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正义的极限是什么?》,我们借由《理想国》中年轻的小格同学(格劳孔)和小阿同学(阿德曼托斯),意识到正义在现实中的困境,如果正义不会带来好处,那是不是没有人会做正义的人?他们还把这个逻辑推到了极限,“坏事做尽却流芳百世”与“好事做尽却遗臭万年”,你选择做哪种人?小格同学和小阿同学深受这个问题的困扰,他们观察到社会中的人,不管是权威智者 ,还是普通百姓,赞颂正义都不是因为正义本身,而是因为正义带来的好名声和好处,而且现实中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恶人却可以享福。这些“声音”都在告诉当下的年轻人,我们只要做一个“貌似”正义的人,就可以拥有正义的名声,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做一个“真是”正义的人。“坏事做尽却流芳百世”可能是更幸福的选择,但是小格同学和小阿同学内心又隐隐对此充满了不安与质疑,难道正义本身就不值得追求吗?《亚西比德接受苏格拉底的教导》,弗朗索瓦·安德烈·文森特,1776.他们只能向苏格拉底求助,央求苏格拉底追根究底地弄清楚正义与不正义的本质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真是”正义的人?▋ 城邦的正义
苏格拉底采用了“由大见小”的证明方法——先论证城邦的正义,再论证作为个体的正义。请注意,2000多年前的雅典并不是个人主义张扬的时代。城邦起源于人的需要,是个人的集合体,城邦正义从个人正义中凝练而成,所以城邦的正义与个人的正义是兼容的,而且正义的本质应该是普遍的,不论是城邦正义还是个人正义,都具有正义的同一性。所以,苏格拉底首先强调的是城邦正义,从城邦正义的大概念中推导出作为每个个体的正义。苏:那么也许在大的东西里面有较多的正义,也就更容易理解。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先探讨在城邦里正义是什么,然后在个别人身上考察它,这叫由大见小。(郭本)
同样,如果把正义派到更大地方,就更容易看清它。如果你愿意,我们首先探究正义在城邦里面有什么品质,然后探究它在每一个人里面[有什么品质],因为从外观上看较大的跟较小的是相似的。(何本)
你可以想一想,要建立一个城邦,需要哪些东西?一个城邦需要哪些人?
苏:首先,最重要的是粮食,有了它才能生存。
阿:毫无疑问。苏:第二是住房,第三是衣服,以及其它等等。阿:理所当然。苏:接着要问的是:我们的城邦怎么才能充分供应这些东西?那里要不要有一个农夫、一个瓦匠、一个纺织工人?要不要再加一个鞋匠或者别的照料身体需要的人?阿:当然。苏:那么最小的城邦起码要有四到五个人。阿:显然是的。(郭本)如果我们去这个城邦,可能首先要有网络,其次再要住房、粮食和衣服。那为了得到这些物资,我们是不是一个人要干所有的活呢?一个人既要种粮食,又要盖房子,还要纺织衣服、架网线、生产手机。还是说,让一个人做饭,分享给所有人,让另一个人为所有人造房子,这样更方便呢?
那肯定是后者更方便,所以城邦里就得有交换和分工,不可能一个人干所有的角色,一个人只能干他最得心应手的角色,专注于适合的工作,放弃其他事情,那么每种东西就会生产得又多又好。随着城邦的发展,除了农夫、瓦匠、纺织工人,还得有放牛的,还得有放羊的,为了更好地交换,就会产生货币和市场,那就需要帮助买卖的小商人。随着贸易的扩大,我们还需要在城邦之间进行买卖的大商人。除了这些农夫和技工,还需要一些服务人员。苏:此外我认为还有别的为我们服务的人,这种人有足够的力气可以干体力劳动,但在智力方面就没有什么长处值得当我们的伙伴。这些人按一定的价格出卖劳力,这个价格就叫工资。因此毫无疑问,他们是靠工资为生的人。(郭本)
我认为还有其他某些服务员,他们在思想层面上完全不够资格作为共同体的成员,但是在劳动方面拥有足够的身体力量:他们出卖劳动力,既然他们将其估价称为报酬,那么我认为他们应该被称为挣钱者。(何本)没想到苏格拉底在2000年前说的话,还能扎中我们打工人的心,这句话真是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强。有没有把你气得撕烂这本书,退出这次共读?但是不要这样,不要因为一两句话冒犯了,就把书扔掉。如果你一旦觉得被冒犯了,就永远不读这些书了,那你永远只是在向自己学习。很多时候读书都会对我带来一种强烈的冒犯,而有的时候我喜欢读那些挑战我的书,如果我读的只是让我爽的书、观点相同的书,那我就不用读了,因为我已经懂了。但是现在有些书跟我观点不一样,对我形成了挑战,或者对我进行了修正,甚至对我进行了颠覆,那我知道的就更多,所以这些书也是需要去读的。▋ 正义从何而来
苏:那么在我们城邦里,何处可以找到正义和不正义呢?在我们上面所列述的那些种人里,正义和不正义是被哪些人带进城邦来的呢?
