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健:评林纾“古文之不宜废”论(二)
歐陽健:評林紓“古文之不宜廢”論(二)
欧阳健:评林纾“古文之不宜废”论(二)
二、林纾对“白话文学正宗”论的责难
胡适对“白话文学正宗”论并没有进行起码的论证,更谈不上有什么“现代性维度”。《文学改良刍议》“八事”第一项“须言之有物”说:“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夐绝千古也。”既将“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与“施耐庵之小说”相提并论,则可知非为“白话文学正宗”而发。第二项“不摹仿古人”说:“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既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且“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就万不该得出“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的结论。第七项“不讲对仗”说:“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惟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小说之回目皆“讲对仗”,书中的“骈文律诗”亦在在皆是,亦谈不上对“正宗”论的科学论证。惟第八项“不避俗字俗语”,借“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的题目,说:“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稍稍触及论述之正题,可惜从学理和文学史实际看,胡适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一个月后,比胡适年长三十九岁的林纾,便在上海《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之不宜废》,迅速作出了回应。作为晚清启蒙文学家,林纾此举不是偶然而发的。早在1904年,他就在《〈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序》中说过:“欧人之倾我也,必曰识见局,思想旧,好言神怪,因之日就沦弱,渐即颓运;而吾国少年强济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诋其故老,放弃其前载,维新之从。”且举“英人固以新为政者也,而不废莎士之诗”为例,证明“政教两事,与文章无属”,实现现代化并不需要抛弃传统,这些见解完全适用于反驳十二年后胡适的高论。
文章题为“论古文之不宜废”,鲜明地亮出虽赞成白话,但不应以废古文为前提的观点。首句“文无所谓古也”,堪称深谙文学真谛之慧言。文无古今,唯有优劣,故“汉唐之《艺文志》及《崇文总目》中文家林立”,而“马、班、韩、柳独有”;优秀的古文,具有恒久的魅力。胡适之所谓“八事”,不构成文言必废的理由;用白话作文章,谁能保证篇篇“言之有物”、“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呢?
《文学改良刍议》在“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几发生于神州”一段,忽从中加了一条长注:
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b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一六一一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
喝了洋墨水、好借西人说事的胡适,本意乃在宣扬拉丁是“死文学”、1611年后之俚语方为“活文学”的高论,以为废除文言文张目;有过外国小说翻译经验、了解西方文化史的林纾,则予以轻轻一拨:“呜呼,有清往矣,论文者独数方、姚,而攻掊之者麻起,而方、姚卒不之踣。或其文固有其是者存耶?方今新学始昌,即文如方、姚,亦复何济於用?然而天下讲艺术者仍留古文一门,凡所谓载道者皆属空言,亦特如欧人之不废腊丁耳。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其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尹雪曼《中国现代文学史话》评论道:“我们揣测林氏之意,乃说拉丁文虽然早已不再被普遍使用,但是,西洋人并没有把拉丁文完全废弃。既然西洋人尚且如此,我们中国人又怎能把古文完全丢掉呢?这两句话虽然说得十分有理,但因后边两句话说得太坦白了,结果被胡适与陈独秀抓住小辫子,就‘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大肆抨击,弄得林琴南颇有点招架不住。”(《国魂》1977年4月号)。“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不能从字面上理解。林纾也许是谦虚,也许是不想在短文中铺得太开,胡适回避其提出的关键,抓住一两句话嘲讽一通,便“得胜”而去了。
