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迪王朝的复辟之战
麻省的参院民主党初选，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漏网之鱼
前几期盘点完今年参院比较重要的十六场选举之后，本来说是过段时间再找个机会把剩下的一些没悬念的选举讲一讲。但是突然回头一想，今年有看点的参选选举中似乎漏了点什么，于是乎就出现了这么一篇专门讲马赛诸塞州民主党参议院初选的文章。
这有啥好讲的呢？
至于为何专门要讲麻省这个蓝的不能再蓝的州的初选，是因为今年这场选举与绝大多数常规的党内初选斗争完全不同。一般来说，当一位现任党内议员遭遇强有力的初选挑战，往往不外乎是那么几个经典的原因：意识形态上和党内主流脱节（过于保守/自由/温和），现任议员任上出现丑闻/个人变故，少数裔占多数的选区想挤走非本族裔的议员。
前几年共和党闹得最欢的是党内基层茶党屡次对建制温和派发起初选挑战，近些年又增加了清除对大统领不够忠诚的主题，大体上还是离不开意识形态这个弦。而民主党内部近年也有类似的节奏出现，18年中期选举有AOC在纽约掀翻民主党众院四号人物的初选中进步派取代温和派现象。不到三周前众院外交委员会主席英格尔 (Engel) 的落马也证明了许多现任议员在初选中并不稳固的现实。
最诡异的选举
但是就是在意识形态和族裔冲突主导党内初选斗争主旋律的这个大背景下，今年麻省的参院初选才显得极其诡异和出格。现任民主党参议员艾德·马基是国会老牌议员，当了37年众议员之后终于在13年赢得特殊选举升入参议院。在国会马基一直是参众两院中最为自由/左的民主党议员之一，尤其是环境议题上，马基更是党内少有的激进派，是AOC所提出，进步派选民拥戴的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在参院的提出者和担保人。也就是说，马基实际在意识形态立场上是和当今民主党内左翼势力无比切合的，纯洁度几乎可以打满分。
马基和AOC不可不说的故事.jpg
与此同时，马基四十多年的国会生涯中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丑闻。而麻省也并非一个少数裔正在逐步成为主导力量的地方，麻省的国会代表团也是全美国出了名的白，仅是18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少数裔议员。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天主教徒和爱尔兰意大利裔白人仍将是麻省政坛的绝对主导力量。也就是说，马基的资历足以让他在初选中挫败绝大多数传统的麻烦点，本该是立于一个理论上的不败之地。然而就是这样，马基却很有可能会输掉这场初选，这一不可思议的结论只因为他的对手是全麻省唯一有资本击败他的人: 乔·肯尼迪三世。
一看就是个肯尼迪
近代以来，没有哪个美国的政治家族能和肯尼迪家族在美国政坛的常青相提并论。即便是短短二十年内出了两任总统的布什家族，如今也只有老三杰布·布什的儿子在德州政坛有一席之地。虽然肯尼迪家族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尾声，也只剩下一位在任的国会议员（既乔·肯尼迪三世），但是相比布什家族与如今共和党的脱节疏离，肯尼迪这个名头依然在民主党内十分吃香，甚至在某些时候上是被抬至神格的。
即便是约翰·肯尼迪和罗伯特·肯尼迪兄弟已经故去五十年之久，民主党选民某种意义仍在寻找这两人的再世传人。09年因病去世的参院“雄狮”泰德·肯尼迪也同样在党内备受尊敬，而肯尼迪招牌式的理想主义仍在激励着新一代民主党自由派们前进。
偶像派三兄弟
尤其是肯尼迪家族的老家麻省，肯尼迪这个姓氏仍是金字招牌。麻省的民主党选民（基本等同麻省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民主党选民依然保持着对那个过去时代的思念。特别是肯尼迪家多灾多难的历史和老一代三兄弟均天不假年的不幸，让很多人缅怀那个已经逝去的“美好“时代（青春）。麻省选民对肯尼迪家的思念，当然不仅仅是因为JFK和RFK而爱屋及乌，同时也是一种对当下美国政坛状况的不满，这也是为何总有人要高呼”王政复古“。
三哥葬礼上的泰德·肯尼迪
也正是麻省选民有着这种情感，当今肯尼迪家的政坛独苗众议员乔·肯尼迪三世才会有资本和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在初选中挑战并无劣迹和罪状的马基。然而，就算是肯尼迪有这个能力和马基叫板，他选择在这个时候挑战马基这位长者也让绝大多数民主党高层和国会同僚感到困惑。无论肯尼迪家的名头在麻省有多好使，在初选中挑战一位根深蒂固的现任参议员都并非易事，更何况肯尼迪还年轻，不到四十岁，完全没有必要冒着终结自己年轻政治生涯的风险来博这么一把。