阿:我可说不清,苏格拉底!要么那是因为各种人彼此都有某种需要。苏:也许你的提法很对。我们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不能退缩。首先,让我们考虑一下在作好上面种种安排以后,人们的生活方式将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不要烧饭,酿酒,缝衣,制鞋吗?他们还要造屋,一般说,夏天干活赤膊光脚,冬天穿很多衣服,着很厚的鞋子。他们用大麦片,小麦粉当粮食,煮粥,做成糕点,烙成薄饼,放在苇叶或者干净的叶子上。他们斜躺在铺着紫杉和桃金娘叶子的小床上,跟儿女们欢宴畅饮,头戴花冠,髙唱颂神的赞美诗。满门团聚,其乐融融,一家数口儿女不多,免受贫困与战争。(郭本)
“那么正义和不正义此时在城邦何处方呢?我们看到他们跟什么东西同时产生吗?”他说,“苏格拉底,我无法反思,除非在他们这些人的某些相互需要之中。”
我说:“你说得也许很漂亮,但我们还要进一步考虑,不能退缩。首先,我们考虑这样准备的人被引导到什么生活方式上。他们会制造粮食、酒、衣服和凉鞋吗?他们建造好房子,夏天赤身裸体和光着脚板干活,冬天就穿上足够的衣服和鞋子。他们膨化大麦,做成燕麦;又把小麦碾成面粉,以便煮熟或揉面。他们将精制的面饼和糕饼放在麦叶或干净的树叶上,躺在各种各样紫杉木和桃金娘木的麦秆床上,他们和孩子一起享用,吃完之后便饮酒,戴上花冠,歌颂诸神,快乐地交欢,所生下的孩子不会超过财产[的供养],谨防贫穷或战争。”(何本)小格同学就补充说,除了衣食住行这些必需品,还要“能使生活稍微舒服一点的东西”,睡椅、甜食、精美的瓷器、香水、绘画艺术等享受性的东西。
苏格拉底回应道,他认为“真正的国家,乃是我们前面所讲述的那样——可以叫做健康的国家。如果你想研究一个发高烧的城邦也未始不可。不少人看来对刚才这个菜单或者这个生活方式并不满意”。我们会发现,人的需要是无穷的,欲望会不断地膨胀,欲望越多就越上头,越热闹越繁华的城邦也就容纳了越多的欲望,就像发烧了一样。那自然,这个发烧的城邦势必要扩大一点,容纳更多的人和物:各种猎人、模仿形象与色彩的艺术家、音乐家、诗人、家庭教师、保姆等。为了种植更多的农产品,需要更大的耕地和牧场。苏:如果我们想要有足够大的耕地和牧场,我们势必要从邻居那儿抢一块来;而邻居如果不以所得为满足,也无限制地追求财富的话,他们势必也要夺一块我们的土地。
格:必然如此。苏格拉底。苏:格劳孔呀!下一步,我们就要走向战争了,否则你说怎么办?(郭本)
“那么,我们必须割占邻邦的领土面积,如果我们想要拥有足够的领土来分配和耕种;那些家伙反过来也必须割占我们的领土面积,如果那些家伙也不满足于生活必需品,而是无限索取,以至于超出必要界限?”他说:“苏格拉底,必然如此。”“格劳孔,在此之后会爆发战争吗?或者是怎样?”(何本)城邦与城邦之间,就像我们与邻居一样。我跟张三紧挨着圈了两块地造房子,健康状态下,我们就在自己圈的地里造房子,但我很贪心,想把房子之间的小巷子也造进自己家里,没想到张三更贪心,想把他家的厕所造在我家的地里。为了保卫土地和占有土地,我跟张三大打出手。
所以,当城邦与城邦之间有利益纠葛的时候,就需要保卫城邦,可能就会走向战争,一旦会走向战争,就需要军队了。格:就是这样,要战争了。
苏:我们且不说战争造成好的或坏的结果,只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战争的起源。战争使城邦在公私两方面遭到极大的灾难。格:当然。苏:那么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城邦,不是稍微大一点,而是要加上全部军队那么大,才可以抵抗和驱逐入侵之敌,保卫我们所列举的那些人民的生命和我们所有的一切财产。(郭本)
