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很是郁闷
这段时间，甄律师事情不是很多。
非常时期，东港区看守所很紧张，这样人口密集的场所，很多还超员关押，随便有一个中招就会躺倒一大片，看守所可不管你们律师和家属抗议不抗议，总之一定要严防死守。有的律师拿着律师协会和监管总队达成的协议文件来给干警看，看守所的干警轻蔑地一笑，说不给见。甄律师甚至有好几次看到法院的法官和公安的警官在门口也被拦住，愤愤地骂。
甄律师从自己小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同情地摇摇头，不知道是为被拦在门口的人还是为自己，深深地吸一口中华烟，把青白色的烟圈吐到四月份那植物变绿的清新空气里，嘟囔一句看不透啊，然后继续刷手机。
贰 看守所
甄律师大名甄时隐，在看守所门前开这个咨询室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主要工作就是帮亲属进去探望一下关在里面的人，日子过得简单而惬意。甄时隐一年年眼看着门前的看守所建起来，树栽下去一点点长大，大热天已经可以给人躲荫乘凉了；旁边的停车场建起来，有人守着收钱；小卖部建起来，卖些廉价劣质的日用品；饭馆建起来，做些简单的家常菜；最后还有了一个公交车站，公交车站的名字就叫某某看守所。甄时隐看着每天来来往往的警察检察官律师以及穿梭守候的人犯家属，看着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警车把人送进去，隔三差五又有人从里面被放出来，有人在门口接着放出来的人边哭边笑。甄时隐有一次看见有个人从大门出来，这个人看到了等候的家属就开始骂，把所有他想骂的人都骂了一遍，又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扒下来，除了一条内裤，家属就赶紧把新买的衣服给他换上。很多家属接到里面的人都要放一通鞭炮，放的多了看守所不乐意了，就在门口立了一块巨大的牌子，上书看守所一百米范围内严禁放鞭炮。之后大家就约定俗成把放鞭炮的地方往西边挪了一百米，在一棵老樟树下面慢慢就堆起了一个鞭炮纸屑的小山包。然后旁边村子里的人就出来，说要放是可以，但要收排污费，于是放鞭炮的地点总算固定下来，并且形成了有序的管理。甄时隐刚从学校毕业时没想到自己要做一个跑看守所帮探望人给人带话的生活律师，在看守所门口会有自己正式的事业。甄时隐从学校毕业后，不想回到西部老家，决定在魔都律师圈打拼。刚到某某律师事务所时，甄时隐跟了一个带教老师做诉讼，做做离婚劳动房屋租赁纠纷，积累诉讼的经验。这些都是做诉讼律师最辛苦最基本的业务，风里来雨里去跑东跑西，带教老师每月给一两千块钱加点车马费，年底再给一点奖金。那时候的甄时隐，年轻而有理想，穿的干干净净，平时总是西装笔挺，皮鞋铮亮。要么等名牌打折，要么去地铁站下面的裁缝店比着身材做一套，总想办法把衣服穿的笔挺，比房产中介的销售还更像销售。提起电话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是甄律师，您请讲。跟着第一个师父做了一年多，甄时隐工资没涨多少，看自己的师父似乎平时也不是太忙，而自己其他同学都很忙碌的样子，觉得跟着这个师父没啥前途，就换了家所，跟了一个做非诉的合伙人。这位做非诉的合伙人平时派头十足，一看就是每天清晨美容美发店外让员工排队站好接受训诫的门店经理。甄时隐去之前，听说师父是去美国留过学的，不由倍加敬仰，到了事务所发现果然，师父平时讲话动不动就喷些英文单词出来，但接下去就变成了上海话或上海普通话，经常拿起电话第一句是hello，然后说侬啊，跟侬阿拉勿好港洋文，吧啦吧啦。新师父对甄时隐的卖相还是挺满意的，说我有时候非诉业务里也会衍生出一点诉讼业务，你到时帮我顶上哈。有时看看徒弟的衬衣，还说一句这件衣服领口有点偏小，下次师父带你去买几件boss，超级合身，我们大所律师一定要穿大牌的衣服。甄时隐眼巴巴等了很久，师父似乎说过就忘了，甄时隐只好自己去重新买了大一号的打折衬衣。