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卑 | 圣地二十五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二十五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谦 卑
上一篇我们谈了犹太传统智慧中最重要的思维特征之一:平行逻辑。(延展阅读:远离上帝的神秘花园——平行逻辑小结 )平行逻辑的根本是包容、保存、甚至提倡不同观点。了解一点各种宗教思想史的,都知道历史上不少宗教都有为了观点分歧而分流别派、互不相容乃至于大动干戈,血流成河的经历。提倡平行逻辑的犹太教却在差不多两千年的时间里自成一体,虽然在近代也有新流派产生,但各派间基本上相安无事,也都没有在根本上改变犹太教的本质。凡人大都有跟别人吵架的经历,吵架过后如何继续保持合作,相信对谁也不是一个小问题。由此,我们提出的问题是:犹太教如何一方面提倡意见分歧,另一方面却能基本上保持一统?一个在经堂里争吵不休的民族又是如何在生活中精诚团结,进而在外御其辱时万众一心的?
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讨论跟平行逻辑在生活中的实施相关的一些思维和行为准则的问题,这便是我们下边几篇将要谈到的。
在叙述了神音宣布沙玛伊学派和希列学派两派的观点都是真神的话语,但律法以希列学派的观点为准之后,《巴比伦塔木德》问了一个出色的问题:“既然两派所说都是真神的话语,那么律法又何以以希列学派的观点为准呢?”对此,《塔木德》给出的答案是:“因为希列学派善意而谦卑!”而这谦卑的具体表现是:“他们学习本学派的观点,也学习沙玛伊学派的观点;他们甚至在提到自己的事迹之前,先提到沙玛伊学派的事迹。”为了解释这个谦卑的定义,《塔木德》为我们举了一个例子。
希列学派与沙玛伊学派。
图片来源:网络。
这个例子涉及到住棚节的律法。住棚节是每年雨季来临前的一个犹太节日,其主旨是在户外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住一个礼拜,以此纪念希伯来人出埃及后在旷野漂泊数十年,居无定所的岁月。由于住棚节的棚子大多搭在居室附近,有时不免会出现界限不明的情况。比如,一个人的头和身体基本上在棚子里,但他使用的桌子却在屋子里。对此,沙玛伊学派认为这个人没有履行“住棚”的责任,希列学派却相信他的责任已经履行了。两派争吵时,希列学派说:“不是有一次沙玛伊学派的长老们与希列学派的长老们一起去看拉比约哈南•本•哈赫拉尼特,发现他的头和身体基本上在棚子里,桌子却在房间里吗?”沙玛伊学派说:“正是从这里我们推导出我们的结论的,因为当时长老们对他说:你要老是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履行住棚节的责任了。”
在这场争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希列学派不仅了解自己的观点和论证,而且熟知对方的论据。不仅熟知,而且在辩论中替对方举出最关键的支持证据,没有半点藏掖。同时,他们在提到双方的共同行动时,把沙玛伊派放在前边,把自己放在后边。这两条,尤其是第一条,是平行逻辑思维下特有的“谦卑”概念:“谦卑”不只是自谦,而是像保护火种一样保护对方的观点;在坚持自己观点的同时,小心地学习对方的观点,并找出其精华所在。这种谦卑同时又是一种平行的谦卑:虽然保存对方的观点,但并不因此放弃己见;虽然总结对方的精华并公示众人,但并不把这种精华吸收到自己的观点里去,形成一种所谓统一的“完美观点”。
现在我们不妨来粗略看看儒家的谦卑观,做个对照。《论语》里有一个“孟之反不伐”的故事,说齐鲁交锋,鲁国军队打了败仗,鲁国大夫孟之反在撤退时主动殿后,跑到城门的时候,才装模作样地抽了马几鞭子,谦虚地说:“不是我勇敢殿后掩护,而是因为马不肯跑。”这样的谦让,目的何在呢?目的仍然在于在竞争中胜出。《论语》记载子禽问子贡:孔子在各国的官职,是自己追求来的,还是别人给的?子贡回答说:孔子的官职是靠“温良恭俭让”得来的,也可以说孔子追求,但这追求的方式与别人不同。
孟之反不伐。图片来源:网络。
拿这两段跟《塔木德》比较一下,我们会发现双方的谦卑观有相同之处。比如,双方都认为谦卑包含了“自谦”的成分,所以“孟之反不伐”,而希列学派则总是把沙玛伊学派放在自己的前边。此外,双方都相信“谦卑”都赋予谦卑者某种超乎他人的力量,所以希列学派依靠谦卑获得了律法之争的胜利,而孔子“求而得之”的手法之一就是“让”。
不过,双方的谦卑观存在着两个根本性的差别:第一,儒家传统的谦卑观是修身的一项内容,主要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修为,“他人”在这里几乎不扮演任何角色。而在犹太传统里,“谦卑”的基础是平行逻辑,是给他人以平等生存的机会,因此谦卑的含义并不是“我比他强”,而是“双方共存”。第二,犹太谦卑观与“律法争辩”这一平行逻辑的生存舞台关系密切。谦卑是“认识真正的律法”这一过程中的手段,是发展犹太传统智慧的跳板。因此“自谦”并不是“自贬”,在给别人以足够的尊重的同时,并不会不顾事实地贬低自己。而儒家的谦让与对世界的“认识”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孟之反那样歪曲事实的解说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从根本上说,双方都试图为“争执”提供一个解决方案,儒家是以“不争”代替“争”,也就是不去比谁争的水平高,而是去比谁能“不争”。当不争者胜出时,争者也就消失了。拉比犹太教则鼓励争执,鼓励提高争执的水平,胜负不看争的水平,也不看不争的水平,而是看谁更有能力容忍对方观点的存在。由此,拉比犹太教的世界始终是平行的:无论是谁胜出,败者都不会消失,因为“胜”的条件就是保存败者的观点,不去保持,也就不能胜出了。
张平 2011年5月14日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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