作为对民族有责任心的老成人,林纾忧心忡忡地说:
民国新立,士皆剽窃新学,行文亦泽之以新名词。夫学不新,而唯词之新,匪特不得新,且举其故者而尽亡之,吾甚虞古系之绝也。向在杭州,日本斋藤少将谓余曰:“敝国非新,盖复古也。”时中国古籍如皕宋楼之藏书,日人则尽括而有之。呜呼,彼人求新而惟旧之宝,吾则不得新而先殒其旧。意者后此求文字之师,将以厚币聘东人乎?夫马班韩柳之文虽不协於时用,固文字之祖也;嗜者学之,用其浅者以课人,转转相承,必有一二钜子出肩其统,则中国之元气尚有存者。若弃掷践唾而不之惜,吾恐国未亡而文字已先之,几何不为东人之所笑也。
《论古文之不宜废》发表时,将“意者后此求文字之师,将以厚币聘东人乎”与“国未亡而文字已先之,几何不为东人之所笑也”二句,用特大号字体排印,尤突现了林纾的殷忧。按,斋藤少将,时为日本公使武官。日本的维新比中国早,却不一味图新而废旧,故斋藤有言:“敝国非新,盖复古也。”林纾发问道:“彼人求新而惟旧之宝,吾则不得新而先殒其旧”,岂不是太愚蠢了么?当时中国古籍如皕宋楼之藏书,为什么会为日人则尽括而有之?恐与时人鼓吹尽废古书、尽废文言不无关系吧?“意者后此求文字之师,将以厚币聘东人乎?”后来的事实,皆不幸为林纾所言中。林纾还指出,“马、班、韩、柳之文虽不协於时用,固文字之祖也”,虽不一定要所有的人都去学习,但嗜者学之,转转相承,必有一二钜子出肩其统,则中国之元气尚有存者;相反,“若弃掷践唾而不之惜,吾恐国未亡而文字已先之”,可谓语重而心长。
1919年4月,林纾又在《文艺丛报》创刊号发表《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进一步就“白话正宗”论与胡适商榷。文章说:“至白话一兴,则喧天之闹,人人争撤古文之席而代以白话,其但始行白话报。忆庚子客杭州,林万里、汪叔明创为《白话日报》,余为作《白话道情》,颇风行一时。已而予匆匆入都,此报遂停。沪上亦闻有为白话为诗,难者从未闻尽弃古文行以白话者。”又说:“近人创为白话一门,自衔其持见,不知林万里、汪叔明固已先汝而为矣。”庚子即1901年,林万里即林獬(1874-1926),其时主持《杭州白话报》笔政,作《论看报的好处》,并以“宣樊”、“宣樊子”笔名作白话文鼓吹新政;五十岁的林纾时客居杭州,为之撰《白话道情》,很受欢迎。行文本意十分清楚:即便是“倡导白话”的话题,“不知林万里、汪叔明固已先汝而为矣”,自己亦比胡适有更多的发言权。
在立定有足够资格议论白话的前提下,林纾以绝对高明的古文家身分,畅论古文的性质和功用:它有时“似无关於政治,然有时国家之险夷系彼一言”;有时又似“无涉於伦纪,然有时足以动人忠孝之思”。他品隲唐文、宋文、元文、明文的优劣短长,洋洋洒洒,仿佛是信手拈来,挥斥皆成警句。其论明人之学汉,喻之为“《品花宝监》学《红楼梦》者也”:“《红楼梦》多贵族手笔,而曹雪芹又司江南织造,上用之物,靡不周悉。作《品花宝监》者,特一秀才,虽极写华公子之富,观其令厨娘煮粥,亲行命令如某某之粉宜多宜寡,斟酌久之,如在《红楼梦》中则一婢之口吻耳。”特意引白话小说为例以喻之,不惟十分得体,亦为题中应有之义。即便是《红楼梦》的赏鉴,早在1907年,林纾译《孝女耐儿传》即曰:“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其)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与三年之后撰《红楼梦考证》、言“红楼梦的真正价值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上面”的胡适相比,林纾此文谓“《红楼》一书,口吻之犀利,闻之俨然,而近人学之,所作之文字,乃又癯惙欲死,何也?须知贾母之言趣而得要,凤姊之言辣而有权,宝钗之言驯而含伪,黛玉之言酸而带刻,探春之言言简而理当,袭人之言贴而藏奸,晴雯之言憨而无理,赵姨娘之言言贱而多怨,唯宝玉所言,纯出天真。作者守住定盘针,四面八方眼力都到,才能随地熨贴。”无疑要内行老到多了。
林纾也看到了古文与时代不相适应的一面。1913年春秋之交,作《送大学文科毕业诸学士序》,勉诸生云:“呜呼,古文之敝久矣。大老之自信而不惑者,立格树表,俾学者望表赴格,而求合其度,往往病拘挛而痿于盛年。其尚恢富者,则又矜多务博,舍意境,废义法,其去古乃愈远……。意所谓中华数千年文字之光气,得不黯然而瓒者,所恃其在诸君子乎?世变日滋,文字固无济于实用。苟天心厌乱,终有清平之一日。则诸君力延古文之一线,使不至于颠坠,未始非吾华之幸也。”1915年,为国学扶轮社《文科大辞典》作序云:“综言之,新学即昌,旧学日就淹没,孰于故纸堆中觅取生活?让名为中国人,断无抛弃其国故而仍称国民者。仆承乏大学文科讲习,犹兢兢然日取左、国、庄、骚、史、汉八家之文,条分缕析,与同学言之。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世变日滋,文字固无济于实用”、“新学即昌,旧学日就淹没”,但为了使“中华数千年文字之光气,得不黯然而瓒”,“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这些意见是十分通达的。《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亦坦然承认,随着时代的变迁,古文已退居次要之地位:“今官文书及往来函札,何尝尽用古文。一读古文,则人人瞠目,此古文一道已厉消烬灭之秋,何必再用革除之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废除古文,甚至将古文斩尽杀绝,他深刻地指出:“其曰废古文用白话者,亦正不知所谓古文也。”这是为什么呢?林纾巧妙地借《水浒》艺术而言之曰:
