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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復興中華文化人人必讀的幾部書

錢穆 文字研究 2021-10-27

錢穆:復興中華文化人人必讀的幾部書

國語社 公眾號 整理

文字研究 公眾號 校改



錢穆先生


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我想舉的第一部書是《論語》。你若要反對中國文化,那很簡單,第一就該打倒孔家店。當時立意要打倒孔家店的人,就都在《論語》裡找話柄。如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說這是孔子看不起女人。又如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說孔子主張愚民政策。又如「子見南子」,把來編成劇本表演。拿《論語》裡凡可以挑剔出毛病的,都找出來。至於如《論語》開卷所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何毛病呢?這就不管了。至少從漢朝開始,那時中國人就普遍讀《論語》,像如今天的小學教科書。《論語》、《孝經》、《爾雅》,人人必讀。《爾雅》是一部字典,現在我們另外有合用的字典,不需要讀《爾雅》。《孝經》今天也不須讀,已經經過很多人研究,《孝經》並不是孔子講的話。我想《論語》還應該是我們今天人人必讀的一部書。倘使要找一部比《論語》更重要,可以用來瞭解中國文化,又是人人可讀的,我想這不容易。只有《論語》,照我剛才所講條件,從漢朝起,到我們高呼打倒孔家店時為止,本是人人必讀的,在中國沒有一個讀書人不讀《論語》,已是經歷了兩千年。我們要瞭解一些中國文化,我想至少該看看《論語》。

 


既然要讀《論語》,便連帶要讀《孟子》。講孔子講得最好的,莫過於孟子,宋代以後的中國人常合稱孔孟。唐朝以前只叫周、孔,不叫孔、孟,這不能說不是中國後代一個大進步。說周孔,是看重在政治上。說孔孟,是看重在學術、教育上。至少從宋朝到現在,一般中國人都拿孔孟並稱,所以我們讀《論語》也該連讀《孟子》。《論》、《孟》這兩本書我現在舉出為大家該讀之書,讀了《論語》有不懂,再讀《孟子》,容易幫我們懂孔子。

 


既然講到《論語》和《孟子》,又就聯想到《大學》和《中庸》,這在宋代以來合叫做《四書》。實際上,《大學》、《中庸》只是兩篇文章,收在《小戴禮記》中,不算是兩部獨立的書。但很早就有人看重這兩篇文章。到了宋朝,特別是到了朱夫子,就拿《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合稱《四書》。他說《大學》是我們開始第一本該讀的。中間所講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個大綱領。把中國學術重要之點全包在內。使一個初學的人,開始就可知道我們做學問的大規模,有這樣八個綱領。至於如何來講究這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套,就該進而讀《論語》和《孟子》。這樣讀過以後,才叫我們讀《中庸》。

 

《中庸》有些話講得深微奧妙,好像我們今天說太哲學了。所以朱子說,《四書》的順序,該最後才讀《中庸》。後來坊間印本書,《大學》、《中庸》的分量都太單薄了,就把這兩本書合訂成一本,於是小孩子跑進學校,就先讀《大學》、《中庸》,再讀《論語》、《孟子》,這就違背了我們提倡讀《四書》的人的原來意見。可是《四書》認為是我們人人必讀的書,從元朝就開始,到今天已經七百年。

 

我的想法,我們既然要讀《論語》、《孟子》,兼讀《大學》、《中庸》也省事,而且《大學》、《中庸》這兩篇文章,也是兩千年前已有,中間確也有些很高深的道理。我們不必把它和《語》、《孟》再拆開,說讀了《語》、《孟》,便不必讀《學》、《庸》,所以我主張還是恢復舊傳統舊習慣,依然讀《四書》,只把讀的方法變動些。不要在開始進學校識字就讀,我也不主張在學校裡正式開這《四書》一門課。我只希望能在社會上提倡風氣,有了高中程度的人,大家應該看看這《四書》。尤其重要的,讀《四書》一定該讀朱子的《注》。提倡《四書》的是朱子,朱子一生,從他開始著作,經歷四十年之久,把他全部精力多半放在為《四書》作《注》這一工作上,因此朱子的《論孟集注》、《學庸章句》可以說是一部非常值得讀的書。我們中國的大學者,多方面有成就,在社會上有最大影響的,所謂「集大成」的學者,上面是孔子,下面是朱子。朱子到今天也已八百年,我們不該不看重這個人。《四書》是兩千年前的書,今天我們不易讀。我們拿八百年前朱子的注來讀兩千年前的《四書》,這就容易些。直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注《四書》能超過了朱子。所以我希望諸位倘使去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一定要仔細看朱子的《注》。