肯尼迪的考量虽然乍一看上去并不合理，但是仔细思考之后却并非没有道理。在麻省这种论资排辈仍然十分流行，议员一作就是几十年的地方，攀升的空间和机会都十分难得。马基固然业已73岁，但在如今老龄化严重的美国政坛，这并不算什么，还能长期发挥余热，不保他再干两任都有可能。而另一个参院席位，也是著名的“肯尼迪席位“(一度在半个多世纪时间里被肯尼迪家垄断)的拥有者伊丽莎白·沃伦在总统初选触礁之后，也不大可能会提前离开参院。
好不容易才当上参议院的马基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正是这样，加之肯尼迪家长期对州长宝座不感冒的传统，让乔·肯尼迪很难在短期等到参院席位出缺的机会。而年轻气盛，野心显然不会止步于国会的他也无法选择熬出头这种方式，毕竟在麻省这种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了。马基的经历其实就是前车之鉴，1984年选择退位让贤没有去和约翰·克里竞争参院席位的马基，足足等了30多年之久才等到下一个窗口。
对于未来有意角逐白宫的肯尼迪来说，这种漫长的等待无疑会对他的政治生涯
前景造成重挫。更何况夜长梦多，万一将来遭遇什么变故呢？
等待？那不是肯尼迪家的传统
所以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肯尼迪先是私下搞了一个民意调查，得到他领先马基的结果后毅然决然的在去年九月选择跳入了初选之中。年轻的肯尼迪的决择，瞬间让马基本该一马平川的连任道路马上就变得荆棘满布，也同时让麻省的这场初选成为了一场值得外界关注的焦点。
马基之殇
相比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肯尼迪，今年73岁的马基的出身无疑是朴素的。他1946年出生于波士顿北边的马尔登镇一个天主教爱尔兰裔家庭，父亲是一个奶农。上大学期间，马基每年夏天都会社区里开着冰激凌车卖冰棍，最终在1968年毕业于波士顿学院（咳咳）。四年后马基从波士顿学院的法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从业律师。没过多久，转年夏天马基就成为了麻省州议会的一员。
卖冰激凌的马基
幸运的女神很快再次青睐了马基，1976年麻省的第七国会选区因为现任议员病逝出缺。看到机会的马基迅速的抓住了这个难得晋升窗口，最终以22%的得票率在十二人的初选混战中取胜。第七国会选区的深蓝属性，决定了民主党初选的胜者，不到30岁的马基在毕业后仅用了不过四年就成为了国会议员。
1976
从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年轻人到国会议员，马基的故事是无疑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例子，但是命运女神对马基的垂青也基本就止步于此。随后的三十年时间里，马基错过了1984年的参院选举窗口，升迁无望的他只能把精力投入到了众院的立法之中，成为了位高权重的众院能源和商业委员会的资深成员。然而在论资排辈又没有任期限制的国会民主党团长，老人不走新人就没法上位，即便是到了本世纪初马基都干了三十年国会议员的关口，他还是没能当上委员会的主席，只因美国历史上任期最长的国会议员，从1954干到2014的约翰·丁格尔（John Dingell）一直垄断E&C的主席印章。
熬不出头啊！
但是和众院议长南希·佩洛西关系良好的马基，凭借着自己在环保领域的专家名声，成功的当上了07年新设立的众院气候变化特殊委员会主席，可算是过了把大诸侯的瘾。只是好景不长，民主党10年丢掉了众院控制权之后，新上台的共和党人毫不犹豫的砍掉了这个委员会，让马基又没了施展拳脚的地方。
好在经过了三十年的等待之后，约翰·克里接受了奥巴马的邀请成为了他第二任期的国务卿。克里离开空出的参院席位，让马基终于有机会“晋升”，而他也确实抓住了这个难得的窗口，在13年成为了麻省的新参议员。
好不容易熬出头
在深蓝的麻省，马基自然是不用担心共和党人的威胁，即便是民主党在14年选举中遭遇惨败，马基也还是轻松“连任”。今年继续准备参选连任的他，如果不是肯尼迪贸然选择挑战他，也本该是躺赢的状态。但是既然肯尼迪已经是他初选中的对手，马基也不得不正面面对他所面临的不利局面。
草根出身的马基，虽然在国会干了很多年，但长期只是后座议员的他在麻省全州范围内的知名度还是无法与肯尼迪家族成员相提并论。更何况，马基在国会的时间（44年）比年轻的肯尼迪活得时间还要长，这在当今这个过长的从政资历是负资产的今天，显然是一个不利的减分项。更何况，马基发迹进入国会之后便长期居住在DC城郊马里兰州的家中，很少返回自己的老家马尔登和国会选区。这种对选区选民的长期忽视，是近些年多位国会资深议员初选落马的直接导火索。
