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健:評林紓“古文之不宜廢”論(三)
歐陽健:評林紓“古文之不宜廢”論(三)
欧阳健:评林纾“古文之不宜废”论(三)
三、两篇被“激”出来的文言小说
纵观林纾“论文言不可废”诸文,说理辩难,皆是心平气和的。他最为史家诟病的是作了《荆生》、《妖梦》两篇小说,竟然诋毁新文化运动是“禽兽之言”。实际上,这原是钱玄同(1887-1939)、刘半农(1891-1934)演出的双簧激出来的。在那位由钱玄同扮演的子虚乌有的“王敬轩”身上,隐约有林纾的若干特征,故文史家说:“钱、刘的‘双簧’戏上演后不久,真正的新文化运动反对派确实跳了出来。他们因王敬轩被批驳而坐立不安,要为王敬轩鸣不平了。1919年春,赫赫有名的桐城派代表林琴南在上海《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中发表文言小说《荆生》影射攻击《新青年》的几个编辑,以皖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以狄莫影射胡适,以浙江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林琴南在小说里幻想出一个英雄‘荆生’,让这个伟丈夫寻衅闹事痛打田、狄、金三人,发泄他维护旧礼教、反对新文化的积怨,从精神上满足了卫道者们的私怨。”文史家指林琴南“使用卑劣手段”,采用的纯是双重标准。既然对方不按规矩出牌,以近乎无赖的手段“唐突前辈”,将可笑的油彩涂抹在对手鼻尖上,为人慷慨、个性倔强、素有剑侠气的林纾,站出来痛骂几声,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借小说以影射之事,史上早已有之。唐代李德裕与牛僧孺交恶,命其门人韦瓘以牛僧孺名义撰《周秦行记》以诬陷之,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小说叙牛僧孺贞元中落第,归途误宿古墓,会到了汉代的薄太后,又召请戚夫人、王昭君、潘淑妃、杨贵妃、绿珠等饮酒赋诗。薄太后问:“今天子为谁?”牛僧孺答云:“今皇帝先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按,“沈婆”指代宗的沈后,安史之乱两度被胡人掳去,“沈婆儿”则指当时的皇帝德宗。李德裕又亲自作《〈周秦行记〉论》,攻击牛僧孺“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将有意于狂颠;及至戏德宗为‘沈婆儿’,以代宗皇后为‘沈婆’,令人骨战,可谓无礼于其君甚矣!”张洎《贾氏谈录》云:“开成中,曾为宪司所劾,文宗览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是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也。’事遂寝。”与李德裕之从政治上诬陷对手,欲置人于死地的鬼蜮伎俩相比,林纾所做不过是游戏文章,且堂堂正正地署上自己的大名,何“卑劣”之有?
《荆生》载1919年2月17-18日《新申报·蠡叟丛谈(十三—十四)》,小说勾画出林纾心目中“新文人”的尊容,言田其美(影射陈独秀)、金心异(影射钱玄同)、狄莫(影射胡适)“悉新归自美洲,能哲学,而田生尤颖异,能发人所不敢发之议论,金生则能《说文》”。一日,三人来至陶然亭,温酒陈肴,坐而笑语:
田生中坐,叹曰:“中国亡矣,误者均孔氏之学,何由坚言伦纪,且何谓伦纪者,外国且妻其从妹,何以能强?天下有人种,即有父母,父母于我又何恩者?”狄莫大笑曰:“惟文字误人,所以至此。”田生以手抵几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学术,吾非去孔子灭伦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废文字,以白话行之,俾天下通晓,亦可使人人咸窥深奥之学术,不为艰深文字所梗。唯金君何以默守《说文》,良不可解。”金生笑曰:“君知吾何姓,吾姓金耳。姓金者性亦嗜金,吾性但欲得金,其讲《说文》者,愚不识字之人耳,正欲阐扬白话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欢,坚约为兄弟,力掊孔子。
