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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文学,局外人的回忆

梁文道 希燊視界 2022-11-24


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这段话出自《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当年在纽约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的笔记。讲世界文学,忽然来这么一句,未免突兀,不够学院。木心讲课的框架底本,借自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坦白讲,郑本在纵向时间轴上的分期、横向以国别涵盖作家的方法,今天看来已经太落伍了。而在木心的讲述里头,史实又大幅简略,反倒是他个人议论既多且广。兴之所至地谈下来,重点选择的作家和作品,多是木心自己的偏爱,全书很难找出一贯而清晰的方法。因此,我们不能把它当成今日学院式的文学史来看。好在,读者不傻。

木心不是学者,他是个作家,是一个艺术家。以作家身份谈文学史,遂有作家的「artisticexcuse」。同样的例子,在所多矣。艾略特、米沃什、昆德拉、卡尔维诺、纳博科夫……有谁真会用专业文学史家的眼光去苛求他们?我们读这些作家述作的文学史,目的不在认识文学史,而在认识「他的文学史」。就像木心所讲的母亲说故事,说得好,会把自己说进去一样,这类文学史述作好看的地方正正在于他们自己也在里头。

所谓「在里头」,别有两个意思。一个比较显浅,是他们自己不循惯例、干纲独断的见解。好比昆德拉的小说史观,不只史学家不一定同意,说不定他频频致意的现象学家都不买账。但那又怎么样呢?看他谈小说的历史,我们究竟还是看到了一种饶富深意又极有韵味的观点。没错,这种文学史也是(并且就是)他们的作品。一个稍微讲理的读者绝对不会无理取闹,从中强求史实的真理;果有真理,那也是artistictruth,一个艺术家自己的真理。

「在里头」的第二个意思由此衍生:它是一位作家以自己的双眼瞻前顾后,左右环视,既见故人,亦知来者,为自己创作生涯与志趣寻求立足于世的基本定向。如此读解文学史,读出来的是这位作者之所以如此写作的由来,是他主动报上家门,是他写作取向的脉络,是他曝露「影响之焦虑」的底蕴。更好的时候,他还会藉着他的文学史道出他之所以写作的终极理由。也就是说,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学史,其实都是他们的自我定位。《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便是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中思索自身位置,进而肯定自身的木心。这就是木心的「文学回忆」,也是《文学回忆录》中的木心。

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具有这等企图、这等雄心的中国作家,是罕见的,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耐心的读者或许就会慢慢明白:木心为什么和「文坛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谈文学史的时候是个专业门墙的局外人;就算身为作家,他还是一个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呢?刚刚在大陆出版作品的时候,大家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湾发表作品的时候,那边的圈子也在探听是不是一个民国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个没有人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出来处的地步,「局外」到了让人时空错乱的地步。

有些读者感到木心的作品「很中国」,甚至要说它是「老中国」;不过你从今日大陆(所谓的中州正统),一直往回看到「五四」,恐怕也找不到类似的写作。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仍然以为木心「很中国」?这里的「中国」究竟是指哪个「中国」?另一方面,木心的文学实践又非常西化、非常前卫。早在五十年代,他便在大陆写过带有荒谬剧况味的剧本;青年时期,更自习意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于是我只好猜想,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带文脉之丰厚蕴藉,传统经典既在,复又开放趋新,如无中断,数十年下来,也许就会自然衍生出木心这样的作家;但它毕竟是断了。所以,一个不曾中断、未经洗劫的木心才会这般令人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一个本当顺理成章走成这般的作家,居然是个局外人。虽说是局外人,但又让人奇诡地熟悉,彷彿暌违多年的故人。如若强认他是汉语写作的自己人,继承了传统正朔,那便只好勉强说他是「不得祢先君」,远适异乡,自成一宗的「别子」了。尽管,我不肯定眼下的主流到底算不算是汉语书写的嫡传。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红楼梦》里的诗,是多少人解析过的题目,有人据此说曹雪芹诗艺平平,也有人说他诗才八斗。而木心这句断语,也并非没人讲过,只是说不到这么漂亮,这么叫人服气;「水草」,何等的譬喻,就这一句,便显见识,便能穿透,正是所谓的「断言」,无须论证,不求赞同,然而背后的识见,全出于其高超的「aestheticquality」,令人欣赏,乃至叹服。

