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之死》节选
《陳夢家之死》
節選
“像殺豬一樣”,
很多年之後,
家住東廠胡同的劉大爺還能記得這个聲音。
他坐在竹椅上,
靜默了很久。
那一夜,
東廠胡同的許多人都沒能睡覺,
因爲淒厲的慘叫持續了一夜,
到黎明才慢慢減弱——
天亮了,
火葬場的大卡車開來,
運走了屍體,
至少有六个人死了。
東廠胡同旁邊,
就是考古研究所。
那一晚,
聽到慘叫聲的除了東廠胡同的居民,
還有一个人。
這一天白天,
他被紅衛兵揪鬥,
戴上了“流氓詩人”的高帽子,
被關在考古研究所裡,
這一幕,
他早就預見到了。
那是十幾年之前,
一天,
燕京大學校園裡廣播通知,
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操,
別人都不以爲然,
只有他說:
“這是1984來了。這麼快。”
《1984》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 George Orwell)的小說,
預言了未來極權社會的情景。
8月24日夜裡,
他聽見窗外的慘叫,
以及伴隨每一聲慘叫而來的銅皮帶鞭打的聲音。
皮帶觸及到人的皮肉上,
發出一些沉悶的回聲,
仿佛打在棉花上。
“也許不是人。”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
又有一聲慘叫,
否定了他的猜想。
他對同事說:
“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耍了。”
然後,
他寫下了遺書,
吞服了大量安眠藥片。
8月24日這一天,
是陰曆七月初七,
新月。
他20歲的時候,
寫過一句詩:
“新月張開一片風帆”
要是那天晚上死了,
也許是个不錯的結局。
然而沒有,
劑量不夠,
他活下來了。
夢家,
夢見家鄉,
一个多美的名字。
然而趙珩先生回憶,
陳夢家曾經在淩霄花下對他說:
“你知道我爲什麼叫夢家嗎?”
“不知道啊,
你是不是做夢見家了?”
“不是。
是我母親生我之前夢見一頭豬,
但是我總不能叫夢豬吧?
所以就把豬上面加了一个寶蓋。”
趙珩先生也不能斷定這个故事的真假,
不過,
“家”的甲骨文,
確實是寶蓋頭下面一个“豬”。
而陳夢家的弟弟叫陳夢熊。
陳夢家是浙江上虞人。
他的父親是位牧師。
據說,
牧師父親從十歲開始學習基督教以及天文地理數學等,
可偏偏不學英文,
理由是:
上帝人人可愛,
倘若借宣揚宗教而輸入我國種種不利的勢力,
他就要抵抗。
陳夢家也繼承了父親的這股子倔強,
儘管,
從外貌上看不出來。
陳夢家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清澈而意氣風發,
眼下還有臥蠶。
他的眉毛稀疏,
然而頭髮濃黑,
鼻子和唇都是中國古典美男子的典範。
很多年之後,
揚之水在麥當勞問趙蘿蕤,
當初爲什麼選陳夢家?
她以爲老太太會說陳夢家的學問,
會說他的詩寫得好,
然而趙蘿蕤卻坦蕩地回答:
“因爲他長得漂亮。”
長得漂亮的陳夢家先生最初攻讀的是法律,
1932年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
獲得了律師執照,
然後跑去寫新詩,
成爲了“新月派四大詩人”,
寫了兩年又跑去燕京大學研究院,
研讀古文字學。
這樣的人,
錢鍾書也不是他的對手。
據說,
《圍城》裡的唐曉芙,
原型乃是趙蘿蕤,
錢鍾書當年追求趙蘿蕤而不得,
這當然是一家之言。
但趙蘿蕤在燕京是校花,
這是沒有爭議的。
趙蘿蕤出生於1912年,
父親趙紫宸是基督教神學家,
趙蘿蕤是家裡唯一的女兒。
10歲時,
祖父問她:
“你將來想得一个什麼學位?”