 

我再敢直率講一句,倘使我們讀了《四書》,就不必讀《五經》。當時宋朝人提出這《四書》來,就是要我們把《四書》來替代《五經》。讀《四書》,即省力又得益多。至於《五經》,在漢代以來就規定為大學教材的,然而《五經》不易讀。在漢時,已經講得各家各說,莫衷一是。朱子也曾在《五經》裡下工夫,但他一生,只講了兩部經,一是《詩經》,一是《易經》。可是他後來說他的工夫浪費了,他讀《詩》、《易》所得,遠不如他讀《四書》所得之多而大。倘使我們今天還要拿《詩》和《易》來做人人必讀的書,那就有些不識時務。至於《春秋》,那是孔子自己寫的,但誰能真懂得《春秋》?朱子說,他對《春秋》實在不能懂。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真能懂。講《春秋》的,就要根據《左傳》、《榖梁傳》、《公羊傳》,把這《三傳》的講法來講《春秋》,但《三傳》講法又不同。所以講《春秋》的一向要吵架。朱子勸他學生們且不要去讀《春秋》,現在人還要來講《春秋》,這是自欺欺人。誰也不懂得。又若講禮,《儀禮》十七篇今天社會上哪裡行得通。而且從唐代韓昌黎起他已說不懂這部書。從唐到清凡是講禮的,都得是專家之學,不是人人能懂,而且也易起爭辨。若論《書經》,清代如戴東原,近代如王靜安,都說它難讀難懂。目前學者,還不見有超出戴、王的,他們如何卻對《書經》能讀能懂。所以我認為到今天我們還要來提倡讀經,實是大可不必了。但我也並不是要主張廢止經學,經學可以待大學文科畢業,進入研究院的人來研究。縱使在大學研究院,也該鄭重其事。近代能讀古書的大師如梁任公王靜安他們在清華大學研究院作導師,也不曾提倡研究經學。若要稍通大義則可,要一部一部一字一句來講,要在經學中作專門研究,其事實不易。王靜安研究龜甲文,講訓詁,講經學。據說他勸學者略看《儀禮》,因為名物制度有些和研究龜甲文有關。譬如一個廟,一項祭典,一件衣服,龜甲文中有些字非參考《儀禮》、《尚書》守古經典不可。一言以蔽之,我並不反對大學研究院有絕頂的高才生,真等經學專家作導師,再來研究《五經》,來一部一部作研究。可是從宋朝起,一般而論,大家就已不像漢、唐時代以經學為主。元、明、清三朝的科舉考試,雖也考《五經》,實際上只要第一場《四書》錄取,第二場以下的《五經》只是名義上亦加考試,而錄取標準並不在此。這三朝來,如《通志堂經解》,《清經解》正、續編,卷帙繁重,真是汗牛充棟,不先理會這些書,又如何來對經學上有更進一步之新發現。所以我認為我們今天雖要提倡文化復興,似乎可以不必再要人去讀《五經》。讀通《五經》的是孔子,我們今天讀了孔子的書,也就夠了。而且經學中也盡有孔子所沒有讀過的,譬如《儀禮》,這是孔子以後的書,孔子一定沒有有讀過。

 

今天我們要講復興文化,並不是說不許人復古,但古代的東西也該有一選擇。更要是使人能瞭解。近人又認為《五經》雖難懂,翻成語體文便易懂,但先要有人真能懂,才能翻。若請梁任公、王靜安來翻,他們必然敬謝不敏。在清朝時代講經學,那時尚有個行市、行情。一人說錯了,別人來糾正。今天經學已無行市、行情可言,大家不管了,一個人如此講,別人也無法來批評,你是一個專家,盡你講,沒人作批評。卻要叫人人來讀你翻的,那太危險了。所以我想《五經》最好是不讀,我們就讀《四書》吧。