新师父对甄时隐要求很严，叮嘱甄时隐每个月要报工作小时以此作为奖金依据。甄时隐一开始老老实实报工作小时，发现自己每个月报的小时数都不太高，老被新师父骂。经老助理点拨，甄时隐开始把工作小时掺水。这样跟着新师父做了一年，甄时隐发现自己从留洋的师父这里获得的收入比起原来的师父并没有革命性的增加，而工作量却增加了不少，自己的英语也没有因为跟着新师父而有所长进，因为新师父怕徒弟挖自己的业务，所以很多客户都不让甄律师染指，甄时隐也没有太多学习英语的机会。年底时新师父和甄时隐谈心，谈第二年的展望，甄时隐小心翼翼地谈到收入。新师父看着甄时隐沉吟良久，说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新师父开始把自己最早做律师时骑着自行车在上海为了一个500块律师费的案子满城转来转去的故事给甄时隐讲了一遍，然后说年轻人不要着急，我可以给你鱼，但我更希望教你渔。甄时隐有点惭愧，觉得自己太短视，于是下决心第二年好好做。甄时隐中午吃饭时把自己师父的故事讲给隔壁团队合伙人的老助理听，老助理听了笑，拿餐巾纸擦擦嘴，说你不是第一个听自行车故事的人。
甄时隐看了一部韩国电影，叫《干掉辩护人》，看得甄时隐热血沸腾，觉得以前自己做的业务真是在浪费青春和热血，于是就想改做刑事业务。甄时隐又追了几部美剧，追得自己信心满满，把自己的简历做了双语版，掺杂了一些做刑事业务的内容，选了十几个有名的刑事律师，偷偷发到人家邮箱里。甄时隐又在一些律所网站上找了几个听上去不是很有名的二流刑事律师投了简历。过了几天总算有个女孩子打了电话来，说他们所的张律师需要招助理，看到了甄时隐的简历让甄时隐过去面试一下。张律师看过他的简历，知道他不论诉讼还是非诉都做过一两年，算是有经验的老助理了，面谈了一下感觉还不错，于是给了他一个当时在他看来是革命性的工资。甄时隐总算如愿以偿换了一个对他不错的带教老师，心里很感激，暗暗想这次不能再换老师了，要么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做到合伙人，要么就干脆去做公司法务，这样跳来跳去总不是办法。甄时隐跟着师父做起刑事业务后，发现做刑事业务完全不是他在美剧或韩剧里看到的那么精彩那么让人热血澎湃，反倒是比原来做民商事或者非诉业务委屈辛苦多了。有的时候跟着师父跑看守所跑公安跑检察院法院，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师父在一个小小的看守所保安或者刚出校门的年轻书记员面前也总是低眉顺眼。到了法庭上，只要法官凶一点，师父就畏畏缩缩，倒是甄时隐还会狗仗人势般地冲上去吼一两嗓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英雄律师。这样子做了两年，甄时隐发现自己帮师父写的辩护意见似乎法官都没采纳过。有时候判决结果家属很满意，但都是检察官早就给了很轻的量刑建议，或者法官主动判的。甄时隐记得有个案子，师父辩罪轻的，法官判了无罪，搞得师父灰头土脸。甄时隐有时候就问师父，说为啥刑事案子律师的作用那么有限。师父就笑，说律师这行业尤其是刑事业务，你真以为你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我们也就是尽人事而已。如果你一定要较真也不是不可以，你甚至可能冲进国内一流刑辩律师的阵营，问题是，那样你会冒很大的风险，会惹毛法官检察官警察，轻则掉照，重则还有刑事犯罪风险。张律师不仅不愿在法庭上得罪公家人，平时里也喜欢和公家人打成一片。甄时隐注意到师父的不少业务就是这些公家人帮介绍的。甄时隐经常看到师父下班拎了各种酒去应酬，有时候快半夜了还电话叫他去夜总会卡拉OK帮开车，有一两次还吐在了车上，车里瞬时充满了茅台那浓浓的酱香，掺杂着夜总会里假人头马的怪味。甄时隐觉得很奇怪，为啥师父不叫个代驾而是让他来帮开车。虽然以刑事业务为主，张律师平时也做一些公司的日常法律顾问，未曾想其中一家平时做金融咨询的公司在放贷时涉及到套路贷。