他说:“正是这样。”我说:“我们姑且不论战争所造成的结果究竟是恶的还是善的,但是仅此而言我们便发现了战争的起源,它产生于那些在城邦当中给私人和公共造成最大恶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什么时候产生。”“完全如此。”“那么,朋友啊,这个城邦必须大得不止一点点,而是要有完整的军队,它将为各种财产和为我们刚才所说的所有东西,跟侵略者战斗。”(何本)▋ 好的护卫者
大家还记得在第一章,苏格拉底和色拉叙马霍斯讨论过“什么是好的技艺”,医术是一种特殊的技艺,好的医生是服务于病人的利益,在服务于病人的利益的同时,它可能带来一些附随的得名得利;统治术也是一种特殊的技艺,这种技艺要服务于它所统治的人民,与此同时它会带来一些附随的好处。当城邦之间不可避免地走向战争,他们需要另一种好的技艺——军队打仗。而且上文讨论过,每个人做自己最在行的那些事情,就能够做得又快又好。所以为了保卫城邦,就需要好的护卫者。苏:那么,如果说护卫者的工作是最重大的,他就需要有比別种人更多的空闲,需要有最多的知识和最多的训练。
格:我也这么想。苏:不是还需要有适合干这一行的天陚吗?格:当然。苏:看来,尽可能地挑选那些有这种天赋的人来守护这个城邦乃是我们的责任。格:那确是我们的责任。(郭本)
我说:“那么,护卫者的工作越是最重要的,越要从其他大多数工作退下来,如果它是最重要的技术和事业。”他说:“至少我觉得如此。”“那么,这种事务难道不需要天赋吗?” “怎么不是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的工作似乎就是找出——如果可以的话——什么和哪种天性适合让人成为城邦的护卫者。”“确实是我们的[工作]。”(何本)挑选出城邦的护卫者成了重大的责任,也成为了讨论的重点,那么好的护卫者需要什么品质呢?这个时候苏格拉底提到了一种动物:警犬。他要小格同学比较“一条养得好的警犬和一个养得好的卫士,从保卫工作来说,两者的天赋才能有什么区别吗?”
苏:他们还应该对自己人温和,对敌人凶狠。否则,用不着敌人来消灭,他们自己就先消灭自己了。
格:真的。苏: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上哪里去找一种既温和,又刚烈的人?这两种性格是相反的呀。格:显然是相反的。苏:但要是两者缺一,他就永远成不了一个好的护卫者了。看来,二者不能得兼,因此,一个好的护卫者就也是不可能有的了。格:看來是不可能。(郭本)
“但他们对亲属必须温和,对敌人则有所不同:否则没等到别人来消灭他们,他们就事先消灭他们自己了。”他说:“确实如此。”我说:“我们将做什么呢?我们将从哪里找到既温和又激情澎湃的习惯呢?因为,激情和温和也许天性相反。”“显然。”“但是,如果一个人缺乏这两者之一,那他就无法成为善的护卫者:这[二合一]似乎是不可能的,其结果是善的护卫者也不可能产生。”他说:“很可能。”(何本)他们最后都认同,好的卫士应该跟好的警犬一样,对敌人凶狠,对自己人温柔。要是护卫者见到敌人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但是碰上自己人却张扬跋扈,那就是一个坏的护卫者。结果在这个时候,苏格拉底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凶狠和温柔”这两种特质其实是互相矛盾的,我们形容一个人的时候会说“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或者“他是一个野蛮的人”,很少会说“他是一个又野蛮又温柔的人”吧?这两种性格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共存吗?苏:我给闹糊涂了。不过把刚才说的重新考虑一下,我觉得我们的糊涂是咎有应得,因为我们把自己所树立的相反典型给忘掉了。
格:怎么回事?苏:我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原先认为不能同时具有相反的两种禀赋,现在看来毕竟还是有的。……苏:可以在别的动物身上找到,特別是在我们拿来跟护卫者比拟的那种动物身上可以找到。我想你总知道喂得好的狗吧。它的脾气总是对熟人非常温和,对陌生人却恰恰相反。格:是的,我知道。苏:那么,事情是可能的了。我们找这样一种护卫者并不违反事物的天性。(郭本)