趙蘿蕤回答:
“我只想當一个什麼學位也沒有的第一流學者。”
最後,
她成了燕京大學學士、清華大學碩士、美國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
1937年,
25歲的趙蘿蕤翻譯出版了第一本中文版艾略特的長詩《荒原》。
據說,
艾略特在1946年夏天回美探親,
7月9日,
他特別邀請趙蘿蕤和陳夢家在哈佛俱樂部吃晚餐,
詩人即席朗誦《四个四重奏》片段,
又在趙蘿蕤帶去的兩本書上簽名,
還在扉頁上題寫“爲趙蘿蕤簽署,
感謝她翻譯了《荒原》”。
趙蘿蕤在燕京的名聲很大,
不僅僅因爲她是同年級中年紀最小的一个。
還因爲她的多才多藝,
據說她在朗潤園的草坪上演出莎士比亞的名劇《皆大歡喜》,
扮演女扮男裝的羅莎林,
連清華外文研究院的葉公超先生也來看,
有人當場指著說:
“喏,那就是他!”
陳夢家如何追到了趙蘿蕤,
大家已經無從知曉。
但看照片,
這確實是一對璧人,
他們都出生於基督徒家庭,
都熱愛文學與詩歌,
一个是大家閨秀,
一个是風雅才子,
世間再也沒有這樣相稱的兩个人。
錢穆曾經寫道:
“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
追逐有人,
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
1935年,
他們向趙蘿蕤的父親趙紫宸坦誠了自己的愛情。
4月9日,
趙爸爸給女兒寫了一封信:
“我認識夢家是一个有希望的人。我知我的女兒是有志氣的。我不怕人言。你們要文定,就自己去辦;我覺得儀式並不能加增什麼。”
儀式果然很簡單,
1936年1月,
陳夢家和趙蘿蕤結婚,
婚禮于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的辦公室舉行。
葉公超先生給他們送了賀禮:
一个可作燈具的朱紅色的大瓷瓶,
矮矮的一个單人沙發床,
一套帶著硬殼的哈代偉大詩劇《統治者》。
他們婚後的第一个家,
在燕大旁邊的王世襄家。
王世襄有一个20多畝的大園子,
這位日後的文物大家,
當年是个玩得“昏天黑地、業荒於嬉的頑皮學生”,
他和陳夢家夫婦成了一生摯友。
晚年的趙蘿蕤和王世襄笑談當年一樁公案:
有一个深夜,
聽到園外有人叫門,
聲音嘈雜,
把她和陳夢家嚇壞了,
以爲有強人到來。
接著聽到一連串的疾行聲、噓氣聲,
隨即寂然。
過了半晌,
覺得沒有出事,
才敢入睡。
原來正是王世襄和一幫人牽了四條狗半夜去玉泉山捉獾,
拂曉歸來,
園丁睡著了,
無人應門,
只好越牆而入。
在王世襄眼裡,
陳夢家無論是行事坐臥,
還是抽煙喝茶,
都非常氣派——
他一直抽錫紙包的大前門,
永遠喝龍井。
陳夢家是王世襄收藏古玩的領路人,
每次走進古玩店,
商人對他永遠必恭必敬。
陳夢家喜對每樣古物進行品評,
也喜歡把自己的好煙分給古董商,
因爲善於畫畫,
他三兩下就能描摹出器物。
王世襄說自己買的傢俱和陳夢家的沒法比,
自己買的是邊邊角角,
不成系列,
陳夢家買傢俱是一堂一堂地湊,
大到八仙桌畫案,
小到首飾盒筆筒一應俱全。
提起他的早逝,
王世襄只說了兩个字:
“可惜。”
那兩个字,
他說了好幾遍。
我們更熟知的,
也許是作爲青銅器專家的陳夢家,
……
1937年,
這對恩愛的小夫妻離開北京,
遷居昆明,
陳夢家在西南聯大教書。
因爲規定不准夫婦同在一所學校任教,
趙蘿蕤做了家庭主婦:
“我當了八年的家庭主婦。
我有妻子爲丈夫犧牲的傳統想法,
但我也真的受過很好的教育。
煮飯時,
我總會拿本狄更斯的書在手裡。”
1944年,
洛克菲勒基金會提供給夫婦二人一筆獎學金,
贊助他們到美國從事研究。
陳夢家在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並收集流散在歐美的商周青銅器資料;
趙蘿蕤則完成她的博士學位。
他們在秋天啟程,
飛越喜馬拉雅山,
經過印度,
再轉乘船18 天,
到達芝加哥大學。
……
陳夢家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座標,
他想要完成《全美中國青銅器》這一計畫。
爲此,