公安抓了老板，做笔录问平时为啥都这么做，设好了套去骗被害人的房产，还利用法院做出对被害人不利的判决拿去执行？老板懵了圈，说我们有律师的啊，律师都说我们的行为不涉及犯罪。公安就笑，传了张律师去问，张律师说我自己是律师，当然不会帮犯罪分子，我们都是在法律框架内为客户提供法律意见的啊，而且上海这些年，很多金融中介平台都是这样放贷的，法院也判了这么多的案子，判决都是生效判决。公安说因为法院被你们利用了。张律师赶紧打电话给以前认识的人，没曾想人家接了电话都说现在政府要严打套路贷，张律师你小心。甄时隐这次有点伤心，张律师虽然平时低三下四，但不装逼不高调，对甄时隐还不错。甄时隐就没再投简历找师父，开始琢磨自己做业务了。甄时隐之前跟着师父跑看守所，发现很多当事人家属最急切的要求不是要搞清楚案件事实，而是要先和亲人说上话。而人被抓进看守所后，能说话的就只有律师，家属不到判决生效根本见不到人，这个周期短则几个月，长的一两年。正规的刑事律师到看守所会见提供法律服务的成本高，就有不少专门负责帮家属传话的律师扎在了各个看守所门口，做一些简单的带家常话探望的工作，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在每个看守所门口，每天都有一些焦急的家属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有一个律师上去搭讪两句，成功的概率还是挺大的。主意打定，甄时隐表现出了超强的行动力。他做了一个红纸大牌子，上书“东方大律师”五个大字，骑了个自行车去东港区看守所门口守候。到了看守所门口，甄时隐找了个位置把自行车支好，把红色牌子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天气很热，甄时隐在自行车旁边守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躲到了屋檐下。不一会儿就有家属模样的人往来经过，但大多数都没有驻足。倒是有两个律师和两个警官看到了这个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红色牌子，笑嘻嘻地指指点点，还跑过来拍了几张照片。第二天，甄时隐在红色纸牌“东方大律师”下面添加了几行字：”代理会见、法律咨询、撰写法律文书、取保候审、缓刑减刑、无罪释放“。然后又放到了同样的位置。等到下午时候，甄时隐有了第一个客户。这是一个农村装扮的中年妇女，看到了他的牌子，就忍不住东张西望，甄时隐赶紧跑过去，说您要找律师吗？女人看看甄时隐，点点头，说我老公犯事了要带话进去，你是律师？甄时隐叹口气，说看你们家庭也不容易，我就帮你们去见一次吧。平时我一般都要两千的。甄时隐开张后，觉得没个办公的地方还真不行，咬咬牙在看守所门口谈了一间房租下来，回头和所里谈能否在新租的门面挂事务所的牌子。主任看看这个年轻人，说我们所在上海不是一流的所，但也不是不入流的所，去看守所门口挂牌子吃相不好看吧？甄时隐于是离开了这家事务所，去了一家很小的事务所，和这家所谈好每年给一点管理费，可以在看守所门口挂事务所的招牌，需要开票的按票再算成本。甄时隐的小工作室开张了，甄时隐慢慢地找到了感觉，自己去做了几面锦旗，写了一些模仿客户感谢律师的句子放在办公室里，又配了一些花草，摆了一个电脑，看上去工作环境还是不错。甄时隐干了一年下来，发现做生活律师收入也不是很低，而且效率高，事情简单。帮当事人家属进去一趟看守所会见大概就两个小时，帮带个话不需要什么辩护经验，就不必考虑法律服务的内容。生意多的时候一天可以见三趟，就算每趟收入800元，一天也可以收2400元，而且这大多数是不需要开票的，最多就是浪费一点加盖事务所公章的介绍信。这样一个月20个工作日下来，每个月少时一两万，多时有三四万，扣掉租房和其他零零碎碎的成本，一年下来收入也颇为可观，甚至和以前自己所里小合伙人的到手收入差不了多少，毕竟正规的事务所要开票，一开票成本就上去了。甄时隐干了一年下来，觉得自己的工作其实还是很有意思。