老子、莊子


 

但是我要告訴諸位,講中國文化,也不是儒家一家就可代表得盡,還有《莊子》、《老子》道家一派的思想,從秦開始到清也歷兩千載。我們最多只能說道家思想不是正面的、不是最重要的。但不能說在中國文化裡沒有道家思想之成分。儒、道兩家思想固有不同,但不能說此兩派思想完全違反如水火冰炭不相容。我們要構造一所房子,決不是一根木頭能造成的。我們講文化,也決不是一家思想所能構成。

 

中國自漢到清,恐怕讀過《莊子》、《老子》書的很多,不曾讀過《莊子》、《老子》書的很少。如陸德明《經典釋文》中有《莊》、《老》,但無《孟子》。宋以前不論,宋以後雖則大家讀《四書》,但還是大家都兼看《莊》、《老》。我想要講中國文化,應該把《孔》、《孟》、《莊》、《老》定為《四書》。儒、道兩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一陰一陽,一正一反,一面子,一夾裡。雖在宋朝以下,所謂《四書》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可是我們今天是要講中華文化,不是單講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裡一根大樑,但其他支撐此文化架構的,也得要。所以我主張大家也不妨可以注意讀讀《莊》、《老》。《老子》只有五千言,其實《論語》也不過一萬多字,《孟子》多了,也不過三萬多字。今人一動筆,一口氣寫一篇五千一萬三萬字的文章並不太困難,讀《論語》、《老子》、《孟子》三書合共不超過六萬字,這又有什麼困難呀!每天看一份報章,也就五六萬字一氣看下了。只有《莊子》三十三篇較為麻煩一些。但我想,我們讀《莊子》,只要讀《內篇》七篇,不讀其《外篇》、《雜篇》也可以,當然喜歡全讀也盡可全讀。但《內篇》大體是莊子自己寫的,《外篇》、《雜篇》或許也有莊子自己的話,或許更多是莊子的學生及其後學們的話加上去。《內篇》七篇也不到一萬字上下,讀來很輕鬆。

 

若我們要讀《莊子》、《老子》的話,大家知道,《老子》有王弼《注》,《莊子》有郭象《注》,但兩部注書實不同。從王弼到郭象,還有幾十年到一百年,這個時候正是中國大變的時候,等於我們從民國初年到今天,思想、學術、社會上各方面都大變。所以我們看王弼注的《老子》,也還不太離譜。至於郭象注《莊子》,文章寫得很好,可是這些話是郭象自己的意見,並不是莊子的原意。我們若要研究中國思想史,應該有一個郭象的思想在那裡。他的思想正在他的《莊子》注裡面。倘使我們喜歡,當然郭象的文章比較容易讀,莊子的文章比較難讀。但是我們讀了郭象《注》,結果我們認識了郭象的思想而誤會了莊子的思想,那也不好。因此我想另外介紹一本注《莊子》的書,那是清代末年的王先謙。他有一部《莊子集解》,這部書商務印書館有賣,篇幅不大。有兩個好處:一是注得簡單。莊子是一個哲學家,但他的注不重在哲學,只把《莊子》原文調直一番,加一些字句解釋便是。第二個好處是他把《莊子》原文分成一章一節,更易讀。若你讀郭象《注》,讀成玄英《疏》,一篇文章連下去,就較麻煩。能分章分節去讀便較容易。《論語》、《孟子》、《老子》都是一章一章的,只有《莊子》是一長篇,所以要難讀些。也把來分了章,便不難。若這一章讀不懂,不妨跳過去讀下一章,總有幾章能懂的。

 