我也感到困惑,然后重新思考之前的[论证],于是我说:“朋友啊,难怪我们感到困惑,因为我们偏离了之前提出的喻体。”“你怎么说?”“我们没有反思过,有些自然物拥有这些相反的[习惯],而我们却以为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可见于任何其他动物,但是尤其可见于我们比作护卫者的那种动物。你也许知道血统纯正的狗天生具有这种习惯,他们对习惯和熟悉的东西最温和,对不熟悉的则相反。”“我确实知道。”我说:“那么这是可能的,而且我们在护卫者身上发现这种东西就不违背自然了。”(何本)苏格拉底说,我们都见过好的狗,对主人很温和,但是对坏人却很凶猛,所以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种相反的禀赋。
郭斌和与何祥迪两位老师的译本在形容“好的狗”上有小小的出入,郭本是“喂得好的狗”,何本是“血统纯正的狗”。这个词对应的古希腊文是“γενναίου”,意思是“勇敢的、天生的”;本杰明•乔伊特 (Beniamin Jowett)的英译版是“well-bred”,意思是“有教养的;(形容动物)良种的”。所以在此处,我还是倾向于认为这个词的意思是强调天性的、自然的。古罗马时期制作的詹宁斯犬雕塑(The Jennings Dog),从古希腊青铜雕塑复制而来,一般认为犬种是如今已经消失的古希腊莫洛西亚护卫犬。
这段话的意思是,有些狗的天性中同时具有温和与凶猛的特性,所以才能被训练成好的狗,如果它天性中不同时具有温柔和凶猛,就依然不能被“喂得好”。但是除了天赋还不够,要想学会区分敌我,还需要后天的训练。我们现在也能看到有很多小狗的训练学校,专门教小狗学各种动作,识别陌生人,做一条好狗。那么好的护卫者也是一样,他们不仅天性中既温柔又凶猛,而且还要可以被教育和训练,才能成为好的护卫者。苏:我这样想的根据是:狗完全凭认识与否区别敌友——不认识的是敌,认识的是友。一个动物能以知和不知辨別敌友同异,你怎么能说它不爱学习呢?
格:当然不能。苏:你承认,爱学习和爱智慧是一回事吗?格:是一回事。苏:那么,在人类我们也可以有把握地这样说:如果他对自己人温和,他一定是一个天性爱学习和爱智慧的人。不是吗?格:让我们假定如此吧。(郭本)
我说:“它区分朋友与敌人的视角不是通过别的,而是通过这个,即了解的就是朋友,不熟悉的就是敌人。如果它通过理解和无知来划分属己的和异己的东西,难道它不是爱学习的吗?”他说:“不能说不是。”我说:“但爱学习与爱智慧是相同的吗?” 他说:“相同。”“那么我们可以大胆地规定,在世人当中,如果任何人倾向于对亲属和熟人温和,那么他应该是生而爱智慧和爱学习的?”他说:“我们可以规定。”(何本)所有的美德都是要靠训练的,不通过训练,我们很难发自内心地去尊重别人。我们其实从小就处在这种训练与学习之中,父母从小教育我们看到大人要叫叔叔阿姨好。所以苏格拉底说,一个真正好的城邦护卫者,能够通过学习,把爱好智慧和刚烈、敏捷、有力这些相反的品质结合起来。看到这,你可能有点疑惑,我们不是在讨论正义吗?怎么苏格拉底聊起了训练护卫者了,他是不是想把我们绕晕。我们看到城邦来了各种各样的人,却没看到是谁带来了正义。正义是农夫带来的吗?正义是纺织工人带来的吗?正义是狗狗带来的吗?正义是护卫者带来的吗?都不是。正义是通过学习得来的。从教育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正义从何而来。苏格拉底没有忘记整个探讨的目标,我们讨论护卫者的教育,正是为了探讨“正义和不正义在城邦中是如何产生的”。因着对年轻人的爱,苏格拉底将论证引入到“通过城邦中的正义来类比个人灵魂中的正义”的部分,“这是一条近路”,但我们才刚刚踏上这条路,你是否能坚持与我们一起走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