白话至《水浒》、《红楼》二书,选者亦不为错。然其绘影绘声之笔,真得一肖字之诀。但以武松之鸳鸯楼言之,先置朴刀於厨次,此第一路安顿法也。其次登楼,所谓揸开五指,向前右手执刀,即防楼上知状将物下掷,楂指正所以备之也,此第二路之写真。登楼后见两三枝灯烛三数处月光,则窗开月入,人倦酒阑,专候二人之捷音,此三路写法也。既杀三人,洒血书壁,踩扁酒器,然后下楼,於帘影模糊中杀人,刀钝莫入,写向月而视,凛凛有鬼气,及疾趋厨次,取朴刃时,则倏忽骇怪,神态如生,此非《史记》而何?试问不读《史记》而作《水浒》,能状出尔许神情耶?《史记·窦皇后传》敍窦广国兄弟家常琐语,处处入情;而《隋书·独孤氏传》曰“苦桃姑”云云,何尝非欲跨过《史记》,然不类矣。故冬烘先生言字须有根柢,即谓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
“《史记·窦皇后传》敍窦广国兄弟家常琐语”,见《史记·外戚世家》:窦皇后弟窦广国,四五岁时为人略卖至宜阳,为其主入山作炭,闻窦皇后新立,上书自陈。窦皇后召见,复问何以为验?对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于传舍中,丐沐沐我,请食饭我,乃去。”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故曰“处处入情”;而“《隋书·独孤氏传》曰‘苦桃姑’云云”,见《隋书·外戚传》:高祖外家吕氏,其族盖微,平齐之后,求访不知所在。开皇初,有男子吕永吉,自称有姑字苦桃,为杨忠妻。勘验知是舅子,留在京师。永吉从父道贵,性尤顽騃,言词鄙陋。初自乡里征入长安,上见之悲泣。道贵略无戚容,但连呼高祖名,云:‘种末定不可偷,大似苦桃姊。’是后数犯忌讳,动致违忤,故曰“何尝非欲跨过《史记》,然不类矣”。林纾借此说明“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能读书阅世,方能为文,如以虚枵之身,不特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的道理,是令人信服的,也是符合文学演进规律的。胡适以“言文之背驰”与否,奉辽、金、元通俗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无疑是错误的。中国文化源头在先秦,没有证据表明其时一定“言文背驰”,而以《诗经》、楚辞为代表的先秦诗歌,以《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为代表的先秦史书,以《论语》、《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为代表的先秦诸子,莫不以其深厚的思想底蕴,成为后世取之不尽的思维源泉。胡适说“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表面上指“作文”,实际上是指“读文”,既不作矣,又何读焉?从而粗暴地切断中国文化的本源,后果是极为严重的。
1919年3月18日,林纾在《公言报》发表《致蔡鹤卿书》,进一步申述他对“正宗”论的看法:“若《水浒》《红楼》,皆白话之圣,并足为教科之书,不知《水浒》中辞吻,多采岳珂之《金陀萃篇》,《红楼》亦不止为一人手笔,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若化古子之言为白话,演说亦未尝不是。按《说文》:演,长流也,亦有延之、广之之义,法当以短演长,不能以古子之长,演为白话之短。且使人读古子者,须读其原书耶?抑凭讲师之一二语,即算为古子?若读原书,则又不能全废古文矣。矧于古子之外,尚以《说文》讲授,《说文》之学,非俗书也。当参以古籀,证以钟鼎之文,试思用籀篆可化为白话耶?果以篆籀之文,杂之白话之中,是引汉唐之环燕与村妇谈心,陈商周之俎豆为野老聚饮,类乎不类?”讲得十分中肯,可谓语重心长。
“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数语,颇为时人与后人痛恨,以为是“对劳动人民的极大污蔑”。其实,林纾说的是由口语提炼为书面语言,属语言的继承和发展的范畴。“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实为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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