諸位當知,這些都是兩千年前人的書,此刻我們來讀,定不能一字一句都懂,你又不是在個大學開課設講座,來講孔、孟、莊、老。只求略通大義即得。縱使大學講座教授,有學生問,這字怎樣講?教授也可說這字現在還無法確定講,雖有幾個講法,我都不認為對,且慢慢放在那裡,不必字字要講究。大學教授可以這樣,提出博士論文也可以這樣。寫一本研究《莊子》的書,也可說這裡不能講,講不通。真講書的人,其實哪本書真能從頭到尾講,每一字都講得清楚明白呢?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假讀書的人,會把這些來難你,叫你不敢讀,或者一樣來假讀不真讀。這些話,並不是我故意來開方便之門,從來讀書人都如此。能讀通大義,才是真讀書。或許諸位會問,那麼朱子注《四書》不也是逐字逐句講究嗎?但朱子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學者,他注《四書》為方便我們普通讀《四書》的人。我們是普通的讀書人,為要讀書,不為要注書。而且我們只要普通能讀,不為要人人成學者。這裡是有絕大分別的。從前人說讀《六經》,我想現在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莊子》定為「新六經」,那就易讀,而且得益也多些。


六祖壇經



以上所講都是秦朝以前的古書,但我還要講句話,中國的文化傳統裡,不僅有孔子、老子,儒家道家,還有佛學。其原始雖不是中國的,但佛教傳進中國以後,從東漢末年到隋唐,佛學在中國社會普遍流行,上自皇帝、宰相,下至一切人等信佛教的多了,實已成為中國文化之一支。直到今天,我們到處信佛教的人還是不少。印度佛教經典,幾乎全部翻成了中文,如《大藏經》、《續藏經》,所收真是浩瀚驚人,而且歷代的《高僧傳》,不少具有大智慧、大修養、大氣魄、大力量的人,在社會上引起了大影響,那些十分之九以上都是中國人,你哪能說佛教還不是中國文化的一支呢?這正是中國民族的偉大,把外來文化吸收融化,成為自己文化之一支。

 

據此推論,將來我們也能把西方文化吸收過來融化了,也像佛教般,也變成為中國文化之又一支,那決不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而且佛教是講出世的,孔、孟、莊、老都是講入世的,出世、入世兩面尚能講得通,至於我們吸收近代西方文化講民主、講科學,這些都是入世的,哪有在中國會講不通之理?從前中國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治國平天下怎樣不講經濟?又怎樣不喜歡講民主?我們何必要拿這所房子裡的東西一起全搬出去了,才能拿新的進來。從前人講佛教,拿佛經一部一部的翻,使中國社會上每個人都能讀,何嘗是先要把中國古書燒掉,抑扔進毛廁去。今天講西方文化的人,卻不肯把西方書多翻幾本,有人肯翻,卻挑眼說他翻錯了。翻錯了也不打緊,《金剛經》薄薄一小本,不也翻了七次嗎?不論翻書,連講話也不肯講中國話,必要用英語講,至少遇話中重要字必講英語。這樣,好像存心不要外國文化能變成中國文化,卻硬要中國捨棄自己一切來接受外國文化,那比起中國古僧人來,真大差勁了。最了不起的是唐玄奘,他在中國早把各宗派的佛經都研究了,他又親到印度去。路上千辛萬苦不用提,他從印度回來,也只從事翻譯工作。他的翻譯和別人不同,他要把中國還沒有翻過來的佛經關於某一部分的全部翻。他要把全部佛教經典流傳在中國,那種信仰和氣魄也真是偉大。

 

若使現代中國這一百年乃至五十年來,亦有一個真崇信西洋文化像玄奘般的人來畢生宏揚,要把西方文化傳進中國來,也決不是一件難事。若使玄奘當時,他因要傳進佛學先來從事打倒孔子、老子,我也怕他會白費了精力,不僅無效果,抑且增糾紛。

 

隋唐時,佛教裡還有許多中國人自創的新宗派,以後認為這些是中國的佛學。這裡有三大派,天台宗、禪宗、華嚴宗,而最重要的尤其是禪宗。在唐以後中國社會最流行,幾乎唐以後的佛教,成為禪宗的天下。我這些話,並不是來提倡佛教,更不是在佛教裡面來提倡禪宗,諸位千萬不要誤會。或許有信佛教的人在此聽講,不要認為我太偏,我來大力講禪宗,我只說中國唐代以後,中國佛教中最盛行的是禪宗。這只是一件歷史事實。因此我要選出唐代禪宗開山的第一部書,那就是《六祖壇經》。這是在中國第一部用白話文來寫的書。這書篇幅不大,很易看,也很易懂。而且我們此刻自然有不少人熱心想把西洋文化傳進中國,那更該一讀此書,其中道理,我不想在此詳細講。