刑事律师看到案卷后真正能发挥大作用的，几乎都是人被关起来三四个月乃至半年以后的事情，前面律师的主要工作就是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和带个家常话，谁又能说这个阶段律师的作用不重要呢？当一个人被隔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律师成了他能和外界交流的唯一媒介，律师多跑几趟看守所就能多给里面的人安心，但很多刑事案子的律师强调自己的工作小时，或者一旦计件收取了固定律师费就不太愿意多跑看守所，所以生活律师的市场前景很广阔。甄时隐也加了一些刑事辩护律师的群，看到一些律师在群里天天反对关人，强调人权强调取保候审，甄时隐就忍不住在心中骂，说这帮装逼的，人不关进看守所，哪里有我们生活律师的活路？甄时隐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比如从不用手机通讯录而是完全凭脑海记忆电话号码和银行账号的诈骗犯；要他同时给几个女人带话的黑社会大哥；为了帮兄弟撑面子失手把人打坏的小混混；老婆怀孕了还在外面打架还怪老婆请律师太慢的社会青年，等等。甄时隐觉得自己以后完全可以去写一本生活律师手记。会见了那么多的当事人，甄时隐发现，再坏的人，一旦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那被压缩在心底里的善，就会像沙漠里的泉水一样汩汩地涌出来。关在里面的人，首先牵挂的都是自己的孩子，其次才是自己的老人。那为父母的天性，在被隔绝的境地里就被无限地放大出来。里面的人吃再多的苦，一般也不愿意让外面的人知道，只让甄时隐带些让外面安心的话。外面的人哪怕哭天抢地，也要甄时隐带些微笑的面容和好消息给里面的人。有一次甄时隐帮一个老太太去会见他那不成器的孙子，那个老太太已经70岁了，儿子死的早，儿媳妇也早跟人跑了，老伴在前年过了世，只留下她一个人拉扯孙子。没想到孙子不争气，在外面混社会因为打伤人进了看守所。老太太看到了甄时隐的工作室，就来说能不能帮进去见一次。甄时隐看老太太没啥钱，就只要了500元。过了一周，老太太又来，说这次连500都不够了，400可以不，甄时隐叹口气，说好。到了第三周，老太太又来，说只有200元了。甄时隐实在拉不下面子，只好又跑了一趟。老太太对孙子那么好，里面的孙子可没咋想着老太太。每次甄时隐见他，他都问他能不能取保候审，能不能每周多来会见几次，说需要钱的话跟奶奶要，却从不问奶奶情况如何，都是甄时隐提醒了他才要甄时隐带话给奶奶注意身体。每次老太太在看守所门口等到甄时隐出来，都想听听孙子说了啥，在里面日子过的好不好，甄时隐不忍心，就编了一些顺心话给老太太听，听得老太太眼泪婆娑的，不停地问甄时隐她孙子到底啥时候可以出来，还说不行的话把自己的房子卖掉让甄时隐去跑关系。甄时隐凭自己的经验，知道这孙子不蹲个三五年出不来，看看老太太那花白的头发，就忍住了不说，只是说要看案情发展，如果快的话一两个月就出来，慢的话可能要等一年。老太太就哭，说自己的孙子咋吃得了那一年的苦。到了第四周，老太太忽然就不再来找甄时隐了。过了两周，甄时隐想起这个老太太，心里有点不忍，翻翻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发现老太太连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下。又过了一周，有个电话打来，电话那头据称是老太太的邻居，说老太太生病了，不能再来看守所托律师看孙子，让甄律师有空进去的时候顺便带句话让孙子放心。甄时隐进去看到了老太太的孙子，告诉他老太太生病了，孙子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那以后你还来看我吗？甄时隐看看这个孙子丑陋的脸，忽然就爆发了，说你就是个杂碎，杂碎，明白吗？！此后老太太再没来过看守所，甄时隐也再没去会见她的孙子。随着看守所关押人员的增加，看守所门口做生活律师的同行也越来越多，大家开始有了竞争。