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石油币”挽救不了委内瑞拉经济

前言：

本文以“《石油币挽救不了委内瑞拉经济》”为题刊发于今天（2018.3.5）《第一财经日报》，是我今年新开的专栏“国际新观察”第二篇（第一篇是2018.1.29刊发的《沙特阿美上市着眼大国利益捆绑》，链接：梅新育：沙特阿美上市着眼大国利益捆绑）。刊发时有个别字句删改，这里贴出原稿全文。

由于春节原因，第二篇放到年后刊发，与第一篇隔的时间比较远，刊发前夕再次修订后交给编辑。编辑打算要我提供一张图表配用，但联系我时我正在从佛山赴深圳路上，准备与对印经贸商人谈话交流之后返回北京，无法给他提供图表，只能作罢。

除了内容之外，这篇文章值得一提的还有其发表的几番波折，我由此更加坚信自己此前的一个结论：中国外经贸企业必须正视“友谊”与“团结”风险。

本文初稿写于2018年1月17日，本来只是一篇两千来字的短文，打算刊发在石油业某报，不料对方领导觉得委内瑞拉是重要合作伙伴，这篇文章对该国石油币计划评价负面，担心影响与委内瑞拉关系，就没有刊登。后来打算在新华社某报刊发，编辑都已经通过领导审查上版了，要付印时又撤了下来，估计理由与石油报纸不用此稿的理由一样。

不用此文的这种理由令人叹息，“中X友谊”成了扼杀实事求是正视外国问题的工具，这种做法本质上是为外国欺瞒中国投资者、中国旅游者、中国普通民众，让我们自己的国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样做对吗？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风险？这里我就不说我们与委内瑞拉等国经贸往来中的很多不愉快了。

我们更爱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外国，我们与美国、欧洲、日本、韩国的贸易规模比跟这些谈“友谊”的X国贸易要大得不可比，可是我们的宪法保障我们国民批评国内负面现象、监督批评政府机构与政府工作人员工作不当的权利，我们能够尖锐抨击美国、欧洲、日本、韩国，为什么就不能正视、批评这些国家的问题呢？为什么要把这些治理差很多的国家置于我们更重要的经济政治文化伙伴之上、甚至置于我们本国之上而不许我们本国国民批评呢？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我们要推动彻底改变上述思想误区，同时也要警示我们的投资者、旅游者、普通国民，在与外国、外国人打交道时正视、防范“友谊”与“团结”风险：

假如中国媒体上对某个国家都是一片“友谊”之声；

假如关于这个国家负面问题的文章、报道在国内通常会以“友谊”之类名义而驳回、封杀；

假如中国人在这个国家遇险而媒体、网评却着力发掘、宣传都是中方遇难者的“罪过”，却不说对方国内的有关“规矩”是否违反中国文化、违反文明、违反人性；

如果……；

那么，其它条件相同，离开这类国家，优先选择中国官媒和自媒体可以自由批评的国家去旅游、去投资兴业。

为什么？因为凭此一点就可以肯定，这样一个国家治理水平很差，商业与安全环境不好，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可能显著改进，因为不仅他们自己缺乏自省意识，我们的政府有关部门也在以“中X友谊”为名扼杀他们的自省意识萌芽，培养他们的特权意识，……连自省意识都没有的国家还有内在动力自我改进？

有关部门连我们写文章批评这种国家都不允许，当我们的国民、我们的企业与该国发生纠纷摩擦，当我们的国民在该国遇险，我们还能指望有关部门真正努力维护我们遇险国民、企业的合法权益与生命财产安全？

……

如此发展，这样的国家，他们与我们的关系最终怎么可能不彻底破裂势同水火？

所以，警惕“友谊”与“团结”风险吧！

2018.3.5

“石油币”挽救不了委内瑞拉经济

梅新育

“石油币”——从2017年12月3日总统马杜罗宣布构想；到12月28日宣布将以价值2670亿美元的53亿桶石油作为“石油币”支持；再到今年1月5日宣布发行1亿枚“石油币”并公布相关细节；再到1月17日美国财政部警告市场投资者，委内瑞拉“石油币”可能违反对该国的制裁政策，从而损害投资者利益；再到2月20日开始预售“石油币”，马杜罗宣布首日募资金额达到7.35亿美元，实现预期目标；再到委内瑞拉政府允许航空公司3月1日起使用“石油币”标价出售机票；……委内瑞拉的加密数字货币“Petro”（通称“石油币”）计划一路走来，从市场到政界，吸引了国内外不少眼光。