 

我記得我看《六祖壇經》,第一遍只看了整整一個半天,就看完了,但看得手不忍釋。那時很年輕,剛過二十歲,那個星期,恰有些小毛病,覺得無聊,隨手翻這本書,我想一個高中學生也就應該能讀這本書的了。如此一來,我上面舉出的書裡,儒、釋、道三教都有了。也許有人又要問,你為什麼專舉些儒、釋、道三教的書,或說是有關思想方面的書呢?這也有我的理由。若講歷史,講文學,講其他,不免都是專門之學,要人去做專家。我只是舉出一些能影響到整個社會人生方面的書,這些書多講些做人道理,使人人懂得,即如何去做一個中國人。若能人人都像樣做個中國人,自然便是復興中國文化一條最重要的大道。這是我所以舉此諸書之理由。這樣我上面舉了六經,此刻加上《六祖壇經》,可以說是「七經」了。


近思錄、傳習錄


 

從唐代《六祖壇經》以後,我還想在宋、明兩代的理學家中再舉兩書。諸位也許又要說,理學家不便是儒家嗎?但我們要知道,宋明兩代的理學家已經受了道家、佛家的影響,他們已能把中國的儒、釋、道三大派融化會通成為後代的「新儒家」。

 

從歷史來說,宋以後是我們中國一個新時代,若說孔、孟、老、莊是上古,禪宗《六祖壇經》是中古,那宋明理學便是近古,它已和唐以前的中國遠有不同了。現在我想在宋明理學中再舉出兩部書來:一部是朱子所編的《近思錄》,這書把北宋理學家周濂溪、程明道、程伊川、張橫渠四位的話分類編集。到清朝江永,把朱子講的話逐條注在《近思錄》之下,於是《近思錄》就等於是五個人講話的一選本。這樣一來,宋朝理學大體也就在這裡了。

 

也許有人說我是不是來提倡理學呢?這也不是。在《近思錄》的第一卷,朱子自己曾說,這一卷不必讀。為何呢?因這中間講的道理太高深,如講《太極圖》之類,也可說是太哲學了。既不要人人做一哲學家,因此不必要大家讀。下面講的只是些做人道理,讀一句有一句之用,讀一卷有一卷之用,適合於一般人讀,不像前面一卷是為專門研究理學的人讀的,所以我們盡可只讀下面的。我選此書,也不是要人去研究理學,只是盼人注重「做人」,則此書實是有用的。

 

最後一本是明代王陽明先生的《傳習錄》,這本書也是人人能讀的。我勸人讀《六祖壇經》,因六祖是一個不識字的人。當然後來他應識得幾個字,可是他確實不是讀書人。他也不會自己來寫一本書。那部《壇經》是他的佛門弟子為他記下,如是的一本書,我說一個高中程度的人應能讀。至於王陽明自己是一個大學者,但他講的道理,卻說不讀書人也能懂,他的話不一定是講給讀書人聽,不讀書人也能聽。而且陽明先生的《傳習錄》,和朱子的《近思錄》,恰恰一面是講陸王之學的,一面是講程朱之學。宋明理學中的兩大派別,我也平等地選在這裡。教人不分門戶平等來看。


結言


 

以上我所舉的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莊子》、《六祖壇經》、《近思錄》、《傳習錄》,共九部。九部書中,有孔、孟,有莊、老,有佛家,有程、朱,有陸、王,種種派別。我們當知中國文化,本不是一個人一家派所建立的。諸位讀這九部書,喜歡那一派、喜歡這一派,都可以,而且我舉此九部書,更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因此九部書其實都不是一部書,都可以分成一章一節。諸位果是很忙,沒有工夫的話,上毛廁時也可帶一本,讀上一條也有益,一條是一條。不必從頭到尾通體去讀。倘使你遇有閒時,一杯清茶,或者一杯咖啡,躺在籐椅子上,隨便拿一本,或是《近思錄》,或是陽明《傳習錄》,依然可以看上一條、兩條就算了。究看哪些條,這又隨你高興,像抽籤一樣,抽到哪條就哪條。

 

