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宗许先生：刘攽诗歌麈谈
蔣宗許先生：劉攽詩歌麈談
蒋宗许先生：刘攽诗歌麈谈
刘攽（一○二三——一○八九），字贡父，号公非，北宋江西新喻（今江西新余市）人。未冠即博学多通，获收时名，十五岁便有《彩选格》专著问世。仁宗庆历六年，与兄敞同登进士第。凡入仕四十四年，在朝仅十四年。始为州郡僚属，治平、熙宁间尝为学官礼官之类，元丰中出知曹州、擢京东转运使，再知兗、亳州，后贬监衡州盐仓。神宗崩，起知襄州、蔡州，六十四岁时为中书舍人，三年后谢世。平生学术成就斐然。沈作喆以为，宋朝六经之学，以刘氏兄弟为最（《寓简》）。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自辟所属，极天下之选，而任《史记》、前后《汉书》者则为刘攽。王安石、苏轼对刘攽亦有极高的评价。王安石《送刘贡父赴秦州清水》：“刘郎高论坐嘘枯，幕府调胹用绪余。笔下能当万人敌，腹中尝记五车书。闻多望士登天禄，知有名臣荐子虚。且复弦歌穷塞上，秪应非晩召相如。”苏轼草刘攽任中书舍人制称其“能读典坟邱索之书，习知汉魏晋唐之故。”曾肇《代祭刘贡父文》云：“强学博敏，超绝一世。肇自载籍，孔墨百氏。太史所录，俚闻野记。延及荒外，阴阳鬼神。细大万殊，一载以身。下至律令，老吏所疑。故事旧章，盈廷不知。有问于子，归如得师。直贯傍穿，水决矢飞。一时书林，众俊并驰。满堂贤豪，视子麈挥。”《四库》馆臣评价刘攽弟兄的文学成就云：“在北宋诸家中，可谓超轶三孔（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而凭陵两宋（宋庠、宋祁）者矣。”
然而，如此“超绝一世”的人物，宋后迄今都寂寂无闻。实在是传统文化研究的遗憾。
史载刘攽经史子集皆有著作，可惜，今所存者唯《彭城集》《诗话》《芍药谱》。
《彭城集》为诗文合集。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标为六十卷，但宋本早已不存，明人编《永乐大典》，收《彭城集》，清编《四库全书》，馆臣从大典中将《彭城集》辑出而独立成书，而后便有了大同小异的多种版本。
刘攽诗今存凡1218首，文631篇（以整理后计）。
下边，对其诗歌试作探讨，以为引玉之砖。
一、体裁多样，长律精工。刘攽才气过人，文思敏捷（尝“马上口占行二十里成三十韵”五言长律）。率尔挥翰，便为佳构。其诗有五古四卷，五律四卷，五言长律一卷，七古一卷，七绝一卷，七律一卷，七言长律一卷。另有辑佚一卷。其中最妙者，是长律，非唯数量多，而且渊博难及。如《寄杭州通判苏子瞻海州使君孙巨源》，凡三十韵，聊引数句，“伏蒲宁曲学，鸣鼓尚深攻。物理安圆凿，人伦陋发蒙。俟河愁敝箄，破胆忤丰隆。力挤胶西相，廉欺第五公。绝弦迷促轸，折翼创虚弓。卧阁宁多病，治中有旧风。”又如《寄齐州李学士并呈苏密州》：“济水由来彻海清，两州偕得水南名。遗人颇记睢阳曲，说士犹谈历下兵。碧落羽翰俱失路，白头章绶偶专城。东秦表海知君重，左辅陪京莫我轻。宾客此邦多长者，诗书前古聚诸生。不知高密何如彼，试仗西风问子卿。”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对仗工稳，妙语天成。音韵金振，词藻玉润。恐怕苏轼也难出其右。
二、风格多变，淡浓皆妙。不同内容的诗，皆精彩美奂，令人服膺。《江南田家》：“种田江南岸，六月才树秧。借问一何晏，再为霖雨伤。官家不爱农，农贫弥自忙。尽力泥水间，肤甲皆痏疮。未知秋成期，尚足输太仓。不如逐商贾，游闲事车航。朝廷虽多贤，正许赀为郎。”《城南行》：“八月江湖秋水高，大堤夜坼声嘈嘈。前村农家失几户，近郭扁舟屯百艘。蛟龙蜿蜒水禽白，渡头老翁须雇直。城南百姓多为鱼，买鱼欲烹辄凄恻。”《雨后池上》：“一雨池塘水面平，澹磨明镜照檐楹。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新晴》：“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唯有南风旧相熟，径开门户又翻书。”前二首语言平易流畅，直接俗语入诗，如官家、泥水、嘈嘈之类，同情百姓疾苦，感同身受，放在唐代杜甫、白居易、元稹那些悲天悯人的诗作中，一点也不逊色。而后二首清新明快，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溪源流潦不可渡，知是蜀山前日云”，淡雅隽永，深得田园诗旨趣。再如《和裴库部诸家诗》,分别描写侯家、山家、猎家、樵家、船家等,各色人众在雪天的生活状态历历如画。这类诗，远不愧陶潜，近可并辔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
