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近也，却天涯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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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的鬼天气，也许是阴间的人，疾疾赶着与世人会面，带来的变幻。由来以久，阴间的人总是人多势众的，统一行动，疾风劲力，大有黑云压境的气势。
一出楼厅的门，头发乱了，小区地上有只塑料花盆被风吹着，横溜竖走，像极溜冰的灵活的胖子。阴冷的天气中，高高低低的楼宇，露出钢铁水泥般的冰冷了，却不似艳阳里那些温暖的家了。
丝袜蕾丝纱、风衣小船鞋的春装，随即换成了，棉衣厚裤、小丝巾。
这阴森森的冷天气，断了好些，闲瑕时冒出来的，好情趣。
等心里满满的充盈着时，也许更容易忽略了形式的讲究。
今年是父亲去世第三年了，我因顾及活着的那些人和事，未能回老家祭拜。
这三年来，想起父亲的次数比他在世时要多得多。
为什么人们总在盖棺定论之时，才会产生新的认识？难道就是为等待，人之将死时发生的意想不到的大变化？
不论其他，反正父亲在住院的那22天，世间最后的短暂时光里，冲淡了他一辈子的坏脾气与缺点。
他那么坚强，那么怕麻烦子女，那么能忍受病痛，那么留恋，没能享过多少福的世间。
姐姐们在父亲的病床前吵吵着，都不愿意与总睡懒觉的哥哥一起陪护时，平时就怕乱的父亲一语不发，毫无愠色。
美剧《冰与火之歌》上有个武士说，他的愿望就是，“将来能死在自己的城堡里，死前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为争他的遗产而吵架！”，想想这愿望包含了富贵人生，子孙绕膝，寿终正寝，的确都是幸福人生的标志。
估计父亲也在最后时刻，享受着子女吵闹的喧哗与热闹吧。
父亲一生极其节检，住院期间，才最后奢侈了22天，但证明奢侈也是的确没有个球用的，什么也抵御不过岁月的侵蚀。
父亲年轻时在山西阳泉上班，三分钱一只的信封都舍不得买，而是自己用旧牛皮纸糊信封。为写家书，买了本新华字典，学起了认字，也能洋洋洒洒写上几页纸，与遥远老家的母亲，鸿雁传书，尺素寄情了。现在开车仅仅四个小时的距离，那些艰苦岁月里，竟让他们一年365天，也常常不能谋上一面，有不少春节，父亲为了挣双倍工资而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现在的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了，但那时，有什么能比得上吃饱穿暖，养活一堆嗷嗷待哺的孩子更重要的呢？
我们总看着父母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可他们自己却认为吃穿住都很好了，极其满足。给他们买的衣服，他们又很少喜欢。父亲过世后，母亲说要把攒下的钱给大家分掉时，我气哭了，真的很生气，我控制不住地嚷嚷：你们这叫什么事？真是人在天堂，钱在银行了？活着时那么节俭，死了却留下这么多钱！我不要！你爱给谁给谁！
大姐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说父亲在台上扮青衣，咿咿呀呀地唱，扮相很漂亮，卸妆后真是个美男子！我记事时，父亲就老了，还遭遇了工伤，没了英气，只记得他的坏脾气。
父亲生气时习惯咬牙切齿，瞪着双眼，从牙缝里挤出句每次生气必说的句子：你什么都不懂！诸多事实证明，爱说这句话的人，往往才有好多事都不懂的。
记得父亲对我一共做过两个决定，在两个关键的时刻：一是中考过后，二是分配工作时。
中考成绩，我是全校第一名，但我没有报师专，当时很怕马上知道一生的命运结局，报了师专，两年后肯定就在某处当老师了，定格太早，竟心有惶恐。父母知道我只报了重点高中时，很是遗憾，其实他们一直不知道我上几年级，所以也一直未能干涉我报志愿问题，那时的孩子们都是自然生长的，却很少有问题孩子 。
父亲有天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知道好多上了高中的，因为考不上大学自杀的吧？有几个能考上大学的呢？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给你钱，你去买衣服吧，咱不上高中了，三年也是白上”。父亲当时说的那个钱数，相当于现在一个好单位一个月的工资了，想想当时的父亲真是恶毒，对一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花季少女，拿出这么大的诱惑来制止她追求前程。幸亏我天生“不爱红妆，爱武装”，又生性懒惰，极其讨厌辍学在家当劳力，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父亲的劝说，父亲说，“你再想想”，我再也没想过。
几年后，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饭桌上，给父母读我各科的分数，父亲高兴地哭了。母亲说，你去拿通知时，父亲特别后悔没陪着你去，怕你考不上难过。
