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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裕商:古文字材料在古书释读中的重要作用举例

彭裕商 文字研究 2022-04-25

彭裕商:古文字材料在古書釋讀中的重要作用舉例



摘要:古代典籍經過歷代傳抄改寫流傳至今,必然會有不少訛誤之處。而地下出土的古文字材料保持了古時的原貌,沒有經過後人的整理和竄改,可信度較高。用出土古文字材料來對傳世古籍進行校讀,可以解決許多古籍中的疑難問題。

關鍵字:古文字;古書釋讀;簡帛








20世紀以來,隨著古文字材料的不斷發現和古文字學的長足進展,古文字材料對於古書釋讀的重要性已愈來愈爲學者所認識,不少學者在這方面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筆者在學習中也有些心得體會,今擇其中幾條,撰成此小文,以供學人參考,並希望通過拙文,引起更多學者對古文字材料的重視。

 

《韓非子·存韓》依傳統讀法,有如此文句:“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其中“圍王一都”實在是不好講,王先謙云:“或云‘一’字當在‘道’下,非也。古城邑大者皆謂之都,不必王所居方爲都。……《韓世家》‘公仲請王賂秦以一名都,楚陳軫言秦得韓之名都一’,正與此文‘一都’相類。”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及今人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等均從其說[1]。既然都不必爲王所居,則此“一都”所指不明確。並且秦興兵伐韓,不圍韓王而任意圍韓國一個都城,其都城再大,後果也不當嚴重到“難必謀,其勢不救”的程度。故于省吾先生不從其說。于先生據西周金文大豐簋、邢侯簋、宗周鐘等器,謂“上”古文字本作“=”,此與王字連書,作王,故所謂“一都”者,實“上都”之誤,上都即國都[2]。然于先生所舉乃西周文字,《韓非子》成于戰國晚期,戰國文字“上”字找不到作“=”的例子,且“圍王上都”,如謂圍王于國都,則僅言“圍王”足矣,“上都”二字冗贅。



筆者以爲,此“一都”即“一堵”或“一曙”,爲秦地之方言,“一旦”的意思。睡虎地秦簡《爲吏之道》云:“口,關也;舌,機也。一堵失言,四馬弗能追也。”都與堵均從者聲,可通。傳世典籍也有“一曙”的說法,《呂氏春秋·重己》:“今吾生之爲我有,而利我亦大矣,……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一曙失之”,陳奇猷先生《呂氏春秋校釋》引俞樾等學者說,謂曙即暏字,“一暏”猶言“一旦”[3]。李學勤先生從其說,指出秦簡的“一堵”即《呂覽》的“一曙”,都是“一旦”的意思[4]



筆者注意到,與《爲吏之道》類似的文句又見《文子》和《說苑》,《文子·微明》:“言者,禍也;舌者,機也。出言不當,駟馬不追。”《說苑談叢》:“口者,關也;舌者,機也。出言不當,駟馬不能追也。”秦簡的“一堵失言”,後二者均作“出言不當”,可見秦簡的說法實爲特別,李學勤先生也認爲這種說法是其他古書中未見的。秦簡與《呂覽》均出秦人之手,則“一堵(曙)”的說法自應爲秦人方言。



現在再來看《存韓》,“一都”屬下讀,則文句爲:“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一都”與“則”相呼應,猶今言“一旦……就……”,文句十分通順。上引王先謙“或說”謂“一”字當在“道”下,則作“道一不通”,還是道一旦不通之意,其對語言的感覺是對的,但不明“一都”即“一旦”,故其說沒有說服力。



再以地域而論,《存韓》的這一段話出自李斯上韓王書,學者已指出,《存韓》正文爲韓非所作,編《韓非子》者因事類相關而附入李斯上韓王書[5]。李斯久居秦地,故其書有秦人方言。



“一堵”等說法爲秦語,不見楊子《方言》,此可補其闕。



[1]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47.

[2] 于省吾雙劍誃群經新證·雙劍誃諸子新證上海:上海書店,1999361.

[3]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北京:學林出版社,198436(注九).

[4] 李學勤秦簡與 《墨子》城守各篇李學勤集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

[5]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9.











《老子》二十章“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自古及今,注家均釋爲“眾人畏懼的,我也不敢不畏懼”。但如此釋法,意思平淡,其理眾人皆知,不符合老子的辨證思想。並且古人行文,上下文必有聯繫,如照傳統釋法,則此句與上“唯之與阿”等句的關係也頗爲費解,上下文之間看不出明顯的聯繫。



此句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殘缺,乙本作“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郭店楚簡《老子》乙本同馬王堆帛書,但在“畏”字下有一句讀式短橫,則“人”字似屬下讀,下接《老子》十三章“寵辱若驚”句。但不論是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還是各種傳世本,“寵辱若驚”上從未見有“人”字的。且“寵辱若驚”自然是指人,加一“人”字,實爲冗贅,“五千精妙”之《老子》,行文當不至如此。而更能說明問題的是,馬王堆帛書此句下接“望兮其未央哉”,“人”字不能下讀甚明。



有學者認爲,帛書的意思與今本有別,“人之所畏”是指人君,人君爲人所畏,但也當畏人,即載舟覆舟之意,是有關人君治術的道理[1]。但由於其說簡略,未注意到上下文關係及其他有關方面,且其時郭店楚簡也未出土,無從對帛書加以驗證,故其說學者未曾注意。



筆者以爲,《老子》本意如何,可以通過參考其他古籍,並結合上下文義來進行考察。



大家知道,《老子》一書在先秦時期即有學者進行解說,最著名的如《韓非子》的《解老》、《喻老》,此外一些道家著作如《文子》、《莊子》等也多有徵引並有所闡釋,這對我們今天正確理解《老子》原意是非常重要的。正好《文子·上仁》有如下一段是對這句話的闡釋:



文子問曰:“何行而民親其上?”老子曰:“使之以時,而敬慎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天地之間,善即吾畜也,不善即吾讎也。昔者夏商之臣反讎桀紂而臣湯武,宿沙之民自攻其君歸神農氏。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淮南子·道應訓》中也有類似的一段:



成王問政于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親其上”對曰:“使之時而敬順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王曰:“懼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間,四海之內,善之則吾畜也,不善則吾讎也。昔夏商之臣反讎桀紂而臣湯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歸神農,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無懼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淮南子》的意思更爲清楚。由上兩段文字可以看出來,“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的確是講的有關人君治術的道理。人之所畏者,君也。君爲人所畏,然君亦不可不畏人,此即上面引文所謂使民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善即吾畜,不善即吾讎”之意。



現在我們再來看《老子》“唯之與阿”等句與“人之所畏”句的關係。唯者恭敬服從的意思。阿,讀爲呵斥之呵,仇視不服的意思。美者,讚譽的意思。惡者,謗侮的意思。簡言之,唯者美者,擁戴之意,呵者惡者,仇叛之意。這幾句的意思是說唯與呵,美與惡,相去無幾,並非一成不變,擁戴與反叛,極易相互轉化,故民既畏君,君亦不可不畏其民。如此,則上下文義一貫,反映了《老子》一書的辨證思想和人君南面之術。今本《老子》奪句末“人”字,致使後人誤解其意,其實今本《老子》的意思仍是說人之所畏者(即君),也不能沒有畏懼。



郭店楚簡於“畏”字下加一句讀短橫,似將“人”字下讀;此外,簡文“寵辱若驚”一章,又在“是謂寵辱驚”一句的“辱”字下加句讀短橫;此均後世所謂“點破句”,看來簡文抄寫者的學術水準似不甚高。



[1] 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北京:中華書局,2001141.












《文子·道原》云:“無形者,一之謂也。一者,無心合於天下也。”



“無心合於天下”不好講,此句《淮南子·原道訓》引作“無匹”,前人據此認爲《文子》的“心”乃“匹”字之誤[1]。但“心”何以誤爲“匹”,迄今無人解說。此句默希子注云:“正者,定也。言無定形,行于天下,周於萬物,而無窮也。”注文所解釋的“正”並未在正文出現,可知正文的“無心”本應作“無正”,“心”乃“正”之誤。此句《道藏》朱弁注七卷本作“無止”,解云:“夫有所止,則涉乎形,固不能通合萬類爾。”李定生《文子要詮》從之[2]。其實“止”亦“正”之誤,朱注不足爲據。但“無正合於天下”仍然不好講,默希子的注顯然也是強爲之解,不得要領。



其實,“正”即是“匹”之誤。匹誤爲正,古書尚有他例。《禮記·緇衣》:“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鄭注:“正當爲匹,字之誤也。匹謂知識朋友。”鄭說沒有交待足夠的依據,故學者或不信從,而大多照字面講,把“正”講成“正直”、“正派”一類的意思[3]。今按之戰國竹書,上博簡《緇衣》云:“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豈能好其匹。”[10]字正作匹。郭店楚簡《緇衣》文句同上博簡[4],而“匹”作“駜”,從馬,必聲,讀“匹”無疑。古文字材料證明,鄭說是正確的。所謂“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豈能好其匹”,即《禮記·表記》“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之意。《文子》的“無匹合”猶言無與相配、無與倫比,即《文子·下德》所謂“夫一者至貴,無適於天下”。



由上所論,可知《文子》此文“匹”先誤爲“正”,“正”又誤爲“心”。以前由於未見相關的出土古文獻,學者對古書的解釋往往照字面講,結果多穿鑿附會,不得要領。上舉《文子·道原》和《禮記·緇衣》的句子,如無戰國竹書相對照,要得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是很難的。



[1] 王利器文子疏義北京:中華書局,2000,注18.

[2] 李定生、徐慧君文子要詮上海:復旦大學出版,198841118.

[3] 陳澔禮記集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王文錦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01.

[4]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文子·自然》:“是故重爲惠,重爲暴,即道迕矣。”重,慎重。惠,恩惠。暴,誅罰。重爲惠,重爲暴,是說不輕易爲惠,不輕易爲暴,意思是正面的,而下言“道迕”,明顯不通。今以戰國古文考之,“迕”當爲“達”字之誤。戰國古文“達”字上部字形與“午”字相同,如郭店楚簡及《古文四聲韻》古文“達”字有以下一些字形: 



此句《淮南子主術訓》作“是故重爲惠若重爲暴,則治道通矣。”“通”即“達”;若,讀爲“而”,表示並列。王念孫《讀書雜誌》引《文子》此文也作“達”,但並未交待出處和根據,學者多不之信,以爲以意改之。此言不輕易施恩,不輕易誅罰,則達於道矣。











《逸周書·官人解》:“守一而不可變,因而不知止,曰愚依人也。”“愚依人”不好講,今學者或不釋[1],或謂“依”當爲“隱”,講爲“暗”[2]。實則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已經指出,“依”當是“旅”字之誤。今按諸戰國古文[3],旅字作:


    

其字形與依或衣字非常相近,後人抄寫,不識古文,故誤爲“依”。旅,古與魯通,則“愚依人”,實當爲“愚魯人”,《大戴禮文王官人》作“愚贛(音狀)人”,同意。



[1] 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331.

[2] 張聞玉逸周書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225.

[3] 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1998564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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