能让进步派鼎力支持，确实很少见
不过马基也并非是一无是处，作为现任参议员的他有着麻省建制派的鼎力支持。而参院同僚，进步派的偶像人物沃伦也早早替他背书。当然，这些建制派的支持背书发生的时间实际上都在肯尼迪宣布参选之前，毕竟当时没人会觉得肯尼迪真的会加入战团。与此同时，马基在环境问题上的自由派立场，让他得到了大批年轻进步派的赏识。进步派超新星AOC，教主桑德斯都替马基深情的背了书筹了款。往常在这种党内初选中，进步派支持的候选人几乎都是挑战者，此番他们集体站队马基更凸显了这场初选的与众不同之处。
肯尼迪的复辟
乔·肯尼迪三世的个人经历，自然和马基是迥然不同。作为罗伯特·肯尼迪的孙子，肯尼迪家族的第三代成员，乔·肯尼迪无疑是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蓝血贵族。父辈的萌芽，家族的财富为他铺平了人生的道路，先是斯坦福，后是哈佛法学院（曾是沃伦的学生），毕业后又去南美参加了两年的和平队（Peace Corps），简直就是美国权贵阶层后代教科书式的成长经历。
太典型
从和平队归来之后，乔·肯尼迪作为家中少有愿意从政的第三代成员，选择了成为一名助理地方检察官，为自己从政积累经验。等到12年麻省第四国会选区的传奇议员巴尼·法兰克（Barney Frank）宣告退休，肯尼迪果断参选，轻松在民主党初选中胜出，顺理成章地跟随着父亲乔·肯尼迪二世的脚步成为了一名众议员。
12年首次参选
位于波士顿的西南角的第4国会选区，既包含了肯尼迪家族的大本营布鲁克林，同时也延伸到了纽顿市和马基曾就读的波士顿学院，是全美排得上号的富裕选区，同时也是麻省最为偏向民主党的几个选区之一。共和党在这个选区有多没有存在感呢？他们没存在感到14年开始连续三次选举都没懒得找人去挑战肯尼迪，放任他自动全票当选。
话又说回来，肯尼迪的高贵出身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仅靠父辈萌荫上位的草包。老布什同样也是一个蓝血贵族出身的世家子弟，但那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名杰出的政治家。事实上，乔·肯尼迪三世是国会中广受两党成员欢迎的一位成员，也是大家公认的明日之星。众院少数党领袖，共和党人凯文·麦卡锡（Kevin McCarthy）在接受采访时曾公开声明他认为肯尼迪是众院中最有前途的三位年轻议员之一，也最有可能在未来干出一番大事业。
麦卡锡对乔·肯尼迪赞不绝口
小肯尼迪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在于他没有和其他同时代的新国会议员去一味追逐媒体的聚光灯和关注，反而是脚踏实地的做好了一个国会议员的本分。在能合作的议题上和共和党人合作，但是党派利益当头时也绝不含糊。肯尼迪的英俊外表和年轻气息（主要是神似他的祖父和叔祖），让他成为了12-18年内老气沉沉，断代严重，少壮派力量不足的民主党党团中少有的政治新星，这一现象让他成为了党内受到追捧的成员。
难得新鲜血液
党内领导层也对他十分重视，甚至把18年民主党的国情咨文反驳演说的重担交给了他。18年中期选举中，肯尼迪的表现也非常积极，帮助许多新人候选人筹款拉票。随着这批候选人成为国会议员，小肯尼迪又成功的拉了一波人气，但是在论资排辈的众院和麻省政坛，前途无量的肯尼迪却没有明显的破局空间。
咳咳，这可是个失败的经历
见到非裔候选人阿莉雅·普拉斯里（Aryanna Pressley）爆冷掀翻麻省第七国会选区的老牌民主党议员之后，却让肯尼迪感到了一个契机的出现。在民主党内部生态长期闭塞的情况下，底层选民迫切希望代际更迭的出现，久居华盛顿四十年相对来说“老气沉沉“的马基自然就成了一个很理想的目标。也正是这种考量，促使了同为建制派成员的肯尼迪做出了”谋逆“的决策，在绝大多数党内长者不解的情况下选择挑战马基。
难以捉摸的走向
归根结底，乔·肯尼迪三世之所以敢于向马基发起挑战，还是赖于他传奇的家族姓氏。如果乔·肯尼迪不姓这个姓的话，他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在民主党初选中战胜马基。但是优势就是优势，不管你再怎么对政治王朝不满，肯尼迪这块金子招牌在麻省人民心目中依然好使。光是这个名字本身，就足以帮小小肯尼迪招来一大批忠实的支持者（主要是上了年纪的人）。而肯尼迪家在波士顿这个麻省首府和其他富裕城郊社区经营多年的人脉和联系，也让他拥有了坚实的选民基础。