或有人說,中國人的思想就是這麼不科學,沒系統、無組織。但我認為中國思想之偉大處,也就在這地方,不從一部一部的書來專講一個道理。我們只是一句一個道理、一條一個道理,但那些道理到後卻講得通,全部都通了。西方人喜歡用一大部書來專講一個道理。像馬克斯的《資本論》,老實說,我從沒有時間來讀它,其實西方人真能從頭到尾讀它的恐怕也不多,如果馬克斯是一個中國人,他受了中國文化影響,我想只很簡單兩句話就夠了,說你這些資本家太不講人道,賺了這許多錢,也該為你的勞工們想想辦法,讓他們的生活也得改好些。這就好了。如此說來,他的話也是天經地義,一些也沒錯。但西方習慣,定要成為一家的思想,只此一家,別無分出,於是不免要裝頭裝尾,裝出許多話。於是,歷史的命定論、唯物史觀、階級鬥爭種種理論都裝上。本是講經濟,講資本主義,後來不曉得講到哪裡去,毛病就出在這些加上的話。

 

我對西洋哲學,當然是外行。但我覺得一部書從頭到尾讀完,其實也只幾句話。但他這幾句話,必須用許多話來證。中國書中講一句是一句,講兩句是兩句,不用再有證。只此一句兩句已把他要說的道理說完了。所以西方哲學,是出乎人生之外的,要放在大學或研究院裡去研究,中國人孔、孟、莊、老所說的話,是只在人生之內的,人人可以讀,人人也能懂。從這個門進來,可以從那個門出去,隨便哪條路,路路可通。我們中國人認為有最高價值的書應如此。

 

我所舉的這九部書,每部書都如此。可以隨你便挑一段讀,讀了可以隨便放下,你若有所得,所得就在這一條。如《論語》云「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你若到外國留學去,這段話對你恰好正有用。我們此刻要講中國文化,孔子思想,卑之毋甚高論,即如「言忠信、行篤敬」六字也有用,難道有此六字,便使你不能留學!必得先打倒孔家店才能留學嗎?若要民主與科學,有此六字亦何害?你到外國,言不忠信,行不篤敬,你在家裡,你到街上,言不忠信,行不篤敬,到底會行不通。難道你嫌孔子講的思想太簡單?但中國思想的長處就在這簡單上。我不說外國思想要不得,但和我們確有些不同。正如一人是網球家,一人是拉小提琴的,你拿打網球的條件來批評拉小提琴,只見短處,不見長處;只有不是,沒有是處。你總是要我把小提琴丟了,來打網球,那未免太主觀太不近人情。我們不能盡拿外國的來批評中國,等於不能拿獅子來比老鷹,老鷹在天上,獅子不能上天去。

 

我這樣講,你說我頑固守舊,那也沒法。我在小孩時最受影響的有一故事,試講給諸位聽。那時我在初級小學,那是前清光緒時代,一位教體操的先生,他摸摸我的頭,問我說:「你會讀《三國演義》是嗎?」我說「是的」。他說:「這書不要讀,開頭就錯了,什麼叫做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治一亂,這都是中國人走錯了路,中國的歷史才這樣。你看外國,像英國、法國,他們治了還會亂,合了還會分嗎?」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中國人崇拜西洋,排斥中國自己的那一套心理,前清時代就有,我在小學時那位體操先生就是思想前進早會講這些話。但現在的英國、法國又是如何呢?我的意思,還是勸諸位且一讀這九部書,也不勸諸位去全部讀,可以一條一條隨便的讀。讀了一條又一條,其間可以會通。如讀《論語》這一條,再翻《論語》那一條,這條通了,那條也可通。讀了王陽明這一條,再讀王陽明那一條,其間也可以通。甚至九部書全可得會通。

 

