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规则无原则，有界限无底限 ！(记我代理的某组织部长贪污受贿案)
作者：庄慧鑫，山东万桥律师事务所刑事部主任。
一.老好人出了经济问题
自从和同事们合作办理了些刑事案子，雅泰所刑事部里我算慢慢站住了脚，毕竟三年的刑法研究生不是白读的，入行之后上手比较快。尤其是跟着几位刑辩好手，经历了些比较重大复杂的案子，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我获益匪浅，再加以历练，得到了当事人和同事们的认可。经常会有同事来和我讨论刑事问题，也许是大律师们太忙的缘故吧。
某天，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我赶忙过去，见有两位女士在场，似乎是母女俩。主任介绍说是荆太太和女儿小荆，是为某区政协主席的事情来的；主任也是政协委员，与荆家早就认识，现在遇到事了，荆太太自然首先想到了他，通个电话就直接来了。
官场的人事更迭我既没兴趣也不了解，可该区政协主席却是个比较特殊的位子，像个给领导干部预设的候审室。老荆的前任就因为在公安系统做领导时给黑社会做“保护伞”被判了刑，而且是到政协做主席不到半年就出了事。老荆出事也就是到任年把的时间，此前他是该区区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涉案的事情就发生在组织部长的任期内。
认识老荆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好人，从出了事情那么多人关心、那么多人愿意帮他，我就能感觉得出来。虽然也有人避之不及，让荆太太感叹世态炎凉，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真朋友毫无功利之心地来帮荆家。老荆是家中长子，照顾老母甚是孝顺，帮衬弟妹也是不遗余力，他从机械厂的宣传干事一步步干到市委宣传部，又被提拔为区里的宣传部长、组织部长，三十余年的宦海沉浮，让他对人对事都看得很透，多行善事，莫问前程，从来没有要去得罪人或伤害他人。
二.“人情关”比“金钱关”更难过
老荆是副厅级干部，他的案子是省纪委通过线索发现的，并且指示市检察院督办。到了反贪局之后，经验老辣的办案人员就向老荆施压，说你要是不说，我们就对你的老婆孩子、兄弟姊妹和门生旧部采取措施，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老荆哪受得了这个？登时就付了软，竹筒倒豆子，撂了个底儿掉。
老荆交代的主要是他帮人安排工作、收受财物的问题。事后他跟我说，凡是托他给谋职的，都是亲朋好友，而且他对自己立了规矩：从来不主动张口伸手，事情没办成绝不能要人家东西或者干脆退回，从来不和自己本单位的人有什么经济往来。
这么看来老荆还挺讲究的。我通过查阅案卷才知道，他在组织系统任职的几年里，接受亲友请托，陆续安排了近三十人进入事业单位，这其中有大学毕业生、有从外地调来的，也有个别企业公司的；往往是事成之后，逢年过节，这些人因为老荆而有了编制、捧了铁饭碗，自然是免不了答谢，送钱送卡送金表首饰。老荆觉得事情都办了，面不辞人，盛情难却，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了。
老荆跟我说，要是不交代，检察院就拿孩子们开刀，我哪能让把孩子们的前途都毁了呀。他说其实他不缺钱，也从来没指望通过这事来赚钱，那些孩子的资历素质都还挺不错的，要不机关单位也安插不下。卷宗显示，在接受请托后，老荆就让谋职者递交一份简历，填个表拿到会议上走个程序就通过了，最多再补一次象征性的考试，考试结果也无关紧要。我看了下当时的年份，当年我来本市考事业单位恰巧在那期间，心想要是早几年认识这位，说不定还混个好前程呢。其实后来才知道，组织部把老荆安排的子弟都取消了事业编制，调到了企业上，有点像古代的株连。不过想想也是，别人寒窗苦读十几年，大小考试百十场，才有可能得到那么一个职位；而这些人就因为有关系，再花个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钱，就轻松得来，也太不公平了吧？
三.公房私售
其实老荆交代的那些受贿的事，原本并不是检察院的侦查方向。事儿出在房子的问题上。
