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转历史】苦旅无涯,我心为舟——梦游龙场谒阳明
苦旅无涯,我心为舟
——梦游龙场谒阳明
此何方天地?
顾文缜睁开眼,看到的是满眼的青碧。
此间所在草木丰茂,多有奇岩怪柏,鸟叫虫鸣声不绝于耳,顾文缜也感受到自身的运动鞋下的地面崎岖难行。放眼望去,他站在一条粗糙的林间小道上,小道顺着山势一路上行。沿着小道望去,可见一座青石围栏围绕的小院,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小院样式古朴,像是明朝风格,但多少有些不类于中原建筑之处;小院旁的崖壁上有一个苔痕苍绿,藤萝密布的洞口。
顾文缜忽的有所明悟——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亦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内在逻辑让他得出了这个结论:此处是明正德四年的贵州龙场。
正德四年……顾文缜怔住了:那不就是王守仁谪居龙场一年半的时候吗?
不知阳明先生此时在不在这里。
顾文缜心中暗道一句,迈步走向那座小院——如果他的感觉没错,那是阳明先生命名的“何陋轩”。
(图为王守仁命名的“君子亭”)
此时已临近中午,日头正高。明媚的光自羲和的马车而下,挥洒在修文县的这座山林间。点点碎金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出,落在步履匆忙的顾文缜身上,与他眸子里泛起的波澜共振——他多年来一直以王守仁为精神偶像,只恨未能与阳明先生见上一面,今日或许有机会,他又如何不激动呢?
随着简陋的何陋轩在他眼中渐渐放大,顾文缜神色复杂地站在柴门外,按耐住如台风席卷的海面一般的内心,遏制住手的颤抖,叩响了门。
柴门受击,发出了三声钝响,并不算得有多少好听,但在这种环境中,却让他生出了一种极端的宁静之感,远处的虫鸣仿佛更盛,让顾文缜兀地出了神。
吱呀一声,门开了。虫声淡褪远去,回过神来的顾文缜看见了一个青衣小帽作童子打扮的人开了门。
那人上下打量了顾文缜一番,迟疑地问道:“足下何人?”
顾文缜知是自己一身现代人的服饰让对方感到非常奇怪,连忙拱手道:“在下乃一读书人,久慕阳明子大名,不远万里前来拜谒。不知先生在否?”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明朝官话,他没学过,但他就是听懂了;同样,他知道,他说的话,他相信对方能听懂。
“容小人回禀先生。”童子回了一礼,不敢怠慢,虚掩上门,回屋通禀。
不多时,童子返回,道:“夫子有请。请随在下来。”
顾文缜随着童子进了青石围作的小院。没有几步就临近王守仁居室的门。
“夫子在里面等你。”童子道。
顾文缜应答一声,推门进屋。
这是一间陋室,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不大的桌子,以及一个书架,布置简陋但整洁,透出一种风雅。桌旁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他面容俊朗,但眼角早已有了细细的纹路,脸上也有了法令纹;他头戴儒冠,鬓角斜飞出了一丝雪花。他虽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打扮,但他的眼角眉梢总透出一种豪气,一种顽强而有毅力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表情自在,举止随和,正端起茶壶,满上了两杯热茶。
知道王守仁人生的顾文缜不由得感慨,三十八岁的王守仁就已经是一棵挺过酷烈寒风和重重积雪但依然挺拔青翠的竹,挺拔、儒雅、风骨不减。
“见过阳明先生。”顾文缜先行了一礼。
“坐吧。”王守仁像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顾文缜,指了指侧边的椅子。
顾文缜略显拘谨地走到椅边坐下,方才些许平静下来的心情又遭遇了第二轮台风的袭击。
“小友是何姓名,来自何方啊?”王守仁将一杯茶推给顾文缜。
顾文缜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情,回答道:“小生姓顾名文缜,由于来自五百年之后,是故无字;乃浙江人士,与先生算是半个老乡。”
“五百年之后?”王守仁看着他,忽的笑起来:“有趣有趣,我且信你。我问你,五百年之后,是何光景?”