按照马杜罗声称的目标，创设石油币将帮助委内瑞拉打破美国的金融封锁、维护其货币主权，并促进其宏观经济稳定；将由委内瑞拉黄金、石油和钻石储备支持的“石油币”市值也将超过比特币，成为第一大加密货币。一些外部观察者也认为，超发削弱了美元信用，石油币具有探索意义。然而，马杜罗对石油币寄予的上述期望能够实现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毋庸讳言，委内瑞拉“石油币”构想本身确实颇有几分趣味，跟上了电子加密货币的“时尚”，不过无论如何“时尚”的外衣都不能掩盖委内瑞拉经济剧烈波动、通货膨胀全面失控、国家信用濒临崩盘的残酷现实，都不能弥补这个国家管理者能力与意志的不足，弥补不了该国国民性的严重缺陷，其构想本身也存在严重问题，令我无法看好。

首先，该国提出“石油币”构想，根本原因是其经济剧烈波动，通货膨胀与汇率贬值已经全面失控，本币玻利瓦尔还不如餐巾纸值钱，执政者希望通过引进设置一种稳定的新货币。但这种新货币能改变委内瑞拉经济与宏观经济管理的基本面吗？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对于外部分析者而言，要分析委内瑞拉经济状况，一大困难是委内瑞拉央行等官方机构近年起陆续停止公布该国宏观经济数据，2013年起停止公布美元现价计价GDP，2015年起停止公布CPI等通货膨胀数据，2010年起停止公布政府总债务数据，2012年起停止公布经常项目收支数据，……以至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经济组织也只能从相应年份起估算委内瑞拉对应经济数据。在这里，本文未注明处均采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数据库数据，部分地方同时采用委内瑞拉私营金融咨询机构“经济分析”的统计数据作为补充（使用时注明）。

纵览1980年以来以美元现价计算的委内瑞拉GDP数据，不难发现其波动性极为剧烈，犹如过山车般多次大幅度暴跌：

1982年，委内瑞拉美元现价GDP为800亿美元，1983年微跌至797亿美元，1984年大幅萎缩27.5%至578亿美元。

1986年委内瑞拉美元现价GDP为609亿美元，1987年萎缩23%至469亿美元。

1988年委内瑞拉美元现价GDP为604亿美元，1989年萎缩26%至447亿美元。

步入新世纪以来，委内瑞拉经济增长的“过山车”特征依然如故。而且，作为一个高度依赖石油行情的国家，在本世纪初的初级产品牛市中，委内瑞拉经济复苏来得比石油牛市迟，结束则比石油牛市早，表明该国宏观经济管理相当拙劣。

2000年，委内瑞拉美元现价GDP为1177亿美元，2002、2003年跌落至956亿美元和837亿美元，两年合计萎缩29%。

2004年起，委内瑞拉GDP规模搭乘初级产品牛市便车而持续高涨，一路攀升至2011年3341亿美元的高峰，次年小幅萎缩至3315亿美元，2013年便大幅度萎缩31%至2280亿美元，而国际市场油价直到2014年下半年才开始雪崩。也是从这一年起，委内瑞拉官方停止公布美元现价计价GDP数据，以至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委内瑞拉的GDP数据只能靠估算。至于委内瑞拉官方此举出于什么动机，在此不作评论。

再看该国通货膨胀数据。委内瑞拉一向是个高通胀国家，1980年以来历年年均CPI数据中只有1982、1983两年为个位数，分别为9.6%和6.2%，其余各年均在两位数以上。新世纪以来，虽然初级产品超级牛市一度赐予委内瑞拉GDP规模暴涨，但其高通胀特征依然故我，且从2013年起进一步陡然提升，CPI从上年（2012年）的21.1%上升至40.6%，一举进入奔腾式通货膨胀时期：2014年委内瑞拉CPI上涨62.2%，2015年上涨121.7%，2016年上涨475.8%，2017年上涨1660.0%。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算的委内瑞拉通货膨胀数据已经相当惊人，“经济分析”2017年12月30日公布的数据更高于上述基金组织数据：委内瑞拉2016年累计通货膨胀率525%，2017年超过2735%，仅12月份一个月通货膨胀率就达到81%，全面进入恶性通货膨胀时期（月通胀率超过50%）。[1]

相比之下，中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2010—2016年每年涨幅在1.4%—5.4%之间，2017年为1.6%，除2010、2011两年超过3%之外，其余几年都没有达到3%。

尽管在主权国家政府未公布统计的情况下，无论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是“经济分析”这类私营机构发布的数据都不完全准确，但至少可以让人看到这个国家的通货膨胀大体状况。可以确定，委内瑞拉是全世界2017年唯一累计通货膨胀率达到四位数的国家。