在芝加哥大學訪學一年的期限結束之後,
他給馮友蘭寫信,
想要在清華大學申請一年的休假,
他的設想是:
除了繼續學習考古學,
還將尋訪全美40多家藏有中國青銅器的博物館(和私人藏家),
系統性編一冊青銅器圖錄。
這一年,
他34歲。
在美國的日子,
他遍訪美國藏有青銅器的人家、博物館、古董商,
然後回到芝加哥大學的辦公室整理所收集到的資料,
打出清樣。
趙蘿蕤後來回憶說。
陳夢家還用英文撰寫了《中國銅器的藝術風格》等文章,
並和芝加哥藝術館的凱萊合編了《白金漢所藏中國銅器圖錄》。
在美國3年,
陳夢家親手測量、記錄銘文的青銅器不下兩千件。
此前日本人梅原末治編寫的《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全七冊(1933~1935)也只輯錄了250件青銅器。
更重要的是,
陳夢家顯示出了自己在青銅器斷代、分類、銘文研究上注重索引體系、同時與考古材料對照研究的特點,
一言以蔽之,
陳夢家爲中國的金石學研究提供了未來的方向。
1946年夏天,
去美國訪學的馮友蘭爲陳夢家帶去了校長梅貽琦爲他新簽署的聘書,
回清華籌備博物館。
1947年8月,
陳夢家從紐約飛往歐洲,
臨行前,
他拜訪了一个人。
這是全紐約最有名的中國古董商,
他叫盧芹齋(C.T.Loo),
他因爲把唐太宗的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盜賣至美國而被全世界所知。
陳夢家和盧慶齋同是浙江人,
後者爲他的青銅器研究做了不少貢獻。
臨行前,
他勸說老謀深算的浙江商人,
捐獻出幾件銅器,
比如那件編號a714的“命瓜壺”(後改名爲嗣子壺,現爲一級文物存放於國家博物館)。
陳夢家在寫給妻子的信裡透露了一些細節:
盧說自己對祖國有愧,
不願意見國人。
陳夢家說你要取得人民、國民政府諒解,
不讓別人覺得你是壞人,
就捐獻一樣東西給國家。
陳夢家對於政治是一竅不通的。
如同他的師長朱自清給他寫信,
告訴他聞一多先生在抗戰之後蓄起了鬍子,
一日不勝利則一日不剃,
他所關心的,
卻只是自己的研究。
當他回到清華時,
他也對國內形勢一無所知,
沉醉于爲清華購買各種古董,
籌備博物館。
當時,
解放軍已經從東北逼近北平,
北平城裡的遺老遺少們都紛紛撤退,
陳夢家覺得,
這是自己“撿漏”的好時機。
“與吳(晗)、朱(自清)、潘(光旦)入城,
先至西湖營買宮衣十餘件。
次至尊古齋同吃飯,
買古物四千萬。
我自己買紫檀筆筒一个、小瓷碗四个。”(1948年2月3日)
“今日一早入城,
劉仁政在青年會門口等我,
一同逛私宅、隆福寺、東四、天橋北大街等小市訪硬木傢俱,
奔走到晚,
中間到振德興看繡衣,
甚可觀。
今日買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畫桌,而無屜,伍佰三十萬),
兩半月形紅木小圓矮桌(作咖啡桌用,伍拾伍萬),
長方小茶几(花梨木,二十伍萬),
長條琴桌板(需配兩茶几作腿,板六十伍萬)……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
兩星期後一切由振德興雇車運來。
此外又訂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
約需三百萬,
托一人去辦,
我星期四(後天)再入城與劉跑一跑,
非常費勁,
然亦有趣。
各物若合美金非常便宜。”(1948年11月8日)
這種一竅不通,註定了他的悲劇。
1951年11月,
陳夢家被迫做了一次檢查,
檢查沒有過關,
接著,
他做了第二次,
第三次……
趙蘿蕤的日記裡說,
“他時而理性清明,
時而感情激動,
我雖安閒待之,
但真正受不了他”,
“今天早醒,
又爲夢家瘋態所逼,
把他大罵一通,
打垮他的个人英雄主義。
大罵之後果然稍好,
比理性說服強得多”,
“早醒,
又和夢家做思想鬥爭。
我告以應不吃屎,
不騎馬,
以此兩句作座右銘,
不承擔未有之罪,
但亦不自高自大,
騎高頭大馬”。
陳夢家的詩人性格不能容忍這樣的屈辱,
而趙蘿蕤雖然略微清醒,
又何嘗不是幼稚,
這場運動,
難道是一个“不自高自大,不騎高頭大馬”就可以解決的?