顾文缜侧过头,望向王守仁的眼睛,缓缓道:“那是一个富庶而安定的年代,百姓不再为衣食发愁;那是一个百家争鸣的年代,人人都能读自己想读的书,发表自己的看法;那是一个河清海晏的年代,没有党争,没有专权……”
王守仁认真地听着,手中茶杯缓缓放到了桌上。待顾文缜说完,低头沉吟半晌,方才抬首感慨:“当是一个极好的时候啊……”他似乎要问什么,但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只见一个童子急匆匆推门进来,道:“夫子,那个坡下积了三具尸体了。”语气中有一种止不住的悲哀。
“都死了吗……”王守仁听罢,长叹一声,神色伤感。
这是,《瘗旅文》的内容吗?顾文缜闻听此言,立刻回忆起了自己看过的文章。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哀哉!
平实的文字从顾文缜心中流过。但在这平铺直叙之中,却能读出深刻的悲哀:一是悲客死之人,二是悲自身之被贬异域。虽然王守仁与他们素昧平生,但被贬和客死,其遇一也。
“我们去把他们安葬了吧。”王守仁起身,看向进来报信的童子和另一个站在门边的童子。
两名童子露出为难之色,似乎并不想碰那三个暴死之人。
王守仁见此,叹道:“唉,我和你们就如他们一样啊。”
顾文缜能听出,隐藏在阳明先生这句看似平淡的话之下的,是仗义执言却惨遭迫害的不解,是初到龙场的茫然,是在龙场艰苦生存的辛酸——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深切悲哀。
两名童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流下泪来。
是啊,三名宦游之人的遭遇与他们这些被贬之人的遭遇何其相似啊!远离繁华的中原,远离局势错综复杂的顺天,远离自己的同道中人,远离互相牵挂着的家人,越过层峦、急湍,穿过毒瘴、密林,辗转来到这几乎是化外之地的龙场。设施不全、言语不通、民众不服、身体的疲惫、内心的块垒,无不严酷考验着来到此处的宦游之人。老吏目一行在初至之时就没能撑住,暴尸荒野;虽然王守仁一行已经撑过了一年半,但谁能保证他们能在活过明天呢?过了明天,那么后天呢?一个月后呢?一年后呢?
“夫子,请带上我一起。”顾文缜起身请求。这种被载入《古文观止》的文章的诞生,他怎么会不去见证呢?
不多时,一行四人带着畚和锸前往蜈蚣坡,挖出三个坑,将三位客死之人掩埋,又用一只鸡、三盂饭祭奠他们。
亲手将祭奠品放在简单的土坟之前的王守仁沉默地站在坟茔前良久,兀地流下泪来,紧接着便是失声痛哭,连带着两名童子亦是如此。
此时的王守仁,不像是一位后世所尊崇的大儒,不像世人印象中的那般淡泊平和或豪气冲天,而是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长嗟不已,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帽冠歪了,衣襟乱了,又如何呢?不再重要了。泪水从他阅尽雨雪的眼中溢出,滑过饱经风霜的脸庞,落在简陋的坟上,融进异乡的土里。
他祭告道:“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宦游不逾千里。吾以窜逐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
流金般的阳光,翡翠般的枝叶,世间的所有色彩都变得苍白,都为坟茔内外的这些游子而哀戚。
“……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重,而自以为轻者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王守仁渐渐止住悲声,长歌当哭道:“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这样的文字,如何不让人动容!