這九部書中,也不一定要全讀,讀八部也可七部也可。只讀一部也可。若只讀一部,我勸諸位讀《論語》。《論語》二十篇,至少有幾篇可以不讀,譬如第十篇《鄉黨》,記孔子平常生活,吃什麼穿什麼,那一篇可以不讀。最後一篇《堯曰》,不曉得講些什麼,也可不讀,只《堯曰篇》最後一條卻該讀。如是一來,《論語》二十篇只讀十八篇也好。十八篇中你不喜歡的,也可不必讀,譬如上面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一條,你說不行,你不讀這條也好。哪一部書找不出一點毛病,不要把這一點毛病來廢了全書。你不能說孔子這人根本就不行,當知這只是一種時代風氣,時代過了,那些便只是偏見,很幼穉,很可笑。《孟子》的文章是好的,《莊子》文章也好,若不能全讀,只讀《內篇》,就《內篇》中分章分段把懂的讀。其餘各書當然一樣。我們既不是要考博士,又不是應聘到大學裡去當教授,既為中國人,也該讀幾部從前中國人人人讀的書。若有人把這幾本書來問你懂不懂,你盡說不懂便好。你若把書中道理你懂得的講,人家會把西洋人見解和你辯。那是急切辯不出結果來的。只要我讀了一遍感覺有興趣,自然會讀第二遍,讀一條感覺有興趣,自然會讀第二條。

 

讓我再舉一故事。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十九歲時,那是民國二年,已在一小學裡教書。一天病了,有一位朋友同在一校,他說他覺得《論語》裡有一條話很好,我問哪一條,他說「子之所慎,齋、戰、疾」一條很好。他說你此刻生病,正用得著,應該謹慎,小心一點,不要不當一件事,不要大意,可也不要害怕,不要緊張,請個醫生看看,一兩天就會好。我到今天還記得那一段話。還覺得《論語》此一條其味無窮,使我更增加讀《論語》的興趣。你不能說今天是二十世紀,是科學時代,這一條七個字要不得,不能存在了。其實在《論語》裡,直到今天還可以存在的,絕不只這一條七個字。如「言忠信,行篤敬」,這條能不能存在呢?「子曰:『學而時習之……』」這條能不能存在呢?你若用筆去圈出其能存在的,第一遍至少圈得出二三十條,第二遍可圈出七八十條都不止。

 

還有一位朋友問我對《論語》最喜歡哪一條,我一時感得奇怪,說我並沒注意喜歡哪一條。我反問他你喜歡哪一條呢?他說他最喜歡「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那一條。那位先生比我還要窮,他喜歡這一條,是有特別會心的。我仔細再把這一條來讀,我說你講得好。回想那時,民國初年,在小學裡教書,還能有朋友相討論,此刻是不同了,肯讀《論語》的人更少了。

 

我今天所講,當然並不是一個學術上的問題,讀書得其大意,為自己受用。若能成為風氣,大家來讀,那時情形就更不同,可以互相討論,可以溫故知新,可以各自受用。不論政、軍、商、學各界,學科學的、做醫生的都可讀,醫院裡的護士,店鋪裡的夥計都該讀。此刻的問題我所舉的九部書是不是可以替換?這也無所謂。只要是大家能讀,容易讀,而讀了又有用。

 

今天我大膽的提出這九部書,這九部書,可以減,可以加。有幾部該讀注,有幾部不要注。從前我曾把王陽明先生的《傳習錄》作一節要本,並不是說某幾條不重要故節了,我只把《傳習錄》裡凡引到《大學》、《論語》、《孟子》,引到其他古書的都刪了,我要使一個只懂白話,一本古書也沒有讀過的,讓他去讀這節本,我是這樣節法的。我想諸位勸別人讀陽明先生的《傳習錄》,他要說他沒有讀過中國古書,好了,凡是裡面引到《論語》、《大學》、《孟子》種種古書的暫且都不要讀,不好嗎!等他讀了有興趣,再去找本《四書》看,自然會把自己領上一條路。最難的是對中國無興趣,對中國古人古書更無興趣,那就無話可講。但如此下去,終必對自己也無興趣,對中國人一切無興趣,把中國人的地位全抹殺,中國的前途也真沒有了。

 

我們今天如何來改造社會轉移風氣,只有從自己心上做起,我最後可以告訴諸位,至少我自己是得了這幾部書的好處,所以我到今天,還能覺得做一中國人也可有光榮。

 

——錢穆《中國文化叢談·復興中華文化人人必讀的幾部書》民國五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復興中國文化會第十次學術講演,五十七年二月《青年戰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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