1957年4月,
……提出“百花齊放”方針,
歡迎知識份子各抒己見。
陳夢家在5月6日的《文匯報》上刊登了《兩點希望》,
他在文章裡說:
“我從西安回北京後,
紛紛然聞聽‘鳴’‘放’之音,
好不熱鬧。
這正是花開時節,
歡迎紅五月的到來,
真是一番好氣象啊!
毛主席兩次有關‘鳴’‘放’的談話,
是這幾十年中關係了中國文學藝術和科學文化的劃時代的一炮,
它是即將到來的文化革命大進軍前鼓勵的號角。
我个人深深感覺到,
一種新的健康而持久的風氣已經開始……
但不能我等你放我才鳴,
你看我鳴得對你才放……
我們个人是不能等不能停的,
還是趕快的放鳴吧!”
陳夢家的關注點是之前一直轟轟烈烈的漢字簡化問題。
早在1941年,
他就在《認字的方法》一文中寫道:
“中國人使用文字,
在全世界要算最老的一个民族了。
我們使用文字的年數,
至少有三千五百年以上。
最奇怪的是,
經過了三千五百年,
中國文字其實沒有大變,
有許多字簡直沒有變。
我們知道,
商朝人已經有很完備的文字了,
它以前的文字現在還沒有發現。”
所以這一次,
他用積極的態度,
投入到了這場“百家齊放”。
他在《光明日報》撰文:
“用了三千多年的漢字,
何以未曾走上拼音的路,
一定有它的客觀原因。”
他在公開場合演講:
“過去洋鬼子說漢語不好,
現在比較開明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學者也不說漢語壞了。
我看漢字還要用上若干年,
要把他當成活的看待,
這也是我們祖國的一份文化遺產。”
夏鼐日記裡,
考古研究所的幾次“大鳴大放”,
陳夢家都是首个發言,
只過了幾周時間,
大鳴大放被叫停,
陳夢家忽然在報紙上看到了憤怒的標題:
“駁斥右派分子陳夢家的謬論”。
陳夢家可供攻擊的靶子,
實在太多了。
一是社會關係和生活經歷。
陳夢家出身基督教家庭,
父親是个牧師。
他本人畢業于中央大學法律系。
年輕時曾是資產階級色彩濃厚的“新月派”詩人。
岳父趙紫宸是基督教活動家、燕京大學宗教學院的院長。
他和妻子趙蘿蕤四十年代都曾在美國學習、工作。
以上這些生活背景,
對於陳夢家的政治形象,
全是負面因素。
每一項都使他成爲社會上的少數派,
成爲群眾的對立面和深度挖掘的對象。
陳夢家夫婦
二是陳夢家口無遮攔,
个性孤高,
很容易遭人忌恨。
《夏鼐日記》在1954年記載,
“上午赴所至馬市大街,
晤及陳夢家君,
爲了昨天鄭所長拒絕讓他到洛陽去,
而大生其氣”。
鄭所長就是鄭振鐸。
反右中有人揭發,
他在西南聯大講學期間,
“惡毒攻擊我們敬愛的郭院長”。
他自己的檢討中,
也有“抗戰期間我住在農村,
一般同事瞧不起農民,
我也瞧不起這些同事,
自以爲我總高他們一頭……
我們的態度與根本輕視農民的,
也沒有很大不同,
都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的。”
三是陳夢家的收入高,
易引發“仇富”心理。
除了工資以外,
陳夢家的稿酬也相當優厚,
生活水準遠高於一般的同事。
據《夏鼐日記》記載,
當時陳夢家家中已經有電視機。
他“幾乎每天都看電影、電視,
有時還加評語。”
1956年他斥資買下錢糧胡同的十八間平房,
