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的故乡——塞伦盖蒂｜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每一个人的故乡——塞伦盖蒂

《圣经·创世记》里有两个创世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上帝创造的顺序是：天地、空气、植物、日月星辰、动物、亚当和夏娃。在第二个故事里的顺序是天地、亚当、伊甸园、植物、动物、夏娃。在第二个故事里，亚当睁开眼，看见的是南极；而在第一个故事里，亚当看见的是塞伦盖蒂。

东非大草原之外，人间很少还有更接近伊甸园概念的地方。在我去过的其他任何地方，如果有动物的话，通常不是数量稀少，就是品种单一。只有在塞伦盖蒂，各种鸟类翻飞击空，各类走兽漫山遍野。成群的角马、斑马、各种瞪羚、长颈鹿、野牛、河马、鳄鱼、鬣狗、豺、野猪、各种鸟类，等等，在这里根本算不上景观，司机绝对不会为这些动物停车浪费时间。大象会受到高一些的礼遇，司机会停下来让你看一会儿，但不会专门去找，因为相当常见。真正值得费力的只有那些凶猛的肉食动物、也就是狮子、豹子、猎豹，外加犀牛。当然，寻找这些罕见动物不能完全靠一两个司机导游，实际上司机们之间是用对讲机联络，一个人发现，大群的车辆就会向通报的地点集中，所以，往往一两只猛兽在休息，围观的越野车则有十几辆。好在野兽们对越野车并无不适感，它们自幼见惯了这些车辆，把他们看作另一种动物，一种玩伴。这也是“伊甸园”的特征，动物不仅多，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也比较近。白天，猎豹、狮子有时候会跳到车上来。夜间，兽群在营地周边游动，嘶鸣彻夜，有时干脆闯进营地。为此，塞伦盖蒂的不少营地雇佣当地的玛萨伊人值夜班。如果你天黑后出门，有时候哪怕只是在营地内走两步，也会有背着弓箭，手执长矛的玛萨伊人上来陪伴，为你护航。

为什么伊甸园中，一定要有成群的动物？为什么《圣经》传统的天堂里，动物一定会与人和谐相处？

在塞伦盖蒂，你几乎很少有时间去关注静态自然风光，山川、云雾、风雨、树木都在你周身环绕，却又似乎退到了无穷远的地方，成为某种布景或氛围，你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动物吸引走，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你和它们，只剩下你们在奔跑，在呼叫，在伊甸园的故事里活着。而《创世记》则告诉我们这背后的原始动机：

“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然后上帝造出了各种动物，一一带到亚当面前，让亚当命名。动物中固然没有亚当的配偶，但人间的大戏，是因为有了动物才开场的。上帝此前创造的一切，都只提供了一个舞台，一个背景。没有动物，亚当只会在沉默、静止和孤独中老死。从动物开始，亚当才与世界有了交流的机会，才开始参与思考、参与创造、参与选择。最终，也是因为跟动物的互动关系，亚当和夏娃才被赶出伊甸园，开始了独立于上帝之外的人类生活，仿佛长大成人的孩子获得了自己独立的人格，虽然其代价是生命的各种酸甜苦辣。

伊甸园如此，人类的大历史也并非异样。人类最早的生产活动是狩猎，耕种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我们的祖先是先主要跟动物打交道，然后才开始摆弄植物的，虽然采集也是人类的早期活动之一。

伊甸园的理想，便是一种“回归初始”的梦境，便是回到原始大草原，回到主宰天地的动物们身边，回到塞伦盖蒂。人类总要明白自己从哪里来，才会想象自己要向哪里去。回到塞伦盖蒂是一种物种层面的“回乡”经历，伊甸园故事则是把这种经历固化在经典里的文化尝试。

而本质上，“失乐园”的故事也是伊甸园故事不可缺少的另一面：动物有自己的意志，并不会被人主宰，所以这互动中有多少乐趣，便有多少无奈。来塞伦盖蒂，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近距离目睹狮群猎豹捕杀角马瞪羚的梦想，但能否实现则完全取决于动物。我们便没有遇上这样的好运。我们看见的最接近冲突的一次是在一个水塘边，象群吼叫着，向狮群发起了进攻，而狮子们则几乎是立刻就落荒而逃了。问我们的导游，他也感叹这种机遇的不可控。他成年累月带着游客在塞伦盖蒂游荡，有时候几个月见不到一次搏杀，有时候一天之内便看见数次。“天河之渡”也是一样，我们都在国家地理频道里见过马塞马拉河中蛰伏的鳄鱼袭击渡河的角马的血腥场面。为了看这一幕，我们在马塞马拉河边转悠了两天，反复地从不远处的角马群中穿过，角马们就是不肯渡河。而就在我们到达的一天前，很多人只在河边呆了两个小时便目睹了这一动物世界的奇观。我们几乎都有对大自然无可奈何的时候：赶路的时候碰上暴雨，看晚霞的时间赶上阴天，等等。但动物世界的无可奈何会更加显著，更加富于戏剧性，恰如伊甸园里的蛇，有着一颗离经叛道的心，上帝也对它无可奈何。

在塞伦盖蒂，最令人震撼的是不难见到的大迁徙场面。角马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同样的步伐，一匹接一匹地穿过大草原，走向预定的远方，旁边经常有陪伴的斑马队列，以同样的齐整行进着。它们是从哪里获得这种知识的？又是靠什么建立起这种秩序的？看着大迁徙的队伍从面前走过，这一类的问题会没完没了地闯进我的脑海。

回到塞伦盖蒂，便是回到伊甸园的视角；离开塞伦盖蒂，便是带着新的观察角度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塞伦盖蒂让我们追问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们之间的互动是怎样进行的？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正如伊甸园故事向我们启示的那样。

张平      2023年6月29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文内配图仅展现摄影艺术，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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