甄时隐注意到很多家属来会见都是开车来，于是除了平时守候在看守所门口的出租房，有时候也去停车场转转，遇到有的车窗户开着的，甄时隐就嗖地飞一张名片进去，车窗关着也不要紧，就把名片插在车玻璃间。有一天，甑时隐看到一辆车停在场上，火没有熄，驾驶员还在车上。甄时隐走过这辆车，看都不看就飞了一张名片到车窗里。刚走没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甄时隐回头，发现是那辆车的驾驶员在喊他。驾驶员熄了火，下车来说我是你原来的同事贾律师，你还记得吗？甄时隐想了半天，想起来这个贾律师原来是在他师父张律师隔壁刘律师的助理，不由有点不好意思，说想不到你也来办刑事案子了？我记得你们原来是做海事的嘛？贾律师说是啊，我们平时做海事的多，这次是一个客户涉及刑事犯罪，所以我师父叫我来看守所帮看看人。甄时隐看到老同事很高兴，就拉了贾律师去自己的出租房坐下喝茶，问问老事务所现在的事情，再小心翼翼地试探一下贾律师目前的收入。贾律师说现在做了预备合伙人，事情很多，主要都集中在师父的海事业务方面。贾律师看看甄时隐出租房里的锦旗和花草，说小日子过的还不错啊，业务也是蒸蒸日上，有那么多客户的锦旗。甄时隐笑，说没法没法人家客户一定要送，也不值钱。甄时隐说哪里啊，我现在主要就是帮人进去看个人带个话，业务能力已经一塌糊涂了，空有执照却把当初老师在学校里教的都还给老师了。回到所里如何做业务。贾律师说算了吧你，学校里老师教的能用到的有多少？你现在在看守所应该也积攒了不少人脉，现在我们事务所业务也做大了，你回去后身价和这里也不一样，和其他人合作一些刑事案子不是没有做大的机会。甄时隐说你说的也是，我再想想。现在事务所给的提成大概是多少？贾律师说你回到事务所成本肯定更高，但如果蛋糕做大了，分到你篮子里的份额也多了啊。
有一天来了个咨询的中年男人，要求帮见面，还问能不能申请取保候审。甄时隐说先等我见了人再说。办了手续，甄时隐到里面见了一下当事人了解了案情，觉得取保的概率比较大，出来就跟中年男人说我这里有关系，可以想办法拿帮你取保，就看你要不要做。甄时隐想想，凡是来看守所门口找律师的，都是请不起太贵的写字楼律师才来这里，报了太高的价格会把人吓跑，就把空着的右手抬起来晃了晃。甄时隐笑，说不必那么多，跟你要那么多的人都是骗子，五万足矣。中年男人眼睛睁大了，说甄律师真可以帮我把人捞出来？甄时隐把眼睛盯住了头顶的蓝天，喃喃地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把手里的烟屁股摁熄在脚下的尘土里，说当然可以帮你捞出来，如果人不出来，我一分钱不要退还给你，但是这钱我不开发票不开收条咱们全凭信用办事。中年男人傻傻地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我下午再来找你。甄时隐说你放心，你看看我办公室里那些锦旗，都是我的客户感谢我才送的。我没信用我也不敢在这里长驻了。甄时隐收了钱，过了一天打电话给中年男人，说该找的人找过了，很快结果就会出来，目前取保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中年男人在电话里千谢万谢。甄时隐算着刑拘的时间，看看差不多要到变更强制措施的时间了，又打个电话告诉中年男人说这两天差不多要出来了。中年男人又感谢一遍。过了两天，中年男人熬不过，说人还没出来。甄时隐说没事的，这两天承办换人，马上就出来了。甄时隐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着急，暗想难道这个案子我判断失误了？过了一天，咬牙打电话给中年男人，说人明天就出来了。第二天中年男人很高兴地打电话来千恩万谢，说谢谢甄律师了，今天通知去办取保手续了。甄时隐长舒了一口气，暗想这样赚钱，远比每天一两千一两千的容易多了，不过心里也还是有些担惊受怕。甄时隐在看守所门口混了两三年，也和里面的一两个管教混熟了，其中的钱管教，时不时还给甄时隐介绍一两个案子，甄时隐也懂投桃报李，该请客时请客，该给红包给红包。慢慢地甄时隐的收入也越来越高，有的时候不单纯是做生活律师，也开始介入到全程业务代理，做起真正的辩护人。