房子裡還有專門爲趙蘿蕤買的斯坦威鋼琴,
這在當時是了不得的生活水準,
一時之間謠言四起,
舉報信不斷。
當然,
最核心的,
是陳夢家反對推行簡化字,
與……的主張不一致,
這就從一个單純的學術問題,
上升到複雜的思想認識問題,
政治立場問題。
這也因此成爲他的同行們,
容庚、唐蘭等聲討他的口實。
他的師長,
他的助手,
都紛紛撰文,
從四面八方七百二十度批評他:
“自命甚高”,
“竭力鼓吹自己”,
“享受著高額稿費,買了一座四合院”,
“不尊重老同志的觀點”,
“用美帝國主義的錢財做研究”,
“和賣國賊交往”……
很多年之後,
紐約時報的記者採訪當時批評陳夢家的助手,
當他把這些材料遞給他時,
這位已經盛名顯赫的專家低下了頭,
他說:
“這不是我們今天談論的問題,
我希望你不要在《紐約客》上寫這件事。”
耐人尋味的是,
當年陳夢家看好的幾位後生都沒有在他的學術道路上走得很遠,
這位助手卻在事實上繼承了陳夢家衣缽。
不知道九泉之下的陳夢家見到這一切,
會作何感想。
定右派的時候,
考古研究所的主要右派,
首當其衝是陳夢家。
夏鼐日記裡,
明確記載了這一事實:
“七月十三日星期六,
上午參加所中反右派運動大會,
主要對象爲陳夢家。
陳夢家不僅是右派,
還是右派的翹楚。
對他的批判,
從1957年7月13日第一次反右運動大會開始,
然後,
鬥爭逐日升高。”
8月9日,
夏鼐日記裡寫道:
“下午開始大會,
鄭所長亦來,
陳夢家做自我檢討,
然後由王世民、石興邦、王仲殊同志發言。”
日記裡提到的三个發言人,
當時還都是不到三十五歲的年輕人。
事實上,
文化大革命中,
王世民、王仲殊都成了考古所裡的牛鬼蛇神。
陳夢家自殺之前,
發生在考古所的那次戴紙帽示眾遊行,
二人也都在列。
鄭所長(鄭振鐸)當時還擔任著文化部副部長,
鄭振鐸的日記裡也記錄了這次針對陳夢家的大會:
“下午二時半,
到考古研究所,
參加對右派分子陳夢家錯誤的討論會。
首先由我說了幾句話,
然後由陳夢家作初步檢討。
瑣碎得很,
全無內容。
王世民加以比較詳細的揭發。
石興邦予以根本的駁斥。
大家一致不滿陳的檢討。
近六時,
我先走,
因爲要招待外賓也。(熱,晚上有大雷雨)”
鄭振鐸和陳夢家,
原本是朋友。
他們都愛好收藏。
鄭振鐸每次到考古所,
總要找陳夢家聊一聊,
有時還結伴去看畫展,
逛琉璃廠或者隆福寺,
他也到陳夢家家裡吃過飯。
但反右之後,
陳夢家這个名字,
從鄭振鐸日記裡徹底消失了,
兩人再無來往。
1958年,
趙蘿蕤受刺激得了精神病,
被送入協和醫院。
協和醫院要把趙蘿蕤轉到精神病院,
陳夢家當然不肯,
於是想托當時的貴人鄭振鐸,
設法使太太能留在協和。
他不敢直接去找,
只能托夏鼐居中傳話。
夏鼐有沒有傳這个話,
鄭振鐸幫沒幫這个忙,
已經無從考證。
這年十月,
鄭振鐸乘坐的飛機在蘇聯楚瓦什共和國墜毀。
1958年年底,
陳夢家被下放有“殷商文化搖籃”之稱的河南省接受勞動改造。
此後五年,
他被禁止以自己的名義公開發表任何觀點。
一年多以後,
由於夏鼐的關照,
考古所把陳夢家派到蘭州,
協助甘肅省博物館整理剛剛出土的武威漢簡。
六十年代初期的“小陽春”中,
他又重新被調回考古所。
