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民众眼中的俄乌战争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以色列民众眼中的俄乌战争
最近两周,利用课间的半个小时,跟我的一些学生们讨论了一下俄乌战争。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觉得以色列人在这场战争中是支持俄罗斯还是支持乌克兰?学生们几乎众口一词地表示支持乌克兰。这一点对我来说并不意外,早在2014年俄罗斯武装吞并克里米亚时,我就看到不少学生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其程度远远超过当时各国媒体的一般反应,一些学生直接将普京与希特勒相提并论。我最早对于俄乌冲突问题的兴趣就是我的这些学生们引发的。
特拉维夫的乌克兰使馆门前,以色列民众送来的鲜花。
摄影:张平。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以色列有将近150万前苏联移民,这些人是否比其他以色列人更支持俄罗斯?答案同样是众口一词地否定。相当一部分学生本人就是俄罗斯移民或其后代,有些便现身说法地拿自己及其家人的观点当作实例加以解说。
女生N是100%的俄裔犹太人,全家在以色列,在俄罗斯还有不少亲戚。她不仅坚定地谴责俄罗斯发动战争的行为,而且对我的问题表示不满,在她看来,“俄罗斯人必定支持普京”的说法是一种偏见,这种偏见让她深感愤怒。她向我表示不仅她的全家都支持乌克兰,没有一个人喜欢普京,而且她在俄罗斯的亲戚也对这场战争深恶痛绝,对于制裁所带来的生活品质的下降感到沮丧。
当我向学生们指出某些民调显示战争发生后普京的支持率上升到80%以上时,学生们普遍认为在俄罗斯目前的政治高压气氛下,接受调查的民众即使反对战争也不敢明言,因此调查的结果必然包含了很大的水份,不可全信。
不少学生对俄罗斯的情况非常熟悉,虽然生活在以色列,但都有在俄罗斯长时间游历的经历。他们对俄罗斯很多农村及边疆地区的贫穷落后状态深感震惊,他们所描述的情况让我想起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偏远农村的状况。这种“内政不修,忙于外战”的做法加深了他们对这场战争的非正义性的认定。
当然,我的调查样本非常有限,范围也仅限于本系学生,但是与以色列目前所做的相关民调对照来看,总体印象应该还是准确的。
以色列媒体《第一来源》3月2日就“你支持俄罗斯还是支持乌克兰”这一问题进行了一次民调,收到876份有效答卷,误差率为4.1%。调查结果是:在以色列犹太人中,76%支持乌克兰,10%支持俄罗斯,14%不确定。这一数据随着被调查者的政治光谱的改变而改变:右翼选民中乌克兰的支持率是68%,而左翼选民中的这一支持率则高达90%。高等院校历来是左派的大本营,因此我的学生对乌克兰“众口一词”的支持也就不难理解了。
有意思的是,这次调查发现前苏联移民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与以色列其他犹太群体并无明显不同,乌克兰的支持率达到了75%,即使考虑到其中很多人来自乌克兰,这一比例仍然可以为我那些俄罗斯犹太学生的观点背书。普京自上台以来,一直对犹太群体示好,特别是对以色列的前苏联移民群体,他在访问以色列时甚至表示如果这些人在以色列混的不好,俄罗斯欢迎他们回去。很多人认为普京这一姿态的背后有一个利用前苏联移民推行俄罗斯的中东政策的企图,现在看起来这种企图显然没有多少现实基础。
考虑到3月初以色列政府的立场还是基本中立并努力扮演调停人的角色,以色列的民意与官方立场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偏差。大体上,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这种偏差。
首先是苏俄在阿以冲突中的角色。前苏联长期支持阿拉伯国家消灭以色列国的计划,被以色列人看作是敌对国家。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虽然调整了对以色列的政策,在很多问题上表现出了更多的灵活性,但在与以色列的敌人结盟这一问题上则基本继承了前苏联的路线,其与伊朗、叙利亚以及黎巴嫩真主党的密切关系更是让很多以色列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以色列政府需要灵活处理与俄罗斯的关系,普通民众就没必要那么客气。一次相对照的是,以色列阿拉伯人中只有41%支持乌克兰,而俄罗斯的支持率则高达35%。
其次是西方自由世界价值观的普遍性。以色列在意识形态上属于西方自由世界的一部分,很多民众对《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这样的西方媒体的认同感甚至超过以色列自己的媒体。因此,除非是跟自身有关的极特别事件,以色列民意的反应与西方总体民意没有本质区别。美国最近的民调显示80%的美国人把乌克兰看作盟友,欧洲不少地方的民调结果也大体上是80%左右的民众支持或者非常支持乌克兰,与以色列76%的支持率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
第三是乌克兰的亲犹姿态。在反犹主义问题上,由于历史上的共同归属,乌克兰与俄罗斯有着类似的经历。在沙俄时代,乌克兰与俄罗斯同样存在着大量的反犹主义暴力活动。在二战期间,乌克兰的纳粹分子积极参与了对犹太人的屠杀。在前苏联时期,犹太人在乌克兰受到迫害。在苏联解体后,反犹主义话语一度进入高潮。俄罗斯的反犹主义从2000年开始衰落,乌克兰则大约于2003年前后开始转向。与俄罗斯相比,乌克兰多出一个帮助纳粹搞大屠杀的历史包袱,但是转向后则在亲犹方面比俄罗斯走得远。2018年的皮尤民调表明,乌克兰是中欧和东欧国家中对犹太人的态度最友善的国家。这种亲善的态度实实在在地表现在了国家政治生活里,2019年世界上总统和总理都是犹太人的国家只有两个,一个是以色列,另一个就是乌克兰。2020年,乌克兰立法将反犹主义定为刑事犯罪行为,最高可处刑五年,其反犹主义定义采用的是最严厉的国际纳粹屠犹纪念联盟(IHRA)的规定,其中否认犹太民族的自决权,将犹太复国主义等同于种族主义等言论都属于反犹主义。世界上只有美国、欧盟等三十几个国家采用这一定义。
犹太人泽连斯基是乌克兰总统,这一事实本身就给以色列犹太人带来了亲近感。泽连斯基本人是一位公关高手,特别善于审时度势,利用自身优势。比如在对乌克兰人谈到他被纳粹杀害的三个亲人时,他几乎从不强调他们的犹太身份及其被纳粹屠杀的特殊性,而是强调他们与死于纳粹手中的其他乌克兰人的共同性;但他在与犹太人谈论这一问题时,几乎都会高调讲述犹太身份起到的重要作用。泽连斯基对以色列政府则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故国般的信任感——既不让乌克兰人觉得总统胳膊肘朝外拐,又不会使以色列人觉得见外。他邀请以色列总理出面调停,反复表示愿意去耶路撒冷与俄罗斯人谈判,但同时又坚持他的原则,绝不因为贝内特的劝说而妥协。他最近表示乌克兰战后不会走瑞士路线,而是要建成一个“大号的以色列”,同样是既给了乌克兰人信心又给了以色列人骄傲的本钱。在这方面,普京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胜过泽连斯基这种近乎天然的族群联系。
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的学生几乎一致认为所谓乌克兰的新纳粹问题并不比俄国或者美国的类似问题严重,都属于边缘化的问题。纳粹主义有两大特征,一是种族主义,二是崇拜希特勒,因此反犹主义是纳粹的天生胎记。而犹太人对反犹主义极度敏感,对一个国家的纳粹“含量”的评判也有着不同寻常的准确性。
张平 2022年4月7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文内配图仅展现摄影艺术,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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