好多老人的话也是有局限的，真的不能全听。如果当初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就没有我这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了。
这么傲骄的事，等到家族续家谱时，我发现我们家竟然只有父亲和哥哥们在册，四个女儿都被忽略了，像是从来没生过我们一样。我质问母亲：“为什么没有我们姐妹的名字？”母亲说，“你爸没有报上你们的名字，是因为女儿终究要嫁人的，有的人家报上了，也给登”。真是重男轻女！老封建！老顽固！当我跟朋友们聊起，我是“元曲四大家”之一马致远的第二十一世子孙时，别人问：真的吗？我说：有家谱为证！其实我只是登记在家谱中的人的女儿和妹妹而已。
大学毕业那年，哥哥帮我找好了老家的政法委，我自己找了外地一对口单位。但左右举棋不定，一会儿决定回老家好，一会儿认为在外地好，外地少受家长的束缚，回家时还能被当成客人。但最终还是决定回老家了。这时，父亲的一封长信寄到了大学，可见认字不多的父亲写下这封长信，是多么的用心良苦和用力过猛，信中父亲急切地告诉我：“你千万别回来了，听说政法委要黄了！”
当年的法学专业虽然学了诸多法律原理和规范以及公检法各自的职责，但的确没有介绍过政法委这个东东，当年的我也是很傻很天真，正好凭此借口，又坚定了另一选择。后来，众所周知，政法委这个部门，统领协调公检法司，权利越来越如日中天了。想想父亲当年的叮咛，可以成为世纪笑话了。
在决定飘摇时，一句错误的提示，也许会成为指路明灯。
当年父亲那封信，决定了我一生的轨迹，在哪工作，在哪生活，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跟谁结婚，生了谁，都由此注定了。
实话说，我还是喜欢当下的一切的，所处的地方和现状。还是要感谢父亲当年的无知。
父亲一生没有给我们留下过多人生教诲与经验，总感觉父亲的一生的行为是对的，但教导是错的。他一生的行动准则，就是勤劳节俭，谨小慎微，按部就班。“仓廩实而知礼节”，物质缺乏的艰难岁月里，各家过着自已的日子，很少礼上往来，否则就会更加捉襟见肘。因此，父亲曾说：朋友没用，你看看，我就没朋友！为这话，曾暗自讥笑过父亲多少年。但父亲还是有朋友的，听母亲说父亲帮助过那位叔叔，俩家来往密切，那位叔叔过世后，两家还在走动着，直至现在。
父亲与母亲年轻时也经常吵架打架。常年两地分居后，又十分珍重相聚的短暂时光了。惹得一老邻居说他们“这俩口子才真是俩口子，坐坑头上一动不动半天半天地说话”。
年龄大了后，母亲脾气见盛，父亲倒柔软服帖起来。也许是因为自己行动语言迟缓了，吵不过伶牙利齿的母亲，也许真的是懂得容让了。老了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母亲做主了。母亲从年轻时就控制着父亲的饮食，总让他少吃些，以保持血压正常，胃口极好的父亲吃起饭来，自己形容，像胃里有只小手伸出来一样贪吃。父亲想去洗个澡，老妈也打听着哪有男女可以一起洗的地方，极不放心父亲单独行动。我逗他们说，你们还挺浪漫，老了老了还想来个鸳鸯浴啊？
老了后，相互陪伴真的非常重要。他们俩总是家长里短说个没完没了，乐此不疲，在我们听来无趣又唠叨。当然父亲多是听众，只是嗯啊点头，做个回应就行了。这是老人难得同频的地方。父亲过世几年来，每到上坟的节日，母亲都会哭。少了老伴儿，再多儿女，也难以替代父亲的地位了。
父亲过世时，我没怎么流泪，总感觉带病能活到80多岁是比较圆满的修行了。自小在外求学和工作，与父母关系不那么亲密似的。我曾跟母亲说，有的地方第三年时兴立个碑，父亲立碑吗？母亲说，买个松树种上就行了，到时好找。我说，行啊，也不是什么名人。的确不知父亲若立碑的话，该写什么。只是写上姓名，生卒年月而已？平凡普通的人生，虽然很努力，但仍是芥芥如小草。
我以为父亲很轻，来也轻轻，走也悄悄。但却总是回忆起父亲生前的种种，他在黄土里化水成灰，世间凝聚的气息却越来越浓烈。起初，我心里会时不时蹦出一句：我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我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过了一两年，又梦到了他。
开车时我曾出过两次小事故，敏感的邻居提醒，你是不是没给你父亲烧纸啊？我真的是不在乎这些形式的。回想起来，一次事故发生在父亲忌日前后，另一次发生在七月十五鬼节前后，怎么就这么巧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跟母亲说起，母亲说，“你父亲可没这么多毛病，不会挑事”。也许这是阴间的人想阳间的人了，给阳间人的一些讯息吧，托个梦或出点小错乱。
最近看韩剧《我亲爱的朋友们》，当作家的孙女问起90岁的姥姥：“姥姥，你觉得人生该是什么样的呢？”，姥姥说：“能过普通的生活，就是了不起的人生了”。这句话，也许就是父亲一生的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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