从意识形态上来看，两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都属于民主党内的自由派。两人的政策主张也没有太大差别，就是马基曾经的一些投票记录，比如当年他支持了94年的犯罪控制法案和03年的伊拉克战争授权决议，会被肯尼迪抓住攻击。在另一个比较重要的族裔和宗教因素上，两人也没有区别，都是爱尔兰裔后代，都是天主教徒。所以真到了选举真刀实枪的比拼，两人的比较也只能是集中于年龄代际和个人风格之上。
不同寻常的节奏
只是，马基对肯尼迪却并非是简单的新与旧的碰撞。小小肯尼迪的王朝背景，让他成为了旧秩序的代言人，但与此同时又主打的是青春风暴的“新鲜“劲儿。而作为在任议员，混迹国会山四载的马基却有着草根选民和进步派鼎力支持，旧中又带点新。两人的对决错综复杂，牵扯到了麻省，政治出身，以及民主党内部政治生态都多种因素。着实是本就精彩万分的大选年的又一档爆款看点。
逐渐升温的对决
肯尼迪刚刚参选的时候，本是朋友的两人还保持了表面上的尊重礼仪，没有选择对对方发起尖锐的攻击。然而可以预见的是，随着竞选季节升温，个人攻击和各种抹黑手段很快就粉墨登场。自肯尼迪九月参选以来，马基就没有在民调中领先过。只是民调波动很大，最多的时候马基落后二十个百分点，最小的时候也就落后两个百分点。
肯尼迪的支持率虽然很高，但很多选民尚未做出最终决定，未必就会因为早先的好感而最终选择他。这种民调中的起伏，也说明了民主党选民对于这场选举十分纠结，一方面是多年劳苦功高的老议员，一方面则是万众敬仰的政治王朝新秀接班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很难在两者之间做出抉择。
确实很纠结
即便如此，马基所处的姿态也依然不容乐观，因为势头和关注都在小小肯尼迪那一边。新冠疫情的爆发外加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种族问题大讨论，更是给马基的选情前景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本来马基能在州党代会上拿到代表们的支持，从而建立起一个短期内上升的态势。然而疫情迫使党代会取消，让马基失去了一个赢得正面媒体关注的新闻周期的机会。
疫情促使选举转为全线上，也放大了年轻候选人小小肯尼迪的优势。比起老迈的马基，肯尼迪三世的形象更上镜，也更懂得使用社交媒体来适应新时代的选举节奏。不甘示弱的马基在两人的辩论中也开始对肯尼迪使用尖锐的批评，指责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不具备参议员应有的经验，试图寻找破局的方式。
新时代更有利新人
只是随着今年选举的节奏愈发偏向变革的方向，对青春风暴的小小肯尼迪只会更加有利。马基固然在麻省西部和北部的工人阶层有着很高的支持率，但这未必就能阻挡肯尼迪在波士顿市区附近建立起来的差距。
结语
倘若马基胜出，他将打破肯尼迪家在麻省选举不败的神话，为曾经辉煌的王朝画上终章，但一旦败选，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也将以一个不怎么光彩的结局收尾。（虽然还可以指望潜在的拜登政府给他个内阁职位）
而对于小小肯尼迪来说，这场选战同样是压上一切的一场豪赌。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挑战党内前辈一旦失败，他一度光明的政治前景必然毁于一旦。但是如果赌赢了的话，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则很可能是康庄大道。也许在不久的未来就会成为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再现祖父辈的辉煌。
总之，在这个距离麻省九月的初选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点，这场选举，愈发像是一场肯尼迪王朝的复辟之战。虽然现在下结论还有些过早，却也不难看出，相比肯尼迪，马基才应该是需要不少好运气的一方。当然，两者谁人胜出，都会是十一月大选的胜者，因此对参院的归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话又说回来，这场选举也许会有更加深远的长期影响。
PS: (作为一个在麻省第四国会选区生活学习了多年的吃瓜群众兼忠实的肯尼迪王朝保皇派，同时还是马基校友的我表示，我也很纠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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