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兰台辞话】王大伟:居延不了情




我们小的时候,不像现在的孩子时间那么紧张,放学后,还有大量的时间玩耍。大概是怕我出去闯祸,妈妈鼓励我背唐诗,后来影响到整个学习小组。在大家一起做完作业后,我仗着记忆力比较好,常和小朋友比赛看谁背得多。


虽然有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唐诗的意思,但并不影响我们的兴致,发生争议了,就一起跑到中文系的家长那里去找书,去询问。在背诗的过程中我喜欢上了王维,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发音相近,而是因为比赛的方式是按首算,你一首,我一首。而王维的诗五言、七言比较多,好背。渐渐地成了王维的“fans”,不理性得听不得人家说王维的“坏话”。


记得五年级那年的夏令营,中文系的学生来给我们当辅导员,见我们喜好背诗,很高兴,就常和我们一起比赛。我因为背得多,有点骄傲。其中一位辅导员早就看出了我的“诀窍”,有意要杀杀我的威风,大讲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高适、岑参是边塞诗人。


这我当然知道,但说到王维只是一个二流的田园诗人时,我不愿意了,随口背出了“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大声地和他辩论,并且举出杜甫的“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应”是猜的,起码王维去过,怎么就是田园诗人呢。杜甫靠猜还“诗圣”呢?其实,这是另外一位也喜欢王维的辅导员刚刚给我们讲过的。只是最后一句是我画蛇添足、自以为是加上去的,(对诗圣有点不恭敬)。


“老师”大概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想到平时“听话”“努力”的学生会和他顶嘴,更不理解“偶像”的份量,见我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不理我了。可小朋友高兴了,好几个同学陪着我回家,争先恐后地把这事告诉了我妈妈。令人扫兴的是,我只得到一半的肯定,还因为态度和骄傲受到一半的批评,妈妈和我一起重新学习、理解王维的这首诗。


妈妈已经去世多年,随着时间的流失,那些诗也在我的头脑中荡然无存,而隐藏在心里的那点“骄傲”还在,对“居延”的情节还在。


如今,我来了,就站在魂牵梦绕的居延海的旁边,来了结长达四十多年的“居延”情节。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激动,我跑啊,跳啊,喊啊!却怎么都调动不了情绪,兴奋不起来。“啊……啊……”了半天也没“啊”出来一点有实质内容的感慨。怎么回事?难道那对“居延”的向往不是真的?



随它去吧!稍感失望,颇有些沮丧的我不再刻意地去干什么,远远地坐在一个也许过去是湖底,现在是一个泛着白碱的小沙丘上,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居延海”是弱水的尾闾湖,弱水发源于青海、甘肃两省之间的祁连山,一路北上注入该湖,这是一个典型的内陆湖。明明是个“湖”,为什么要叫“海”呢?是因为它的面积大?还是因为它味道咸和海水相似?还是内地人因远离海而对海的一种向往?我想,可能性最大的是受到吐蕃文化的影响,古代吐蕃势力很大,其文化影响更广。


藏人把湖称为“海子”,九寨沟不是有众多“海子”吗?它们面积才多大一点啊。“居延”,有人解释为:早已掩没了的匈奴语,是弱水流沙的意思。匈奴语已经无人使用,可能也已经无人能懂。而“‘居延’是西夏语,为‘流动的沙漠’”的说法,没有讲到水,所以,也让人难以接受。


内陆湖一般由于没有出口,流动性小,蒸发量大,常含盐碱度较高,青海湖、罗布泊都是这样,当地百姓俗称其“碱海”“盐湖”是很合理的事。而用西北话说“碱海”的发音,不用说匈奴人,就是内地其他地区的人听起来不就是“居延海”吗?


复习一下王维的《使至塞上》吧。



首联:“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王维挺不容易的。我们从嘉峪关到额济纳,在刚刚修好的,笔直,平坦的柏油大道上坐汽车还跑了六、七个小时,感觉挺累的。当年王维可是要从长安出发啊,那要跑多长时间?多艰苦,多寂寞,多累啊!


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编的《唐诗选》和张燕瑾的《唐诗选析》都把“属国”解为“典属国”(秦汉时官名,指外交使者),即代指使臣,说这里是王维自指。似乎不对,“属国”与“典属国”两个词,词义完全不同,因为前面是“欲问边”,此处应是地方,是目的地更合理。属国是归属国、附属国还是属于中央的国土?朱东润主编《历代文学作品选》注此句为倒装句:“经过居延属国”,也有问题。开元二十五年春,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大破吐蕃,唐军深入吐蕃境内两千多里,王维出使,就是去慰问获得胜利的崔希逸,因为最后一句“都护在燕然”,都护已经北驻燕然了,居延距燕然还远。从边疆变为内地了,归节度使管辖,听命于中央,当然应是直接管辖的国土。而那些属国已经在居延地以外了。