顾文缜拭去了泌出的泪水,被王守仁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他在龙场活过三年并在此期间完成了思想的蜕变,绝非侥幸。从他的短歌中便可窥出,他早已调整好了心态,以“背井离乡但仍与故乡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同一片海之中”来自我安慰,真正做到了“达观随寓”。但是人究竟不是没有感情的,此次的王守仁便是如此,他在这个“老桧斜生古驿旁,客来系马解衣裳”“白鸟去边回驿路,青崖缺处见人家”的荒凉之地不可能没有负面情绪——他的失意、凄凉、思乡、怀亲,都没有消失,只是被他深埋在心灵深处,在这两日被吏目一行人之死引动从而宣泄出了一部分,感叹着诸行无常、世事难料。
“……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
又一歌毕,王守仁又是一阵的沉默。
林间鸟鸣声不断,听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鸟儿,但总感觉是稼轩的鹧鸪;虫鸣毋绝,不知其类,却似是耆卿的寒蝉;恍惚间,有猿声传来,应是乐天的哀猿。
“顾文缜。”
“在。”听到阳明先生叫自己,顾文缜连忙应了一声。
“予幼时有大志,欲摧锋万里、匡济时艰而无法;后欲为圣,而为父亲所不许。但予从未放弃,曾循朱子格物之法去格亭前之竹,竭尽心思,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王守仁打开了话匣,“后又曾试佛道之法,又弃之。待予左迁于此,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顾文缜默默地听着,听着这一位名垂青史的大儒的自白。
“后又得知,固然‘心外无理’,但‘行’绝非可忽视之事。”王守仁继续说道,“以予之见,知与行绝不可以割裂,密不可分。你既来自后世,予且问你,予这说法,后世可有知?”
“夫子为何如此无有信心?”顾文缜明白,王守仁尽管自我调整得很好,但仍是牵挂着自己理论是否能使普罗大众有足够正确的道德追求,而龙场的这几年的谪居生活却让他对未来产生了迷茫。他正色道:“几百年来,夫子的学说鼓舞,指导了无数人,他们得益于此,功成名就。在我的同辈中,每一个受过足够教育的人都知晓你的‘心外无物’和‘知行合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可能并不会精研,但总会有人会生出兴趣并钻研它们,甚至将‘知行合一’奉为人生信条。有学者说过,我们的时年,是属于‘阳明心学’的时代。”
听完顾文缜愈发高昂的话语,王守仁的眼眸越发明亮,似是终于从悲哀中走出,大笑道:“善哉,善哉!”
“不仅如此啊,夫子。”顾文缜没有停下,“你离开龙场以后,多有功绩,被世人所传颂。你救苍生于水火,是他们远离兵锋的摧残;你广收门徒,传授心学要旨,助更多的人领悟到‘发明本心的精髓。夫子,你真正做到了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在儒学上,后世之人把你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而在人生功绩与个人修养上,后世人将夫子与孔子并列,都尊为‘圣人’。”
“圣人……”王守仁闻言,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竟然背着手洒然一笑,“学以致圣的方法便是发明本心,若能寻到本心,则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又有什么好新奇的呢。”
顾文缜心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就想明白了。成圣固然是王守仁幼时便立下的志向,但是哪个真正的圣人会标榜自己是圣人呢?他们是真正心怀苍生的人,面对混乱的局势,仍知其不可而为之,能为了社会的安定奉献出一切,正如杨涟所说的“铁肩担道义”——他们就是如此,在茫茫黑夜中接过前人手中的星火,担过先辈肩上的重担,继续踽踽独行。
画面摇晃,视线模糊,顾文缜甚至只来得及向王守仁行礼,就陷入了黑暗。
他下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
原来是梦啊……顾文缜轻叹一声,脑海之中全是自己醒来时阳明先生洒然而温和的笑。
王守仁一生坎坷无数,可以说他一声都在一条无尽的苦旅上。可他始终未有彻底放弃,而是发明本心,知行合一,洗炼出了一颗濯濯的、闪耀的心,藉此走完了无有缺憾的一生。他所念想的,不过是宣扬自己的学说,使天下人发明本心罢了。
看啊,听啊,那个临终前的老人的遗言:“他无所念,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共成之,为可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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