原来八年前，老荆作为区委常委主持一项住房改善工作，向某房地产开发集团订购了一批专家公寓楼，后来有几个专家没应聘到任，就闲置多出来几套房子。老荆去找开发商老总韩某，说区政府想按市场评估价退房，韩总说哪有涨价了再退的道理，你们不要就卖掉好了，于是这事就搁置了下来。可区里开会已经定下来要按评估价把房退掉，老荆一看这样推动不下去了，回家和曾经做过房介的姐姐聊起来。荆大姐说不如我来卖卖看，反正照评估价把房款返回去呗，要是有赚头就算咱的中介费啦。
于是荆大姐重操旧业，把那几套房子都在评估价以上卖了出去，往回返款的时候遇到问题了：政府已经向开发商付足了房款，退房返款需要开发商配合，可开发商虽然网签手续给办了，收款的时候就是不接茬。现在想来，可能是韩总对老荆有所顾忌，或者觉得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妥，不肯收这笔房款。案发的时候，省纪委来了审计组调查这个事，老荆慌了神，连忙让荆大姐分几天提出来几百万现金，通过网上银行划到了开发商公司账户。这笔钱里不但有评估价的部分，连同卖价的超出部分以及利息。这钱烧手，不可以留。
纸里包不住火，房地产开发公司收了这钱，再想给区政府退款，区政府的答复是：暂缓。听到这两个字，老荆心里知道：完啦！肯定启动纪检委或者司法程序了！于是主动到纪委去说明了情况。
纪委的人倒也麻利，等政协开会先罢免了老荆的政协委员资格，就对他采取了“双规”。“双规”期间，对老荆还算客气，让他写检查，没有动用什么制裁手段。老荆在检查里自我反省说，自己没有过得了人情关、金钱关，拿国家和人民赋予的权力做人情，看上去是帮了别人、人家还来感谢自己，其实是害人害己呀！这份检讨材料作为反面教育典型，上了纪检委搞廉政教育的宣传读本。
四.抱朴守拙
原来做刑事辩护，总是想着出奇制胜，突发灵感抛出个新鲜点子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其实是被影视小说的情节所误导。后来听一位全国知名的刑辩大律师视频授课，他说不要刻意标新立异，要守拙，这才是务实的做法，对当事人才真的有益处。我深以为然。无论在法庭上如何高谈阔论、口诛笔伐，大家最关心的还是结果，有的律师显摆了自己，动不动无罪辩护，死磕烂打，出了风头，图一时之快，最后遭殃的是当事人，这不是坑人吗？
在老荆的案子上，我一直持谨慎态度，仔细阅卷，做了阅卷摘录，就三十多项事实经过归纳形成了表格，一目了然。通过多次会见，我逐渐让老荆更为理智地面对现实，慢慢接受我的辩护意见。记得头两次见他的时候，他可能觉得我还比较年轻，对于是否让我做他的辩护人还不置可否；他毕竟做组织工作多年，阅人无数，眼睛毒着呢。记得我以前参与办理的局长老侯受贿的案子吧，聊了几次之后才发现，他和老侯早就认识，还是邻居，无形中拉近了不少距离。再就是我常常会站在检方公诉人的角度和他辩论，算是在法庭上对抗的预演，虽然他难免会为了急于自我澄清而辩驳，可我的说法很客观，我的质疑会引发他的思考，他开始受到启发，重新审视自己的案子。
我觉得老荆最大的辩点就是自首。他在案发前就向纪委说明了公房私售的事；到案后，他在司法机关尚不掌握的情况下，主动交代了收受贿赂的事，自首这个情节如果被认定的话，最多可以减30%的刑。另外，老荆在案发前就已经将房款全部返还，交给了区政府退房的相对方——房地产开发公司，受贿赃款也退了一百多万，退赃情节已具备。如果老荆认罪，再结合本案的具体情节，应该依法从宽处理。
还有一个利好消息，就在老荆案发后不久，刑法修订案（九）出台，不在仅仅依据贪污受贿的数额来量刑，而是参考金额根据情节严重程度划分量刑档，其他地市已经出现了数额虽高、情节较轻而判刑比以往相比较轻的案例。案子拖了几个月之后，“两高”又出了一个《关于办理贪污贿赂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贪污受贿数额不满三百万元的，可以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真走运。
五.防御型辩护
原来我理解的辩护是给检方吹毛求疵，找出他们的证据缺陷，或者法律适用的错误，提出合理怀疑，这应该算是进攻型辩护。其实选择什么类型的打法，应视案子的具体情况而定，不可拘泥。比如老荆的案子，要定住他的自首，除了要把投案的事搞扎实，而且他还要坦白供述基本事实，否则到案翻供肯定是不会给定自首的。
案发后，检察院反贪局的人去荆家搜查，查到银行卡、购物卡二百多张，名表首饰若干，至于房子嘛，也有七八套，仅其中一张银行卡，就有一百一十多万的存款，这笔钱被冻结了；后来检察院动员退赃，我跟荆太太说即便不退，法院判没收财产也会把那笔钱划走，反正是身外之物，一旦冻结那就不是您的钱啦。
