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 沈公远行,言犹在耳
出版家、文化学者沈昌文于2021年1月10日清晨在睡梦中离世,享年90岁。
沈昌文1931年9月26日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私立民治新闻专科学校,1951年3月至1985年12月历任人民出版社校对员、秘书、编辑、主任、副总编辑,1986年1月至1995年12月,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主编。其间,出版西方经典著作《宽容》《情爱论》《第三次浪潮》,出版蔡志忠漫画、金庸著作,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他主持下的《读书》杂志,被认为是“观念最开放、思想最活跃”的刊物,先后开设了冯亦代的“西书拾锦”,王佐良的“读诗随笔”,樊纲的“现代经济学读书札记”、赵一凡的“哈佛读书札记”等多个兼具文学性、思想性的专栏,使《读书》杂志成为中国知识界的一面旗帜。1996年1月退休后又发起创办《万象》杂志,策划出版《新世纪万有文库》等。
上海作家简平说:“沈公是我敬仰的长辈。这些年,他每年都带着新著来上海参加上海书展。沈公是我认识的老人中活得最有质量,最有智慧,最有趣味的人,和他在一起,会充满活力、豁达和快乐。”
沈公年事已高,这些年不再轻易出京,若外出只去两地:一是去美国看女儿,再一是去上海看书展。在2019年上海书展前赶出的《八八沈公》中,为庆祝沈公八十八岁寿辰,他的旧识、好友、徒子徒孙奔走相告,收集了三十四篇关于沈公的趣事文章。在这些出版人、学者、媒体人的文字中,一个天真、狡猾、机智、幽默、随心所欲、放浪形骸的沈公形象跃然纸上。
那年上海书展,《八八沈公》在友谊会堂举办签售会,沈昌文向台下读者问好,第一句话便是“各位叔叔阿姨们——”然后道:“我出生于1931年9月26日,没想到还有机会来上海温习自己的生平,回忆自己在上海受到的教育。”
2019年8月,《八八沈公》在上海书展举办签售会,沈昌文与友人们 施晨露 摄
沈昌文点评这本书的细节处处用心,比如封面照片,是特意安排他到专业摄影棚化妆好了拍的,“我自己看了觉得,怎么这么年轻美貌呢?”
顶让他满意的安排就是书一出炉,就能再来上海书展与读者见面。“我的初心在上海。我是上海人,就是上海的‘小赤佬’。在上海待了19年,这期间不只是得到了人的成长、文化知识,更重要的是精神上有了指引。”沈昌文说,当年曾在上海接受电报接收培训,差一点儿成了特务,是一位共产党员告诉他,要认清形势,还让他去学俄语。“霞飞路上有一家餐厅的罗宋汤好吃,我以前只知道去喝汤,后来就找那里的厨师学俄语。不仅学了语言,他还告诉我很多苏联的新思想。”
到北京后,沈昌文慢慢从校对员做到了主编,他说,“之所以在北京做出了些事,就是因为在上海得到了党的教育后认识了自己的前途。”他回忆自己曾得到出版界前辈的庇护,后来在他的身后,又有一串新的出版人跟随着。“我知道出这本《八八沈公》背后的意思就是要我不忘初心。”
“沈公的初心就是怎样真正做好出版发行,拿出读者最需要最有价值的书,同时让作者在他的诱导启发催逼下产生最好的成果。”学者葛剑雄说,沈公的饭没有一顿是白吃的,他所抓住的出版线索都在不经意间露出端倪。“沈公做的事远远超出一般出版人、出版商,而他又确实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学者江晓原记得,自己曾给《读书》杂志写过一封信,希望杂志能起个正式的英文名,“这个建议三联至今没有采纳,但在沈公家里,我却意外见到了自己那封‘读者来信’。它竟到了沈公手里,还被一直留着,甚至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曾经写过这样一封信。”
“沈公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路,一个文化人、一个文化商人应该如何走,应该如何做出版、做文化、面对读者。他永远是我们的师父。”出版人俞晓群说,后辈们与沈昌文的相处十分单纯,就是精神上的追随,心灵上的认同。