三、典语运用，妙绝时人。刘攽学问渊深，庶几有宋无匹，其用典用事常在有意无意之间，不著痕迹。试举数例。《中夜见月》：“无云更可恨，珍重此婵娟。”暗用《世说新语·言语》：“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寄杨十七》：“长愁越声短，不似古诗传。”“越声短”是常典，但“古诗传”恐通常不知，这原来是反用刘禹锡《上杜司徒启时谪朗州》：“某启：一自谪居，七悲秋气。越声长苦，听者谁哀？”《酬令狐相公赠别》：“越声长苦有谁闻，老向湘山与楚云。”《夕雾》：“树里迷人语，沙头见火明。”这“沙头见火明”原来出自唐祖咏《泊扬子津》：“江火明沙岸，云帆碍浦桥”。至于数典杂揉，诗文交互的现象更比比皆是。直接借用化用唐人语，如《南窗诗》：“习静觉自逸。”唐王绩《游北山赋》：“请息交而自逸，聊习静而为娱。”《惠州丰湖》：“长啸来清风。”用李白《游泰山六首》之一：“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有些看似平淡的诗句,却也有渊源所自。例多不烦举。虽然，宋人多喜掉书袋，但如此不着斧凿痕者鲜有。
四、通脱不讳，率真可掬。刘攽生性率直，诗如其人。其针贬时弊、直指恶行，一针见血，不假遮掩，如《天马行》，“甘泉贵人宠第一，昆弟封侯真谓宜。”一看便知是讽刺温成皇后兄张尧佐的。如《蛮请降三首》之三：“县官斩敌予金帛，健儿见赏不见贼。闻道杀人多老农（唐杜甫《三绝句》之三：“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至今过客犹凄恻。”对杀民而冒功的行为十分愤怒。而自身际遇的喜怒哀乐，亦径入笔端，如《初调江阴主簿》：“汉廷好武臣尚少，郎官十年不见调。”明说不公平，十年没升迁。当第一次作了州守，则欢呼雀跃，《次韵孙少述二首》之二：“怪我何所为，千骑居上头。君恩重泰山，未有毫发酬。远惭《遂初赋》，清节第一流。桑榆不相遗，欢笑脱覊愁。”读他的诗,让人感受到亲切率真,共鸣相应。
总之，刘攽诗歌的才气、意境、艺术表现手法等不亚于宋代任何大家。无论鸿篇巨制,还是律诗短绝,莫不精彩绝伦。典雅邃穆的排律，如端委庙堂，庄严穆重；唱和馈赠的律诗，如高山悬泉，铿锵成韵；随物赋咏的短章，或如天际浮云，悠然无羁；或如挥麈谈玄，言近旨远。阅读其诗,但觉移步换景,美不胜收。当然，刘攽学问渊博，腹笥特富，不免逞才使气，虽汪洋恣肆，河汉无极，但间失艰涩。璧瑕珠颣，在所难免。
刘攽文学成就如此之高，何以后世近乎湮没而不彰。我们从下边一段话中可见端倪。
庆历后，欧阳文忠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文忠论《春秋》多取平易，而原甫每深言经旨。文忠有不同，原甫间以谑语酬之，文忠久或不能平。原甫复忤韩魏公，终不得为翰林学士。将死，戒其子弟无得遽出其集，曰：“后百余年，世好定当有知我者。”故贡父次其集，藏之不肯出，私谥曰“公是先生”。贡父平生亦好谐谑，慢侮公卿，与王荆公素厚，坐是亦相失。及死，子弟次其文，亦私谥曰“公非先生”。原甫百七十五卷，贡父五十卷。（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
从叶著，可明原委：一是其官位不显，长期在地方作官，未据要津，不得居高声远之利。二是恃才傲物，自高门第，逞口舌之快，树敌太多,缺少推毂。三是他们自己生前不愿意以著作示人，而是后世子孙编成他们的集子，故轶失谬误不少，影响流播。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专项“新喻三刘全集整理与研究”[2018VJX02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