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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剛:《詩·鄘風·干旄》臆解——以出土文獻和器物中的馬飾爲參照
[摘 要]《诗·鄘风·干旄》每章的三四两句,历来众说纷纭。毛传把“良马五之”“良马六之”解释为“骖马五辔”“四马六辔”;郑笺把它说成诗人所见之马数,由此导致毛、郑二家对“素丝”用途的认识也迥然不同。参照出土文献“良马(戴)翠”“两马皆(戴)短”等辞例和秦始皇陵出土的铜车马模型,我们认为《干旄》一诗中的“四之、五之、六之”,是指素丝缝纰于马首之饰“(旄)”上的璎珞数目。
[关键词]良马五之 马饰 旄
一
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首章、二章“素丝纰之”“素丝组之”中的“纰”和“组”皆用作动词,传云:“纰,所以织组也。”《说文》:“组,绶属,其小者以为冕缨。”《方言》卷六:“纰、绎、督、雉,理也。秦晋之间曰纰。凡物曰督之,丝曰绎之。”“纰”和“组”在诗中当为“编织”一类的意思。第三章的“素丝祝之”,传云:“祝,织也”。笺云:“祝,当作属。属,着也。”[1]319毛传和郑笺皆以此处“祝”有“联属”之义,和前二章的“纰”“组”相近。毛亨把“祝”解作与之双声的“织”,郑玄则读“祝”为“属” 。“属”有“附着”之义,可引申为“联属”,例如:(1)临大泽之滨,望四边之地与天属,其实不属,远若属矣。(《论衡·说日》)(2)臣斧钺之人也,幸以获生,以属其腰领,臣之禄也,若知国政,非臣之任也。(《管子·小匡》)“祝”“属”古音相近,《白虎通义·号》:“谓之祝融何?祝者,属也;融者,续也。”《释名·释言语》:“祝,属也,以善恶之词相属着也。”都是以同声字训释。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与《诗·鄘风·干旄》“素丝祝之”之“祝”对应的字,从“纟”作“”,或是表示“联属”义的专用本字[2]135。可证传、笺对词义的理解基本准确。不过,毛亨、郑玄对素丝用途的认识却迥然不同。毛传云:“总纰于此,成文于彼,愿以素丝纰组之法御四马也。”郑笺则认为:“素丝者,以为缕,以缝纰旌旗之旒縿,或以维持之”“以素丝缕缝组于旌旗,以为之饰。”后代学者或从毛传,如林义光云:“素丝所以为组,此以组喻辔也。”[3]65或从郑笺,如马瑞辰云:“纰之所以督理其旌旗也。”[4]189毛传所谓“以素丝纰组之法御四马也”,并非把“素丝”和“缰辔”对等,而是以《诗经》中常见的“执辔如组”为说。《邶风·简兮》“有力如虎,执辔如组”、《郑风·大叔于田》“执辔如组,两骖如舞”,都是夸赞驭马的车夫拥有高超技艺,执辔娴熟如女工纺织一般。此说之优点在于可将每章的第三、第四句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但毛传把“良马五之”“良马六之”解释为“骖马五辔”“四马六辔”却并不可信,清代学者早已提出过批评意见[4]189:服马四辔皆在手,两骖马内辔纳于觖,故四马皆言六辔,经未有言五辔者。孔广森曰:四之、五之、六之,不当以辔为解,乃谓聘贤者以马为礼。三者转益,见其多庶。《觐礼》曰“匹马卓上,九马随之。”《春秋左传》曰“王赐虢公、晋侯马三匹”“楚公子弃疾见郑子皮以马六匹。”是以马者不必成乘,故或五或六矣。中国古代车马系驾法经历过从“轭靷法”向“胸带法”的过渡和调整,从秦始皇陵出土铜车马2号车的复原可以发现,商周时期到汉代以前,不仅驾四马的车用六辔,驾六马时也同样是用六辔。只是在驾六马的车上,騑和骖都要通过内辔和服马之外侧的衔环联系在一起[5]。因此孔广森否定“四之、五之、六之是指马辔”的意见十分正确,郑玄对“良马”句的训释之所以与毛传有异,大概也是见及于此。反对“马辔说”的学者一般都是把“四之、五之、六之”中的“四、五、六”理解为马数,但先秦时期多用四马驾车,《诗》习见“四牡庞庞”“四牡翼翼”“四牡騑騑”这一类的句子,是其佐证。相传为战国齐人淳于髡所著的《逸礼·王度记》云:“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郑玄《驳五经异义》认为,“天子驾六”是汉法,与古有异[6]176。对此,姚鼐有过精彩的评论[7]276:且三代驾车以驷马,自天子至卿大夫一也。六马为天子大驾,盖出于秦汉君之侈,周曷有是哉?《白虎通》附会为说曰:“天子之马六者,示有事于天地四方。”