在《八八沈公》的编者介绍里有这样一段——他是武侠小说里“深蕴内敛的中年练家子”,他是一位无法复制的“思想的邮差”,他是“安徽打工妹”心中永远的偶像。他用宁波话畅谈“食经”,和“复印机小姐”谈恋爱,随身携带着装有五十页“著译者”和“关系户”的PDA。当然,也少不了他对书的“痴爱”,他自成一派的“出版经”和处世之道。他是智者,他是仁者,他是狂狷者。他是常背着双肩包,自称“不良老年”,独一无二的沈公。
那场签售会最后,沈昌文透露了一个关于自己的“八卦”:“我到北京后因为不适应天气生了一场大病,回到上海养病时去大沽路找蒋维乔先生学了气功。这气功的要诀就是静坐。在北京我经常坐上公交车一晃就是几个小时。别人看不懂这老头干什么,其实,我是用北京公交车上消磨的时光,纪念着上海的马路。”
2020年12月9日,沈昌文与友人聚餐,并在其新书上签名 简平提供
“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来上海了,看到上海的景象,上海的朋友,我很感动……”言犹在耳,沈公远行。
来源:上观新闻
1980年,沈昌文先生被任命为《读书》杂志负责人,后出任《读书》主编,直至退休。董理《读书》期间,他先后撰有大量“编后絮语”“编辑室日志”,是每一期编务的心得与思考,是与读者亲切交流的重要窗口,很多读者拿到新一期杂志,会习惯性地先翻到最后一页,看看“老朋友”这回说了什么。后来这些文字,都拟定标题,以《阁楼人语》为题结集成书。
沈昌文先生的几篇“阁楼人语”:
旧学新知
金克木先生在《读书》发表的文章是大家爱读的。最近,金先生将近年来主要在《读书》发表的文章编集成册,取名《旧学新知集》。
“旧学新知”,这个名字取得好,它不仅确切地表达了作者的文字的特色,而且也证明了《读书》所要追求的一个目标。我们很想借它来谈谈《读书》编辑部的一些想法。
《读书》多年来是努力传播海外新知的,不管这些“舶来品”在国内忽而贬值,忽而升格,我们初衷不变。原因无他,只因为文化学术领域必须对外开放,只有广泛了解、汲取、分析国外的新成就,才能走出中国人自己的路子。
但是“新知”不只是存在于海外,海外的也不只是介绍进来、大家知道一下就算了事。就像马克思主义这种“新知”必须与中国的革命实践相结合一样,任何称得上是“新知”的东西都要从中国的立场来考察,同中国的事物相结合。“旧学新知”,体现了这种结合的愿望。《读书》杂志愿意积极绍介各种新知,今后当然不会放弃努力,然而在这同时,它更愿意组织学术文化工作者去做“旧学新知”的工作。我们不摒弃传统学术,也不认为全部“西学”即为新知,更不主张“全盘西化”,然而旧学应当贯以新知,新知应当用于旧学,这是明显的。
80年代的书市上,读者踊跃,时任总经理的沈昌文高兴坏了
我们高兴的是,主张“旧学新知”的学者在多起来。《读书》上几乎经常有在这方面努力的新人出现。尽管在有的问题上持论不一,然而不管对传统文化、外来文化的看法如何不同,只要是融新知于旧学,化旧学为新知,百川归海,都会有益于中华学术!
《读书》愿能为这一“旧学新知”大军忠诚服务!
(原载《读书》1986年第5期)
文化阁楼
有高明之士倡导“文化空间”说,初听之下,吓一大跳。“空间”何指?一块广袤无垠的空地?一个人山人海的广场?知识分子要有自己的“文化空间”,要那么大吗?能得到吗?
后来知道,“空间”者,space之谓也。Space这词连我辈不晓英语者也认识。过去铅字排印的时代,铅字间加的空铅,即称space,上海的排字工友直呼之为“司配斯”。最小的“司配斯”,是一个老五号字的八分之一,小到可以落地无声。知识分子所需的“文化空间”,以中国来比例,大概不会比这多。这么一想,倒也放心了。
更有一说,这“司配斯”所安置的地方,不在中心,而在“边缘”。“边缘”说近年很听人说起过,考究一下,方知是英文margin之中译。这词对我辈编书匠又是一个熟面孔。一本书的天地空白,就是这词,从做出版学徒之日起,就已相识。
《阁楼人语:〈读书〉的知识分子记忆》
作家出版社
2003年初版
好了,在一本书的空白处,找个“五号字八分空”的位置,营造一个“文化空间”。这大概是任何开明的文化政策都是许可的。这“空间”,不是“文化殿堂”,亦非“文化广场”,充其量,“文化阁楼”而已。让知识分子在自己的“文化阁楼”里研讨、商酌,想来对国计民生不至有害而只能是有益的。
想到这里,倒很愿意让《读书》成为一个“文化阁楼”。“阁楼”既小,所容者自然也少,三四个疯女人疯男人而已!
(原载《读书》1994年第10期)
来源:“读书杂志”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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