荆太太都也很是看得开，说即便少判老荆一年，退了那些钱也是值得的，于是在检察院提起公诉前就退了赃。说起这位荆太太，她和老荆是结发夫妻，很朴实、很和善，丝毫没有官太太的架势。因为都是老百姓出身，老荆在位子上的时候，人家去他家做客，荆太太就一视同仁，端茶倒水，从不见人下菜碟；现在失势了，荆太太四处奔走，没少厚着脸皮求人说话，可也不免碰壁，搞得她好伤心。
快过中秋节的时候，我也就刚接手此案不到一个月，荆太太可能是觉得我对这事挺上心，专门到单位给我送来些月饼、茶叶。我觉得人家是冲主任的面子委托的，我只是办案律师，就推辞不要；荆太太说“没别的意思，只是谢谢”、“请不要拒绝我”，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我一看这样只好就范。以前大多是人家恭维着求她，现在她对我这个小律师表达下好意，如果被拒绝，实在很难受，还是体谅一下她的感受吧，反正我也不是公务员，这也不算犯错误。
六.规则≠原则，界限≠底限
经过我们律师的再三呼吁，检察院专门向纪委发出了询证函，纪委证实了老荆去交代经济问题的事，而那个时间尚没有正式立案，也就是还没有启动刑事侦查。具备了这一点，自首情节就靠谱了。
开庭的时候，旁听席上坐了很多人，其中有亲朋好友、同事部下和媒体记者，我倒也经历过大场面，不怎么打怵。我做的是罪轻辩护，其中着重强调了自首、认罪、退赃等情节，中规中矩，平淡无奇，连公诉人也说“辩护人的意见没有超出本案事实”。倒是老荆在自我辩护和最后陈述的环节，说了一番剖析自我、痛彻灵魂的话，虽然我事先做过辅导，但他能发自内心地用自己的话说出来，说得那么流畅完整，真情流露，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我还是很钦佩、很满意的。
老荆是这样说的：我是受党和国家教育培养多年，从普通工人成长起来走上领导岗位的。起初我真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从不敢造次，也没想过为自己谋什么私利，就想踏踏实实做点事，为官一任，留个好名声。再说我也不缺钱，公家给我的待遇以及我的家庭条件都很不错了，我从来没想着利用手里的权力去捞钱，即便现在我都会对以权谋私、权钱交易这种做法觉得可耻。可是时间久了，我不知不觉也变了，听着顺耳的话多了，自我约束的这根弦儿在头脑中也松了。人家托我办事，我觉得人家难得开口求我了，不好意思拒绝，我相信他们向我表示感谢的确是真心的，我也很难驳人面子，做老好人做惯了，不愿让人下不来台。虽然我内心里有自己做事的准则，就是公家的钱绝不伸手,帮人办事绝不张口，事办不成绝不收礼，可是我忘了，我忘了我手里的权力不是我自家的，我只是个公务员，那么做其实也还是权钱交易啊！我很懊悔！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栽培我的领导，对不起家人，我耽误了孩子们的前途！我……我不应该呐！
老荆在法庭上泣不成声，旁听席上也有好几个人在擦泪。法庭一时变得那么宁静，只听得到抽泣的声音。
七.尾声
虽然我们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老荆的案子还是拖了很久才判，据说是要请示省里的上级领导。法院判贪污罪、受贿罪罪名成立，但认为由于荆某返款退赃，社会危害后果得到一定控制，且构成自首，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老荆服判，没有上诉。
判决后，荆太太专程来所里，向主任和我致谢，说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要轻。我最后一次在看守所会见老荆时，是他即将去监狱服刑、临走前的一个星期，他盯着我的眼睛说：“还好这一次我没有看错人。”
作者推介：庄慧鑫，现居青岛，系山东理工大学经济法学学士、湖南大学刚法学硕上；于2007年辞去公职做律师，长期从事刑事辩护、民商事诉讼及法律顾问业务，现为青岛市律师协会刑事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山东万桥律师事务所刑事部主任、合伙人；所著《罪案实录：刑辩律师的压箱故事》已由中国法制出版社出版，各大网上书店有售。作者微信号 WOODHEAD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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