有一次钱管教介绍了一个虚开的案子，电话里说甄律师，这个虚开哥有钱，他之前请了一个律师，但他好像对之前的律师不满意，要不我把他前面的律师撬掉换成你？过了两天，果然有一个女人来甄时隐办公室，说她是里面的钱管教介绍来的。甄时隐也不客气，问了她老公的名字和案情，就开口要三十万。甄时隐说这个数字完全可以判缓刑，你老公是上海户口，只要把税款补齐法院没有理由不判缓刑。甄时隐进了看守所，问了虚开哥详细的情况，发现虚开哥之前还有一个虚开的缓刑判决在考验期内。甄时隐汗就下来了，说这个情况咋你老婆没跟我说？虚开哥苦笑，说我老婆从来都是稀里糊涂的，对法律完全不懂。甄律师，说实话，之前的律师我不太满意，他老是说我这个情况不太可能缓刑，如果不能缓刑我还找律师干嘛？我听钱管教说你这边认识的人多，所以我就换成你。律师费高一点没关系，我相信你。甄时隐出了看守所，暗暗想这个案子该咋办，按照硬条款几乎不能缓刑。转念一想，实在不行就先把这三十万拿去买个理财产品或炒个股票，到了一审宣判再还给当事人。主意打定，就电话通知虚开哥的老婆过来谈事情。等虚开哥的老婆来了办公室，甄时隐黑下脸来，说你老公有前科的情况为啥不告诉我？甄时隐说当然影响了，你老公前后两个罪都是涉及虚开犯罪，哪个法官还敢给你老公缓刑？女人听了脸色就变了，说那么看来之前的律师没有骗我们？甄时隐点燃一支中华烟，说你们这样子对我们律师遮遮掩掩不相信，让我们律师如何做案子？女人开始哭，讲了很多家庭里的不幸，说甄律师一定要帮帮我们。甄时隐沉默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回去再准备二十万，这个案子，我会尽力帮你们做，能找的关系都会帮你找，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但的确有难度，如果到时候缓刑做不下来，我收的律师费不会比你们的第一个律师高，其他多的钱我都退回给你们。想到这个案子还要给钱管教红包，甄时隐心里就狂跳了一下，暗暗骂了一句他妈的。过了八个月，虚开哥被判了三年，加上之前缓刑的，共执行三年半。甄时隐退了四十多万给虚开哥的老婆，想想这段时间买产品赚的钱刚好填了给钱管教的红包，心里也就知足了。随着被关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写字楼过来的律师会见当事人变得越来越困难，于是就通过律协反映到监管总队，监管总队做了个调研，发现门口的生活律师占据了很多会见时间，于是看守所对会见律师的甄别也开始严格起来。看守所门口保安甚至开始执行每个律师每个半天只允许会见一次的规定，律师每次进入看守所都要求被登记在册。律师们虽然很不满意，但拿保安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此情况下，甄时隐的生意明显受到影响，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撤离看守所门口了。病毒来袭，更是让他的生意遭受重创。由于律师们的会见次数被大幅限制，当事人大多不敢轻易浪费这宝贵的见面机会，找律师的要求就高了，只是简单地找人带个家常话的活儿明显少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安静了很多的看守所，甄时隐忽然觉得无聊了。他看着办公室里那些他花钱做的锦旗，就站起来想把这些锦旗扔掉，想了想那上面有自己的名字也不能瞎扔。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前面带过他的那几个师父。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当初设想的未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没啥太好，也没啥太坏，但和设想的确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