵”的重文,也就是说“宾”与“扁”作过一对异体字的声符,它们的读音也应相同或相近,于是又把这一条分别抄在“宾”与“扁”字下面。……类似这种旁见材料,大约有十多种、一万一千多条,等全部作完,已经翻烂了好几部线装《说文》。这还不算完,还要把《说文》中全部的形声字归纳到每个声符下面,并且把每个声符按声和韵填到古韵表里。同时,把说解里和正篆音近义通的字挑出来。比如,“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天”是正篆,“颠”、“至”、“上”都与“天”或双声韵近,或迭韵声近,或完全同音,而意义又相通;所以,全都圈出来。等把这些工作都作完,我又把《说文》通读了几遍。


说实在的,拿着一部《说文》翻来翻去,整天面对那九千来条材料,写些重复的字,作这些烦琐的工作,开始时真感到枯燥无比。但是,渐渐地,我不但弄熟了《说文》的部首、编排,而且完全明白了自己所作工作的意义。我理解了文字的形音义都是有系统的,散见在《说文》中各处的材料都是统一的,只有把它们集中起来,才能在纷繁之中见其头绪,并从不同的角度解决文字训诂的问题。我不但懂得了《说文》的体例,而且了解了许慎体现在《说文》里的文字理论,更重要的是,我明确了传统语言学形音义统一的基本方法,谋求到治文字训诂学的主要途径,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以为自己在《说文》上下的功夫够多够大了,其实,季刚先生在《说文解字》上作的工作比他教我作的还要琐细。我曾亲眼看见他把说解字中不见于正篆的字全挑了出来。开始时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作。后来,我在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里发现段把不见正篆的说解字全都改掉,因为这个,造成了段注的不少失误。我才明白,季刚先生挑出不见正篆的说解字,是为了把古籍小篆与汉代当时的文字进行对比,他承认文字的发展,承认前代小学家所谓的“俗字”。这使他的文字训诂工作少犯很多错误。由此我便渐渐懂得,任何高深的专门学问都要从看来是最拙笨的工作开始。每一项枯燥烦琐的工作背后,都隐藏着一片学术的新天地。唯有从最基础的工作作起,才能深入到自己所学的领域中去。从此,我对季刚先生的指点便更为信服。


《说文》弄熟后,我又读了不少小学专书,同时留意运用这些专书去解决古代文献阅读中的问题。季刚先生在处理精与博的关系上也给我很大的启发。他熟读九经三史,诸子百家多有精研,诗词歌赋出口成诵。唯其博,他便能吸收更多的营养而达到精深的高度;唯其精,他才能将芜杂的材料挑选整理、去粗取精,作到博而不乱。但是,他的博,也是从一两部文献开始的。我在他的指导下,精读了《毛诗》、《左转》、三《礼》和《周易》,而且读书量日益增多。掌握了更多的古代的活语言,又熟悉了古代的训诂材料,再来体会《说文》,便觉得一切都活起来。随着很多疑难问题的逐步解决,我对《说文解字》的理解就更深入。我不但能熟练地讲解它、自如地运用它,还能够评论它、甚至纠正它了。


《说文解字》是我学习文字训诂学的起点,几十年来,我在文字训诂这个领域里经历更多,涉猎更广,但是在完成每个新课题之后,又常常还是回到《说文解字》上来。十年内乱期间,由于业务荒疏,连自己最熟的《说文解字》都忘却不少,使我很感惶恐。但是,近几年,我又拣起了这部《说文》,作为自己教学和科研的工具书之一。近六十年来我常读《说文》,至今仍然不断有新的体会。例如,前些天我读到《八上·壬部》“”下说:“壬,徼幸也。”发现“壬”与“幸”的关系。便由此想到从“壬”的“茎”、“颈”、“胫”等,都是直立的,是动植物体上的支柱,而“幸”也有直的意思,与“幸”相通的“吉”也有直义。“幸福”的“幸”取义于直,而“凶夭”的“夭”却是“歪”的古字,所以它们是反义词。“壬,徼幸也”这条旁见的说解,帮助我把一系列训诂进一步沟通。如“緈”训直,读若陉。《离骚》中“婞直”。《广韵》“緈,絓婞”。而从吉声之字:“桔”训直木;“颉”训直项以及“佶”训正,都清楚了。所以我很推崇“温故而知新”这句话,很多有学术价值的书,都是常读常有所感、常用常能出新的。我至今还在其他工作之余常读《说文》。今天的平装报纸本书比线装书结实多了,可前不久,又被我读烂了一本平装《说文》呢。


我以学习《说文解字》为例,并不是说攻文字训诂学只有一本《说文》就够了。更不是说任何问题通过《说文》都能解决。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向中青年的同行们谈谈自己的一点体会:专攻要从基础开始。任何书,下了苦功夫,才能自如地运用它。而只有不断运用它,才能更为精通它。并且,学习是无止境的,要活到老,学到老。


今天的时代与我初学《说文》的时代已大不一样了。可以说,各方面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文字训诂学上,科学的理论和科学的方法也已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在这个继往开来的新时代里,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仍有待继承,文化教育更需加速发展。文字训诂学不但需要提高,更需普及和广泛应用。为了“四化”的明天,在我们这一个学术领域里,下点苦功夫打好基础,是绝对必要的。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198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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