这就是木心,也只有木心,才会大胆说出这样透辟的句子。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与《红楼梦》中的诗不同,木心的断语,取出水面,便即「兀自燃烧」起来。这一评价,本是刘绍铭教授形容张爱玲的名言。在我看来,现代中国文学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纷披的大家。但他的「火焰」,清凉温润,却又凌厉峻拔,特别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

本书的题目,叫做《文学回忆录》,书里的讲述全部出自木心,然而这是陈丹青五年听课的笔录。很自然的,读者会猜测,甚至追究:笔录中的木心到底有多真实?又有多少带着笔录者的痕迹?不寻常的是,木心当初备有完整的讲义,但他不以为用来讲课的底本可以作为他的创作,因此,他在生前不赞成出版讲义。自重自爱如木心,后人应当尊重他的意愿。饶是如此,陈丹青出版笔记的用心,便如他所说,乃出于木心葬礼上众多年轻读者的恳求了。

但我们仍然面对着微妙的困境:木心不把讲义视为他的文学作品,那么,眼前这本《回忆录》,还是他的书吗?

熟悉历史和文学史的读者,应该明白,这个问题,是个「述」与「作」的问题,这个问题又古老,又经典。佛陀、孔子、苏格拉底、耶稣,全都述而不作。他们的言论与教化全部出自后人门生的记录。今人可以合理地追问:佛经里的「如是我闻」,到底有多「如是」?「子曰」之后的句子,又是否真是孔子的原话?其中最著名的公案,当属柏拉图与苏格拉底的关系。当年至少有十个跟随苏格拉底的学生记有「听课笔录」,唯独柏拉图《对话录》影响最大,是今人了解苏格拉底的权威来源。

好在木心既述又作,既作且述,生前便已出版全部创作。其风调思路,毋须转借陈丹青笔录才能一窥全貌。这本《文学回忆录》,无论叙述的语气,还是遍布全书的断语、警句、妙谈,坦白说,不可能出自木心之外的任何人。

在这部大书的前面,说了这些话,难免有看低读者之嫌——木心从不看低读者。倒是我所遇见的不少木心读者,将自己看得太低。我至今遗憾没有亲见木心的机会,而他们崇敬木心,专门前去乌镇探他,到了,竟又不敢趋前问候。想来他们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要不,便是自我太大。遇到高人,遂开始在乎起自己如何表现,如何水平,深怕人家瞧不上自己。

你看木心《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


【开课引言】

一九八九年元月十五日

在高小华家


讲完后,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

综合上述,雷声很大,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


我们讲课,称作学校、学院,都不合适。当年柏拉图办学,称逍遥学派,翻译过来,就是散步学派,很随便的,不像现在看的那么郑重。

学林、全武,是筹办者,平时交谈很多,鸡零狗碎,没有注释,没有基础,如此讲十年,也无实绩。很久就有歉意了,今年就设了这个讲席。

以讲文学为妥。文学即是人学。

在座有画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经济学家......应该懂得,应该在少年、青年时懂的,都未曾懂,未曾知道。中国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用一个世界性的视野,无法说。

我讲世界文学,其实是我的文学的回忆。

世界文学,东方、西方,通讲,从文学起源直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部分,将来请刘军、杨泽讲英美文学。

讲完后的笔记、讲义,集结出版,题目是:《文学回忆录》。在两岸出版。这个题目,屠格涅夫已经用过,但那是他个人的,我用的显然不是个人的,而是对于文学的全体的。

学期完成后,听讲者每人一片文学作品,附在集后,以证明此席不虚,人人高超,有趣!我相信人人都能写出来。

听、讲、成书,整个过程估计是一年。目前粗订三十多讲。一个月讲两次,一年二十四次,看能不能一年讲完。学费,古代是送肉干,孔、孟......现在一人一小时十元,夫妇算一人收,离婚者不算(笑)。不满十人,暂停;十人以上,继续讲。越二十人,好事,然而也有人之患也。

古代,中世纪,近代,每个时代都能找到精神血统,艺术亲人。

一大半是知识传授,并非谈灵感,也不是文学批评。菜单开出来,大家选,我提供几个好菜,不打算开参考书。

讲完后,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

纲目大约包括:

希腊神话,史诗,悲剧。罗马文学。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印度的《史诗》(中国不能代表东方。古印度,极其辉煌)。中国的《诗经》、《楚辞》。诸子百家。汉之赋家、史家、论家。魏晋高士(魏晋天才辈出。唐宋没有那么多天才。《世说新语》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教科书),还有陶潜。(我以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文学境界最高,翻译成法文,瓦莱里拜倒:这种朴素,是大富翁的朴素!)