虽是玩笑之作,却将三人之宗旨,概括得并不走样,颇有唐人小说之意趣。其后,忽有“伟丈夫”荆生破壁指三人曰:“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于是按田生首,以足践狄莫,取金生眼镜掷之,三人只得敛具下山,“回顾危阑之上,丈夫尚拊简而俯视,作狞笑也”。篇末蠡叟曰:“如此混浊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林纾骂其为“禽兽自语”,矫为快意而已。小说因势阐释“孔子圣之时”论道:“孔子何以为圣之时?时乎春秋,即重俎豆;时乎今日,亦重科学。譬叔梁纥病笃于山东,孔子适在江南,闻耗,将以电报问疾,火车视疾耶?或仍以书附邮者,按站而行,抵山东且经月,俾不与死父相见,孔子肯如是耶?”驳斥时人对孔子的曲解,与《致蔡鹤卿书》中“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是一致的,惟有浅薄之徒,方得视为“笑柄”耳。
《妖梦》载1919年3月18-22日《新申报·蠡叟丛谈(四十四—四十六)》,荒唐色彩更为浓郁。小说叙郑思康梦中为长髯人所邀,往游阴曹,遂并辔至白话学堂,见门外大书一联云:“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甚么东西。”入第二门,见匾上大书“毙孔堂”,又一联云:“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闻校长元绪(影射蔡元培)、教务长田恒(影射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影射胡适),皆鬼中之杰出者,入而面之。谈次问名未竟,二世曰:“足下思康,思郑康成耶?孔丘尚是废物,何况郑玄!”田恒曰:“郑玄作死文字,决不及活文字,非我辈出面提倡,则中华将被此腐儒弄坏矣。而五伦五常,尤属可恨,束缚至于无转旋地步。”结末谓罗睺罗阿修罗王至,直扑白话学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积粪如丘,臭不可近。笔墨未免刻薄,非怪“新人”要勃然大怒了。话又要说回来,将对方说成妖魔,最先还是新派自己。陈独秀不是说他要“明目张胆地与十八妖魔(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宣战”,“愿拖着四十二生的大炮”,为“吾友胡适”之前驱吗?
撇开小说的诡诞色彩,对“正宗”论的批评同样深刻酣畅。结末蠡叟曰:“‘死文字’三字,非田恒独出之言也。英国大师迭更先生,已曾言之,指腊丁罗马希腊古文也。夫以迭更之才力,不能灭腊丁,讵一田恒之力,能灭古文耶?即彼所尊崇之《水浒》《红楼》,非从古书出耶?《水浒》中所用,多岳珂《金陀萃编》中之辞语,而《红楼》一书,尤经无数博雅名公,窜改而成。譬之珠宝肆中,陈设之物,欲得其物,须入其肆检之;若但取其商标,以为即珠宝也,人亦将许之乎?作白话须先读书明理,说得通透,方能动人。若但以白话教白话,不知理之所从出,则骡马市引东洋车之人亦知白话,何用教耶?此辈不能上人,特作反面文字,务以惊众,明理者初不为动。所患者后生小子,小学堂既无名师,而中学堂又寡书籍,一味枵腹,闻以白话提倡,乌能不喜。此风一扇,人人目不知书,又引掖以背叛伦常为自由,何人不逐流而逝,争趋禽兽一路。善乎西哲毕困腓士特之言曰,智者愚者俱无害,唯半智半愚之人最为危险。何者?谓彼为愚,则出洋留学,又稍知中国文字,不名为愚;若指为智,则哲学仅通皮毛,中文又仅知大略,便自以为中外兼通。说到快意,便骂詈孔孟,指斥韩欧,以为伦常文字,均足陷人,且害新学。须知古文无害于科学,科学亦不用乎古文,两不相涉,尽人知之。唯懒惰不学之少年,则适为称心之语可以欺瞒父母,靡不低首下拜其言。矧更有家庭革命之说,则无知者,欢声雷动矣。吾恨郑生之梦不实,若果有瞰月之罗睺罗王,吾将请其将此辈先尝一脔也。”讲这番话的时候,林纾心中在流血。
1919年4月5日《公言报》刊出林纾的《腐解》,袒露了自己“性既迂腐”的性格:“……予乞食长安,蛰伏二十年,而忍其饥寒,无孟韩之道力,而甘为其难。名曰卫道,若蚊蚋之负泰山,固知其事之不我干也,憾吾者将争起而吾弹也。然万户皆鼾,而吾独嘐嘐作晨鸡焉;万夫皆屏,吾独悠悠当虎蹊焉!七十之年,去死已近。为牛则羸,胡角之砺?为马则弩,胡蹄之铁?然而哀哀父母,吾不尝为之子耶?巍巍圣言,吾不尝为之徒耶?苟能俯而听之,存此一线伦纪于宇宙之间,吾甘断吾头,而付诸樊于期之函;裂吾胸,为安金藏之剖其心肝。黄天后土,是临是监!子之掖我,岂我之惭?”1924年,林纾逝世前一月为擅长古文辞的四子林琮所写的遗训曰:“琮子古文,万不可释手,将来必为世所宝。”其弥留之际,仍以手指在林琮手上写道:“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当废文言文的潮流滚滚而来,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能挺立潮头,甘为其难,卫护中国传统文化之道,非林纾而谁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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