右派的帽子摘掉了,
陳夢家如釋重負,
他積極投入工作,
脾氣也有所收斂。
在下放時,
陳夢家仍舊沒有中斷給妻子寫信,
其中一封,
他說:
“我們必須活下去,
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
然而他自己食言了。
1980年,
夏鼐拿到了陳夢家最後幾年的日記,
8月24日是最後一篇,
上面寫著:
“這是我最後的一天。”
但事實上,
因爲藥劑量不夠,
被救了回來。
8月25日,
夏鼐在日記裡特別寫了陳夢家自殺前後的一些細節:
“上午赴所,
見通告牌上有紅衛兵通告,
謂我所右派分子陳夢家自殺未遂。
聽說:
昨天中午下班後,
他到東廠胡同的一蔡姓寡婦家(其丈夫死于1963年,據云曾於死前托孤于陳),
被所中左派群眾揪出示眾,
他自殺以抵抗運動,
犯現行反革命的罪,
還在遺書中污蔑群眾侮辱了他,
所以自殺。
所中開全所大會,
文革小組報告此事,
並對犯錯誤的三反分子、右派分子等警告。”
而陳夢家在醫院裡搶救時,
趙蘿蕤正在接受著紅衛兵小將們慘無人道的盤問。
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在第二天去了陳家,
門上貼著批判他的大字報,
“我進門的時候,紅衛兵已經等著了。‘好哇,’紅衛兵們說道。‘你這是自投羅網。’”
紅衛兵把陳夢熊和趙蘿蕤一起按到了院子中間的椅子裡,
“他們剃掉了我們的頭髮——
被稱作陰陽頭。
接著,
他們解下皮帶抽打我們。
一開始他們用的是皮帶,
後來又用起了皮帶扣。
我當時穿著白襯衫,
結果襯衫被血染成了紅色。
他們一放我走,
我就給單位打電話,
是單位派人送我回到了家裡。”
陳夢家多活了8天,
這8天不能寫詩,
不能考古,
不能做學問,
是多麼多餘的8天。
很快,
因爲他“畏罪自殺”的罪名,
醫院把他趕回了家,
9月3日,
他被發現懸樑自盡,
55歲。
陳夢家去世之後,
趙蘿蕤被要求用復寫紙謄寫革命歌曲,
趙夢熊回憶說:
“她寫的歌詞是‘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謄寫。
可她寫錯了一个字,
把‘萬’寫成了‘無’。”
因爲這个罪名,
趙蘿蕤被捕了,
關了五年。
趙蘿蕤的病時斷時續,
始終沒有痊癒。
他們的老朋友巫甯坤和趙蘿蕤重新相見時,
“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時抽搐,
便問她否可以減少劑量。
她的臉立刻變色,
質問我:‘你要讓我犯病嗎?’”
中華書局決定出版陳夢家的《西周銅器斷代》,
與趙蘿蕤商量出版事宜,
她先是歇斯底里地笑:
“我又能拿稿費了!”
過了一會兒,
她又傷心地大哭起來。
他們沒有孩子。
晚年的趙蘿蕤腦血管硬化,
視力衰弱,
她一輩子酷愛讀書,
卻不得不遵醫囑節制用眼,
最大的享受便是坐在屋子裡,
聽古典音樂。
每年清明,
她要祭奠兩个人,
一个是夢家,
一个是父親:
“夢家死時連骨灰也沒有留下,
所以我只能是在心裡悼念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