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我的父亲俞师傅(节选)
俞寧:我的父親俞師傅(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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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语文是1969年秋冬之际开始跟父亲学的,更准确地说,是在父亲指导下自学的。因为不能常见到怹,而且何时能见,何时不能见,既没有规律也不能自主,所以父亲是我的英语文师傅,不是我的英语文老师。老师定期、定点教学生,师傅则不同,有俗谚为证: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初学英语文时,父亲急急忙忙地教会我国际音标和查字典的方法,就被集中到校内的“学习班”里面去了。临走时放下一本原版《傲慢与偏见》,一年多以后才回家,看到我已经把该书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所有的生词都查了出来,写满几个大本子。怹很高兴,问了问内容,发现我一点儿都没懂,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倒了,说:“你的耐心可真不错。看不懂的东西却能从头查到尾。你能忍得住枯燥,学外文一定能大成。”说到此怹忽然话头一转,说:“你懂什么叫师傅吗?‘师’字好懂,‘傅’字就有点儿微妙了。”说着就开始给我细解“傅”字的来龙去脉。这里岔开说明几句。对于父亲拿手的训诂之学,我是一窍不通。怹当时给我讲的,我似懂非懂,记忆下来的可能脱离了本意,也可能根本就没理解对。现在资讯发达,我可以上网查一查,纠正自己的错误印象,把我记忆中的误差调整过来。但是我不打算那样做,因为哪怕我理解错了、记忆错了,这么多年来就是那些可能错误的印象在指导我。本文题目既然是“”,那我就忠于这些印象,哪怕它们是模糊的、走样儿的印象。即便说错了,也是真诚的错误。再说,也可能我那些印象并没错,或者并无大错。
父亲的大意是,“傅”字开始是指侍弄花草的人。我理解就是园丁。但父亲说那也不尽然。因为“傅”除了侍弄之外还负责展示花木。换句话来说,仅培植还不够,还要认准花木的优美之处并将其展示在世人面前。所以后来古代官职有少傅、太傅之称,都是培养太子、向世人展示太子才能和品质的官儿。作为师傅,一个人须有见识、肯于劳动、善于劳动并且无私地把劳动对象的优秀品质展示出来,而自己甘居幕后。你今天能劳动且技能娴熟,你今天是师傅;明天不能劳动了,就要老老实实地认识到自己不再是师傅。师傅不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真正劳动者的态度。你看有些老先生,自己写不动文章了,就叫学生写,自己挂名而且挂在前头,那样就是师父,不是师傅。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劳动到最后一刻的师傅。学术也好,手艺也罢,要做一个能工巧匠;一旦不劳动了,就干脆退休,不能再自称师傅了。古起太初之民,在《卿云歌》里唱:“精华已竭,褰裳去之。”今迄三十年代的浪漫小生,挥一挥手不带走云彩;都可以看成是为师傅“收官”作注解。
父亲嘱咐我的话,怹自己完全做到了。首先,怹遵循“有教无类”的古训。虽然自己的儿女已经被划在了不准上大学的那一“类”,但怹对工农子弟中有才而基础差的,课外开小灶。至今我还记得一个贫农出身的学生牛纪超,在三年饥荒时期到我家来补课,父亲不但掰开揉碎给他讲,而且补课之后,还把我们十分紧张的口粮拿出一些来给他吃。这当然算培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周,他还为一个学生的书写了序,把学生书中的优点,一一推荐给读者。这就是展示。怹对师傅的阐释,可能我理解得不对。但是我理解的那个师傅概念,恰好是怹生命的写照。说得透彻一点,怹就是个脑体两栖的劳动者,生命不息,劳动不止。过去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说怹有“剥削阶级思想”或“资产阶级思想”,完全是无稽之谈。我父亲引以为傲的事,是干哪行就能成为哪行的师傅。
怹临终时洗了个澡,干干净净地,刚站起来,又坐倒在地上——往生净土了。没有“褰裳”,没有挥手,却是用生命的终结再一次诠释了师傅二字的意义。
我很幸运,我的父亲就是我的师傅。
2016年10月13日星期四改定于西雅图
作者单位: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