同时，从2015年起，委内瑞拉经常项目收支转为逆差，2015—2017年逆差分别为203.6亿美元，112.05亿美元，273.8亿美元。

经济剧烈波动，持续的超级通货膨胀，持续的财政赤字与经常项目逆差，……所有这一切进而导致了委内瑞拉本币玻利瓦尔兑美元汇率的持续崩盘，其汇率与该货币本名“强势玻利瓦尔”形成了富有讽刺意味的鲜明对照。根据委内瑞拉场外交易网站Dolartoday的数据，2017年初，当地外汇黑市上汇率为1美元兑3100玻利瓦尔；到12月4日，黑市汇率已经贬到1美元兑10.3万玻利瓦尔，仅11月1个月就贬了57%之多；而官方汇率仍然是1美元兑9.98玻利瓦尔。黑市与官方汇率之间差价逾1万倍，不仅使得官方汇率形同虚设，而且制造了腐败寻租的空间。现在，委内瑞拉发行了石油币，但其经济增长基础脆弱、高通胀、经常项目收支和财政赤字等问题解决了吗？既然这些问题没有解决，而石油价格波动性强烈，市场参与者又凭什么相信石油币能够稳定？

其次，委内瑞拉超级通货膨胀的直接源泉在于生产不振而基础货币投放失控。仅仅2017年12月15—22日这一周之内，委内瑞拉央行就增加了24.15%的基础货币供给。[2]

同时，委内瑞拉政府的工资政策也与通货膨胀形成相互促进的恶性循环。从查韦斯政府1999年上台至今，委内瑞拉累计上调最低工资40多次，最近一次是2017年12月31日马杜罗宣布全国最低工资上调40%。上调最低工资如此频繁，怎能不促进其通货膨胀？更令人悲哀的是，即使上调最低工资这么多次，由于其本币汇率崩盘，委内瑞拉最低工资实际价值也非常低。2017年12月31日这次调整后，委内瑞拉人民每月最低收入79.7万玻利瓦尔（不到80美元）。随着委内瑞拉政府将石油币越来越多地引入日常零售交易，加密货币目前的技术障碍能够阻碍届时委内瑞拉政府强烈的超发冲动吗？

第三，以实物、资产为基础的货币作为反通胀工具不是没有成功先例，但这种货币应当是能满足居民日常生活所需，且其价值大体稳定，而且必须建立在生产稳定、扩张以满足居民需求的基础之上。审视历史上类似货币得失成败经验教训，不难发现石油币的特征更接近那些失败的货币：

在1920年代初德国的天文数字通货膨胀期间，德国先后提出过多种以商品储备为基础的货币方案，最初提出的是赫尔费里希提出的“黑麦马克”，但被1923年的德国政府拒绝，原因是黑麦收成太不稳定，因而其价格也不会稳定，所以谷物不是好的货币储备。反观今日的委内瑞拉石油币，与“黑麦马克”颇为相似。

而且，设立石油币这种基本上只能用于批发交易和跨境交易、实际上不太适合日常零售交易的加密货币，并给予相对充分的担保，与居民日常零售交易所用货币处于完全不同的保证水平，结果多半会是如同依然坚挺的官方汇率一样，只不过是给腐败权势集团分子创造寻租贪渎机会。

可以对照一下现代世界史上治理超级通货膨胀最成功的案例——新中国成立后治理民国末年超级通货膨胀之役。当时，新成立的人民政府采用了工资发放“折实单位”的办法。全国经济中心上海是从1949年6月14日开始的，折实单位以实物为基础，以货币作计算单位，一个折实单位包含中白粳米1升、生油1两、煤球1市斤和龙头细布1市尺。当天，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挂出折实单位牌价为302元，同时人民银行举办折实单位储蓄存款，以后各单位发放工资和私立学校收取学费等都按折实单位计算。此举与生产供应方面的改进、控制货币发行相结合，有效稳定了市场预期，没有多久就消除了超级通货膨胀，稳定了全国经济大局。

总体而言，委内瑞拉目前的通货膨胀有些像民国末年，但现在的委内瑞拉我没有看到有哪位像陈云。自从查韦斯以来委内瑞拉政府精力都用在分光吃尽上面了，对促进生产下功夫远远不足；这一点不改变，玩什么花样都没戏。岂不见民国末年法币崩溃之后接二连三推出金圆券、银圆券之类，可有一个能够挽回危局？

（初稿2018.1.17，修订2018.1.28，三稿2018.3.3，仅代表个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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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委内瑞拉去年通胀达四位数》，《参考消息》，2018年1月3日，第4版。

[2]《委内瑞拉去年通胀达四位数》，《参考消息》，2018年1月3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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