颔联:“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蓬”:草名,茎高尺余,叶如柳叶,开小白花;秋枯根拔,风卷而飞,故又曰飞蓬。“征蓬”,形容征途疾奔如风卷蓬草翻飞。应为暗指崔希逸的大军前进的速度快,“从天而降”。“‘归雁’:冬去春来回到北方的大雁。诗人赴边恰值三月季春,故借以自喻。”(熊篤《王维<使至塞上>诗评析》)。春天,大雁北飞。而遥远的胡天,是归雁的家,也是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人的家。王维怎么能称“归雁”,他归到哪里去?这里应是暗指被打败的胡人。


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写塞外黄昏景观的。其中的 “孤烟直”已经争论了一千多年,至今莫衷一是。“孤烟”是“炊烟”、“狼烟”还是“龙卷风”?“炊烟不直”似乎不妥,宋朝陆佃《碑雅》云:“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狼烟”即使可以直上,但是,它又称“烽烟”,不应该是“孤烟”。“炊烟”、“狼烟”均系人为,与自然景观不符。况且,大战已过,还点“狼烟”不合情理。故,只能是沙漠、戈壁上常见的小股“龙卷风”。“长河落日圆”“是写地平线上,横贯千里的黄河上空,一轮徘徊欲坠的红日显得格外浑圆。” (熊篤《王维<使至塞上>诗评析》)。这似乎也不合理,黄河距居延有多远?两者怎么能关联起来呢?谁能同时看到居延大漠与长河日落呢?中国历史上有称黄河为大河的,但没见过称长河的。所以,长河应是弱水,这就没了问题。


尾联:“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萧关”:在今宁夏固原县东南,是唐朝关中通往塞北的交通要道。“候骑”:候是斥候,侦察兵;“候骑”,骑马的侦察兵。在萧关得知一个消息,都护已经在燕然了。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王维是去慰问崔希逸的,而崔是节度使,提“都护”干什么?二是都护和节度使各是什么职能?都护:管理辖境的边防,行政和各族事务。节度使:总揽一区军、民、财政。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都护是驻守在属国的,代表中央,监督各属国的动态,调解纷争的。而节度使驻扎在境内,直接管理辖区的财、政、军、民事务。“燕然”在“居延”北,说明唐军的势力北移了,王维去“问边”,不是去问都护,而是去问节度使,居延不是属国,归节度使管辖了,所以,他不去燕然,而是去居延。这样,全诗前后呼应,符合逻辑,才解释得通。


眼前的居延海,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甚至没有想象那么美。据说湖面已经从古代的3000多平方公里缩小到今天的35平方公里,或者换句话说,从1992年湖水彻底干涸,到2002年开始调水,已经有了连续四年不干涸的纪录。


湖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几乎连一点波纹都看不出来,不像同属于沙漠湖泊的宁夏沙湖、陕北红碱淖,岸上人群熙熙攘攘,湖面摩托艇飞驰般热闹,而这里,没有为了发展旅游而建造的那些俗不可耐的“景观”,也没有刻意组织的游玩,显得古朴而单调。以至于过往的大多数游客在照完几张相后,就匆匆离开了。


湖边茂盛的芦苇,正是扬花的时候,这大概是它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却也显得颜色不够亮丽,不够花哨。问题是,这芦苇是怎么长起来的呢?居延海一直不断地发生干涸,甚至十年完全没有水啊!如果说湖里特产的大头鱼可以沿弱水游到湖里,各种飞鸟可以在有水的时候飞来,无水的时候飞走。这些芦苇呢?在这人烟都罕至的地方,有谁会这样大规模地播种吗?不可能啊!那它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呢?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种不起眼的植物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呢?当然,是水给了它生命。


在我们的行程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沿弱水到居延海两边植物繁多,长势茂盛。而过了居延海到策克口岸,就只是戈壁,极少见植物了。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曾经说过“世界万物的本源是水,大地是浮在水上的”。水是万物的母亲,是水给了万物以生命,抚育万物的成长。弱水、居延海就是这里的母亲。



怎么又想到母亲了呢?当年,母亲不就是这样给我解释王维诗中的居延海吗?今天,就在居延海边,我突然想到,像湖面一样平静,像芦苇一样顽强地活着,不正是母亲一直教导我的生活态度吗?我在居延海找到了我已经遗忘的东西,这是我此行的收获,如果下次再来,还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呢?


“啊……”我的居延不了情!



注:文章曾发表于历史文化学院西岳论坛、

《陕西师大报》




推荐阅读

【杏园读史】谢守华:使职之域——大唐帝国高层文官的使职化

【我的求职故事】卞润梓:在思考中前行——本科毕业求职所思所感

【史院集萃】拜根兴:《唐代高丽百济移民研究:以西安洛阳出土墓志为中心》韩文版在韩国出版

书写前行丨我院王双怀教授被评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度优秀作者

【考察纪实】2018级非师范班级赴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和半坡博物馆考察



图文来源/王大伟

责任编辑/王子怡

看到这里,你一定是司马君的忠实粉丝

点个好看再走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