以上古代。

还要讲中世纪的欧洲文学,波斯诗人,印度和阿拉伯文学。当然,还有唐宋的诗人词人,中国的初期戏剧、初期小说,还有中世纪的日本文学。然后回到欧洲,将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十七世纪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再回到中国,将中国的二期戏剧、二期小说。

以上中世纪。

再后来就多了:十八世纪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以及南欧北欧文学。那时已到中国的清代,清代的小说上承明代文学,都要讲。之后就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俄国文学(包括诗、小说和批评)。兼带讲到十九世纪的波兰文学,斯堪的纳维亚文学,南欧文学,荷兰、比利时文学,爱尔兰文学,还有美国文学。

晚清的中国文学、十九世纪的日本文学,也要讲。最后,讲一讲新世纪,也就是二十世纪的文学。

综合上述,雷声很大,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

讲完了,大家穿上正装,合影。





目录


【小引】

世界文学史讲座(1989—1994)听课笔记小引

【代序】

文学,局外人的回忆

【上册】

1989年 开课引言

……

第一讲 希腊罗马神话(一)

第二讲 希腊罗马神话(二)

第三讲 希腊史诗

第四讲 希腊悲剧及其他

第五讲 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

第六讲 新旧约再谈

第七讲 福音

第八讲 新旧约续谈

第九讲 东方的圣经

第十讲 印度的史诗、中国的诗经

第十一讲 诗经续谈

第十二讲 楚辞与屈原

第十三讲 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

第十四讲 先秦诸子:老子

第十五讲 先秦诸子:孔子、墨子

第十六讲 先秦诸子:孟子、庄子、荀子及其他

第十七讲 魏晋文学

第十八讲 谈音乐(未记)

第十九讲 陶渊明及其他

第二十讲 中世纪欧洲文学

第二十一讲 唐诗(一)

第二十二讲 唐诗(二)

第二十三讲 唐诗(三)

第二十四讲 宋词(一)

第二十五讲 宋词(二)

第二十六讲 中世纪波斯文学

第二十七讲 阿拉伯文学

第二十八讲 中国古代戏曲(一)

第二十九讲 中国古代小说(一)

第三十讲 中世纪日本文学

第三十一讲 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

第三十二讲 十七世纪英国文学、法国文学

第三十三讲 中国古代戏曲(二)

第三十四讲 中国古代小说(二)

第三十五讲 十八世纪英国文学

第三十六讲 十八世纪法国文学、德国文学

第三十七讲 歌德、席勒及十八世纪欧洲文学

第三十八讲 十八世纪中国文学与曹雪芹

【下册】

第三十九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一)

第四十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二)

第四十一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三)

第四十二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四)

第四十三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一)

第四十四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二)

第四十五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三)

第四十六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四)

第四十七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五)

第四十八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

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第五十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第五十一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续谈

第五十二讲 十九世纪波兰文学、丹麦文学

第五十三讲 十九世纪挪威文学、瑞典文学

第五十四讲 十九世纪爱尔兰文学

第五十五讲 十九世纪美国文学

第五十六讲 十九世纪中国文学

第五十七讲 十九世纪日本文学

第五十八讲 二十世纪初期世界文学

第五十九讲 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

第六十讲 影响二十世纪文学的哲学家(一)

第六十一讲 影响二十世纪文学的哲学家(二) 

第六十二讲 象征主义 

第六十三讲 意识流 

第六十四讲 未来主义 

第六十五讲 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及其他 

第六十六讲 卡夫卡及其他 

第六十七讲 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缺课) 861

第六十八讲 意象主义(一) 

第六十九讲 意象主义(二) 

第七十讲 存在主义(一) 

第七十一讲 存在主义(二)

第七十二讲 萨特再谈

第七十三讲 萨特续谈

第七十四讲 加缪及其他

第七十五讲 新小说(一)

第七十六讲 新小说(二)

第七十七讲 新小说(三)

第七十八讲 原样派、荒诞剧、垮掉的一代

第七十九讲 垮掉的一代再谈

第八十讲 垮掉的一代续谈

第八十一讲 黑色幽默

第八十二讲 魔幻现实主义(一)

第八十三讲 魔幻现实主义(二)

……

1994年  最后一课

【后记】

1989—1994:听木心谈文学  陆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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