此谬言也……古书惟《荀子》有“伯牙鼓琴,六马仰秣”语。此言在厩秣马有六,闻音舍秣仰听,与驾车时不相涉。退一步说,即便“天子六马”可以信据,第二章的“良马五之”也实在难以落实。郑玄把“四之、五之、六之”说成诗人所见之马数,孔广森把它理解为聘贤者所用之马数[8]820-843,都比较牵强。朱熹云:“五之,五马。言其盛也。”“六之,六马。极其盛而言也。”其说避实就虚,仍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9]33。或引汉乐府《陌上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及《汉官仪》“朝臣出使以驷马,太守加一马为五马”来说解“五之”,全然不顾时代差异,更是失之千里[10]35。现代的学者为了凑足“五马”“六马”,不惜把车后随从所骑之马也一起算上,真可谓煞费苦心了。闻一多先生曾联系铜器铭文中常见的赏赐品“匹马束丝”,把诗中“素丝”和“良马”当作赠送给“彼姝者子”的礼物。这样解读,又产生了新的问题。首章、二章的“畀之”“予之”训为“馈遗”尚无可疑,但第三章的“告之”明显不是赠送之义,因此闻一多先生又读“告”为“造”,辗转训为“遗赠”[11]35。其说亦不足信。二
客观地说,毛传把“良马五之”“良马六之”训为“骖马五辔”“四马六辔”虽不可取,但把每章的第三、第四句结合起来考虑的意见却很有道理。郑笺所云“素丝缕缝组于旌旗”,也颇有参考价值。有没有可能吸收传、笺中的合理成分,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种新说呢?我们注意到,出土简帛文献里恰好记载有一种特别的马首之饰(释文用宽式)[12]107-110:(1)“良马(戴)翠”(河南信阳长台关2-04号简)自从战国文字中的“”被正确释出之后[13],以上简文的含义才算是基本清楚了。刘国胜先生排比相关简文辞例,指出“良马(戴)翠”“两马皆(戴)短”是对马首上装饰品的说明,即“翠”应是一种翠羽马饰,与“短”为同类物。据此把“”读为“纛”、“”读为“旄”。并引段玉裁说解“旄”字云[14]311:旄是旌旗之名。汉之羽葆幢,以牦牛尾为之,如斗,在乘舆左騑马头上(今按:此据《尔雅·释言》郭璞注引蔡邕《独断》),用此知古以牦牛尾注竿首,如斗童童然。故《诗》言干旄、言建旄、言设旄。有旄则亦有羽,羽或全或析,言旄不言羽者,举一以晐二。秦始皇铜车马坑1、2号车的右骖马头上各立一件带半球形底座、杆端有璎珞装饰的纛,为段说增一实物佳证。刘国胜先生还认为:“楚文字用来表示旄牛尾的‘旄’字多写作从‘毛’,而使用从羽、从矛的‘’字表示戴在马头上系有旄牛尾或鸟羽的旄旗。”遗憾的是,安大简《诗经·鄘风·干旄》首章阙失,与“干旄”之“旄”对应之字的写法不得而知。不过,既然用于马首之饰的“(纛)”或“(旄)”是旌旗之名,若依郑玄“以素丝缕缝组于旌旗,以为之饰”之说,《诗·鄘风·干旄》的“四之”“五之”“六之”可能是指素丝缝纰装饰于“(纛)”或“(旄)”上的缨络数目。这种形制的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书中的“旄节”“旌节”。《周礼·地官·掌节》“道路用旌节”,郑注云:“今使者所拥节是也。”孙诒让正义引《后汉书·光武纪》李注云:“节,所以为信也,以竹为之,柄长八尺,以旄牛尾为其毦,三重。”[15]1341-1345《史记·秦始皇本纪》“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张守节正义:“旄节者,编毛为之,以象竹节,《汉书》云‘苏武执节在匈奴牧羊,节毛尽落’是也。”然则《干旄》一诗的主旨也宜理解为“使者访贤”。“(纛)”或“(旄)”为马首之饰,所以会有“素丝纰之,良马四之”“素丝组之,良马五之”“素丝祝之,良马六之”这样的说法。之所以没有提到“(纛)”或“(旄)”,是因为第一章的首句已经出现了“孑孑干旄”。我们推测诗中的“干旄”未必建于车上,而应置于马首,与上文讨论的“(纛)”或“(旄)”实为一物。这样一来,首章前四句句意就能够贯通无碍。虽然文献中尚无明确的用例证明“干旟”和“干旌”可以作为马首之饰,但参照“干旄”来看,它们在诗中应当也是置于马首的。[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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